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霜雾满天,冷冽冬风刮过,漫山黄叶。
昨夜靳然派出多路人马上了会清山详细察探,未见伏兵,山上仅有一座小小寺庙,庙中也仅余十来个和尚。
清南君着大军在山下等候,同时列阵以防敌军来袭。与靳然带着几千精兵沿路上山,昨夜靳然便将真龙天子之说传遍军中,眼见身边将士士气高涨,精神饱满,清南君颇是有些踌躇满腹。
这会清山是纪州附近的一座名山,风景秀丽,已是冬季,霜浓雾重,更添几分飘渺之意。
靳然派出上千名精兵在前开路,确保无人跟踪和设伏,其余人等簇拥着清南君,不多时便到了那天龙寺前。
寺内众僧早被士兵们押出寺外,伏地迎接,清南君见状眉头轻皱:“谁让你们对大师这般无礼的,大师们是化外之人,不用依如此俗礼!”
为首一名老僧迎了上来,施佛礼道:“陛下真龙转世,驾临敝寺,贫僧等感到无上荣幸,阿弥陀佛!”
清南君面露微笑,回施佛礼道:“大师不必如此多礼,朕今日前来,想一瞻贵寺盛容及月前寺内发现的那根石柱,烦请大师带路!”
那老僧忙道:“贫僧玄净,恭迎陛下入寺!”
见亲兵们已占据寺内各个方位,清南君和靳然心情轻松,在玄净的引领下,步入寺中后院,只见寺院后墙之下,支起一座木棚,木棚之中一根石柱插于黄土之中,柱上隐隐刻着数字。柱前左右两个香炉,青烟缭绕,木棚之前拉起了长长的帛条,平添了几分神秘庄严的色彩。
清南君在木棚前十数步处停下脚步,问道:“敢问大师,这石柱露出来之后,就没有天朝府衙前来询问么?”
“陛下,这石柱露出来之后,敝寺玄庄大师坐化,真龙天子之说迅速传了开去,府衙也自是派人前来查询,只因无法将这石柱拔出运走,所以命贫僧等严加看守,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说是要上禀朝廷之后再行搬运。贫僧等只好搭起这木棚,拉上这帛条,不准闲杂人等靠近。”那玄净恭敬答道。
清南君轻‘哦’了一声,缓缓向石柱走去,扯下帛条,他细观那根石柱,只见上面隐隐刻着数字‘得此柱者得天下’,他伸出手来抚上石柱,轻笑回头,向靳然说道:“靳然,你信不信——”话未说完,一股香气入鼻,眼前一片迷蒙,意识模糊,晕了过去。
站在十余步之外的靳然和众亲兵不及反应,‘轰’的一声,地面裂开,黄泥飞溅,一人从石柱旁的地下跃出,扼住清南君身躯,手中长剑横上他的咽喉,厉声喝道:“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大惊,便欲抢上前来,却见那人黑布蒙面,手中长剑用力,清南君喉间沁出殷红的鲜血,那人扫视众人,冷冷道:“想要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忙喝令众人退出寺外,那蒙面人挟着昏迷的清南君一步步逼出寺外,寺外众僧见他出来,欢呼一声,围了过来,将他团团护住。
靳然心中一沉,知已中计,强压心中惊慌,沉声道:“你等何人,挟持陛下,欲待怎样?!”
蒙面人轻笑一声,靳然听他笑声竟似有些耳熟,不及细想,只听那人说道:“你们统统在寺外等候,半日后我自会和你家主子出来。但如果你有丝毫异动,可不要怪我对你家主子不客气!”
说着和众僧退下寺中,寺门‘吱呀’关上。
靳然无奈,知清南君在他手上,不得不从,只得命众将士将寺院团团围住,同时派人火速下山调大队人马上来,心中不停思忖:此人笑声有些耳熟,究竟是谁呢?
清南君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头脑仍是有些迷糊,片刻后方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呼不妙,挣扎着坐起,却发觉全身无力,真气涣散。
他抬起头来,正待高呼,却见禅房之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于桌前,静静的看着他。
清南君一个寒噤,心中一沉,不再挣扎,躺回榻上,叹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萧慎思站起身来,走到榻前,凝望清南君愤愤面容,暗叹一声,缓缓地跪了下来。
清南君愤恨难平,还有一丝羞恼,怒道:“你不用跪朕,你怎能这般待朕!”
萧慎思心中难过,轻声道:“陛下,冒犯您实属无奈,请您眷顾众生安宁,退兵吧!”
“休想!”清南君俊脸闪过一抹狠辣之色:“现在是千载难逢统一三国的机会,你叫朕这样放弃,朕怎么甘心!你怎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朕,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朕!”
萧慎思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忽唤道:“小墨!”
清南君听他这声呼唤,竟似与两个月前呼唤自己‘小墨’时颇为不同,呼唤声中仿佛凝聚了过往的岁月,曾经的亲情。他闭上眼来,颤声道:“原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萧慎思站起来,扶起清南君,让他依在自己身前,轻声道:“小墨,你总是说小时候我如何待你好,我恢复记忆后才知,小时候你是如何乖巧,总是跟着我,一切都听我的,不管我带你去做什么,你都是那么听话。小墨,是哥哥对不起你!”
