谢朗见大白渐占上风,心中得意,可瞥见薛蘅嘴角的冷笑,想起此行任务,怕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掌门师叔,忙出声喝止。
大白似是万分不甘地叫了声,避开小黑,飞回谢朗肩头。
小黑再扑了过来,大白本欲再度应战,谢朗猛喝一声,大白无奈,躲到谢朗身后。小黑也不敢越过谢朗来追击,便昂头叫了几声,又在空中得意洋洋地盘旋了几圈,才飞回薛蘅肩头。
薛蘅冷冷地盯着谢朗看了一眼,径直走入大门,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一路走来,见天清阁处处透着书香雅气,粗俗如风桑,都不自禁地将脚步放得很轻,咳嗽也不敢大声。
到了正堂,薛蘅望向谢朗,“你随我来。”说着不看吕青等人,消失在屏风后。
风桑嘀咕了声,“这个婆娘,这么古怪!难怪只能当阁主,活该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谢朗笑了笑,向吕青道:“吕大哥请在此稍候。”
“公子请便。”吕青微笑道。
谢朗向肩上的大白打出手势,命它飞去。可大白不知是不是先前被他严厉的喝止声吓怕了,一副蔫了的模样,怎么都不肯飞开。
谢朗无奈,听到薛蘅越走越远,只得提步追了上去。
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迈入内堂,便将怀中用油布包着的密旨取了出来,面色严肃,“圣旨到,天清阁阁主薛蘅听旨!”
薛蘅却不慌不忙地在正位坐下,檀木长桌上燃着几支香,香气缭绕,将她蓝色的身影笼在其中,迷蒙缥缈。
谢朗正要再度宣其听旨,黑影掠过屋内,小黑轻巧地落在薛蘅的椅背上。它微昂着头,颇有几分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气势,不时抖一下羽毛,黑豆子般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谢朗肩头上的大白。
大白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头上的白羽也轻轻张开,侧着脑袋,咕噜噜转动着眼睛,饶有兴趣地与它对望。
谢朗看向小黑,这才发现这内堂正墙上挂着一位文士的画像。文士四十上下,儒雅清隽,画像上方书着“帝师”二字,正是天清阁首任阁主青云先生。
谢朗知这画像是太祖亲绘,纵是景安帝亲至,也得向这画像行礼。他只得收起圣旨,老老实实跪下向画像磕了三个响头。
薛蘅看着谢朗磕完头站起来,眸色方缓和了些。她起身躬腰,接过谢朗手中圣旨,展开细看后,想了许久,方道:“你们从涑阳出发,走的哪条路?”
“装成商旅,走的水路,到长歌渡之后走的澜州。我查探过,并无人跟踪。”谢朗顿了一下,又道:“师叔请放心,来的十余人都是高手。而且我带有令牌,万一风声泄露,沿途出现情况,可调用各州府的人马。”
薛蘅再度沉默,手握密旨,在屋内慢慢地踱步。
谢朗等了许久,见她还在沉思,正要说话,薛蘅忽然抬起头,喝道:“进来!”
门外,一个人影慢慢的蹩了进来,身上衣衫湿透,正是先前那名少年。
少年噘着嘴,慢慢移进来。薛蘅冷声道:“去,跪下!”
少年似是极怕她,老老实实在画像前跪下。薛蘅拿起一根戒尺,用力拍了一下长案,“做错什么了?”
少年低头道:“不该偷酒喝。”
“还有呢?!”
“没有用心值守。”
“还有呢?!”薛蘅的声音十分严厉。
少年眼中隐有泪水,抽噎道:“不该没有细问来历,擅自放陌生人上山,又挟隙报复,令客人落水。”
薛蘅再提高了些声音,“还有什么?!”
少年哭了出来,“不该逞一时威风,把船给弄破了。呜―――这是二哥设计了很久的,呜―――三姐不要打我―――”
薛蘅拿起戒尺,用力打在少年背上。“啪”声劲响,少年嚎啕大哭。
戒尺落得更响,少年也哭得更为大声,谢朗眼见薛蘅这般凶恶,又见那少年一味挨打,并不躲闪,怜惜之情大盛。他大步向前,探手扼住薛蘅手腕,怒道:“他再犯错,你做姐姐的,怎么舍得这么打他?!”
薛蘅微愣,转而将戒尺一丢,一股大力推得谢朗连退数步。她面无表情地转回椅中坐下,也不看谢朗,仿佛室内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少年跳了起来,满面责怪之色,指向谢朗骂道:“你个臭小子,管什么闲事!本来三姐打打我就好了,这几尺不挨,我又得去抄《大戒训》,你小子害苦我了!”
谢朗“啊”了声,少年怒气冲冲地甩手出去,到了门口,回头恨恨道:“我说师侄,你以后少管闲事!”
谢朗张口结舌,这才想起,按辈份,自己也得称这少年为一声“小师叔”。
他正发愣,薛蘅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从他面前走过,丢下一句话,“师侄,你且去前堂,给不给《寰宇志》,如何给,我晚上再给你一个答复。”
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站在椅背上的小黑鸣叫一声,冲天而去。大白也大叫一声,急急跟上,一黑一白追逐而去,消失在天际。
薛蘅一路盘算着,走进风庐。见二哥薛忱正在配药,忙过来帮他捣药。薛忱推动轮车,取了个砂煲过来,又看了看她的面色,微笑道:“阿定又闯祸了?”
“是,他把朝廷的人弄到水里去了。”
薛忱笑道:“阿定肯定是穿好了藤衣再去挨的戒尺。”
薛蘅用力捣着药,又用手捻了捻,见差不多了,唇边才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有人多管闲事,尺子没挨够,他只得抄书去了。”
薛忱哈哈大笑,摇头道:“活该!”笑罢,又道:“三妹,你对阿定,会不会太严厉了些?我总觉得他那个年纪,管得太严了,反而不好。”
薛蘅出了会神,道:“二哥,我总记得娘去之前对我说的话。”
薛忱面色一暗,薛季兰临终前的殷殷嘱咐浮现眼前,他叹了口气,道:“也是,阿定这xing子,不压着他些,还真能把天清阁给拆了。”
“嗯,他今天还把船给毁了。”
“算了,三妹,让他们再造一艘吧。”
薛蘅恨恨道:“这一艘船,抵得上穷人家一年的花费。他不好好值守,放山民上来求医,反而为了一句话,就―――”
炉子上的水“突突”直响,她止了话语,将水倒在木盆中,又将药倒进去,端到薛忱身前。
薛忱忙道:“三妹,我自己来吧。”
薛蘅蹲下,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的双足泡入药水中,十指轻轻用力,替他按摩着双足的穴道。
“三妹,我―――”
薛蘅却不理会,用力按上他足底的穴道,许久才开口,语调稍带些不耐烦,“这药到底有没有效?”
薛忱无声地苦笑,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因在洪水中浸泡太久而自幼瘫痪、十分瘦弱的脚,他慢慢伸出右手,替薛蘅将鬓边一缕散发拨至耳后,轻声道:“好些了。”
薛蘅动作稍停了一下,又用力按着,低低道:“那就好。”
“三妹。”
“嗯。”
“你真的决定,将《寰宇志》交给朝廷?这可是你耗尽心力才找到的。”
“是。”薛蘅指间用力,轻声道:“二哥,我时常在想,二十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洪灾,我不会成为孤女,与亲人离散。而你,也不会落成这样―――”
薛忱呆坐椅中,怔怔出神。在滚滚波涛中翻滚挣扎的孩童哀号着、求救着,声声凄怆入骨,这记忆如此深刻,午夜梦回,纠结难去。
二十年了,若是没有那场洪灾,自己是否还是锦衣玉食的县府公子?是否会是意气风发、策驹踏香的风流少爷?
可是若没有那场洪灾,又怎会有这些相依为命、情同手足的亲人?
薛蘅仍低着头道:“二哥,《寰宇志》收于天清阁,等于一堆废纸。只有让它为民所用,才是正道。我们天清阁,看上去是名门高阁,天下景仰。可是这么多年来,却没有做过什么有利于民的事情,我有时都怀疑,天清阁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薛忱微笑道:“谁说没有?至少,这孤山附近的百姓就受惠良多,不缺医药,你还免了他们的佃租,又定时定节发放粮物。”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咱们只能尽量省着点用,省下来的接济一下附近的百姓。可整个殷国呢?如果再有那么一场洪灾,可就―――”
薛忱微微点头:“也是,当年如果有《寰宇志》在手,便能对洪灾作预先警告,许多人不用命丧黄泉,南边国土也不会陷于纷乱。”
他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道:“来接《寰宇志》的,是什么人?”
“是谢师兄的公子,还有十来人,看上去身手都不错。其中一人,当是仆射堂的吕三公子。”
“嗯。凭这十余人的身手,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公开抢夺,保护《寰宇志》应当不是大问题。”
薛蘅抬起头来,“二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忱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不然你也不用把桃花阵变过,更不用改由水路出入。只怕是山雨欲来啊!”
“嗯,我总担心谢朗不能将《寰宇志》平安带回涑阳,若是落于歹人之手,可就―――”
薛忱抬头望着屋梁,思忖良久,道:“三妹,你推我去见见谢师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