清南君自登基为帝以来,忙于政事和战争,将那道幼年的伤痕慢慢藏了起来。此刻听萧慎思这样说,才发觉这道伤痕是如此之深,失去亲人的痛苦、对亲情的渴望仍是如此强烈,再大的权势、再长的岁月都无法忘却。
萧慎思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轻轻颤栗,叹道:“小墨,你小时候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那些小动物,有一次我给你捉来的一只小鸟死了,你哭了整整一天。你的本性就象母妃一样纯善,只是后来的遭遇让你的心灵变得坚硬而已。”
“小墨,你就想想深受战争之苦的那些百姓吧,仁州那边战事二弟三妹已经赶过去化解了。你很难坐收渔翁之利的,纵是攻破纪州防线,越过边境,到达仁州,也很难一举歼灭天燕两国军队,到时陷入三国混战,又将要死多少人,一旦引起三国内政不稳,那时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啊!”
清南君默默不语,半晌后问道:“你找到小丫头了,她可好?”
“好,她也请我转告于你,她说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明白人,必能不为一时的利益所蔽,做出正确的决断的。”
“小墨,母亲现在在纪州,她也请我来恳求你,父王母妃都是爱民如子,心地善良之人,请你不要再造下杀孽,不要再轻兴兵事。”
清南君默默地听着,心中巨浪翻涌,终开口道:“既然你已识破我的布局,仁州那边天燕两军也很难再斗成两败俱伤,我既捡不到这现成的便宜,退兵便是。”
萧慎思心中一喜,跪于榻前,道:“多谢陛下!”
清南君睁开眼来,盯着萧慎思看了一会,冷冷道:“那就烦请萧大将军将朕给放了吧!”
萧慎思慢慢抬起头来,直视清南君道:“陛下,实在对您不住,还得烦请您去一趟仁州才行。”
清南君大怒:“你这是何意思?怕我反悔么?!”
萧慎思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靳然在寺外等得十分焦急,山下精兵不断被调了上来,将小小的山头挤得水泄不通,他却不敢轻易发动进攻,毕竟皇帝在他们手上,稍有差池可就是灭族大祸。
寺门‘吱呀’开启,一名僧侣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沉声道:“靳司尉,陛下让你将燕九天和公孙一家送过来。”说着递过清南君身上玉佩。
靳然心头一跳,隐隐想起那蒙面人是谁,稍稍安定,知陛下性命应当无恙,忙命人下山将燕九天等人押了上来。
燕九天那日带着公孙一家下得星池峰,日夜兼程,赶往燕国,却在经过王都时被靳然拦住,由于公孙影一家曾在靳然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关系甚为融洽,见靳然前来,忙与他行礼叙别。
靳然却说想请四人吃上一顿别离宴,四人不好拒绝,只得随他进了府中,燕九天见他目光似是有些闪烁……他自恃自己不惧迷|药毒药,并不害怕,只是留意察探饮食,发现并未下药,还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知食到半途,靳然接到下人禀报说府中后院出了点事,匆匆离开。他刚一离开,花厅内机关发动,四面铁板将花厅团团罩住,以燕九天之能都无法破壁而出,被困在里面长达数日。
直至四人都饥饿至奄奄一息,靳然方带着几百名侍卫将机关开启,擒下四人。燕九天虽武功高强,但连日来滴水未进,又要救治先行昏厥的公孙怀玉及盛竹卿,真气耗尽,抵上数十招,毙得十数人终被擒获。
待得清南君返回王都,萧慎思与他作别时,燕九天四人早已被截住经脉,点住穴道,关于大牢之中。
燕九天等人被押上山来,不知所为何事,公孙怀玉见得靳然,更是板起脸来,鼻中轻哼,讥道:“靳军师,靳小人,似你这等为人,怎还有颜面来拜佛礼禅啊!”
靳然听她娇骂,也不生气,道:“公孙姑娘,公孙小姐,我靳然就是因为来了这处拜佛礼禅,所以才良心发现,现在要放姑娘自由啊!”
公孙怀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立于寺门口的僧侣装扮之人走了过来,行礼道:“燕谷主,请入寺说话!”
靳然再等得一阵,寺内之人鱼贯而出,燕九天穴道经脉得解,意气风发,按住清南君背心要穴,步出寺门,朗笑道:“靳然小贼,你家主子在此,叫你手下都退下去吧。”
靳然望向清南君,清南君闭上眼来,轻轻点了点头,靳然忙命众将士退去,这时,萧慎思方缓缓步出寺来。
靳然上前施礼道:“萧将军,还请你放了陛下,毕竟你们是亲人啊。”
萧慎思默然片刻,接过有阳手中长剑,缓缓走向清南君。
清南君看着他逼近自己,冷冷道:“朕已应允你撤军,又已放了燕谷主,你还待怎样?”
萧慎思跪于他面前,将长剑捧于手心,低声道:“陛下,是我冒犯了您,您现在可以杀了我。”
血衣卫们大惊,踏步上前,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清南君却不接剑,冷声道:“你这是何意思?”
“陛下,在仁州战事未曾化解之前,我不能放了您,我已和燕谷主说好,由他来保护陛下赶往仁州,一切纷乱平定之后,也由他来保护陛下回到王都。他是燕皇的父亲,天朝皇帝的外祖父,定可保得陛下周全。”
“陛下,为何一定要您前去仁州,我有我的想法和期望,只望陛下在仁州所见所闻,能够打动陛下,日后做出正确决断。”
“陛下此刻便可杀了我,我有一半是青国人,此次有悖臣伦,挟持陛下,其罪当诛。陛下父母于我有恩,陛下于我有义,我忘恩负义,更是无颜活在这世上。陛下,你杀了我吧!”萧慎思说下这番话来,心中难过,但话语仍是无比坚定。
血衣卫们齐声唤道:“大哥!”
公孙怀玉也急道:“萧大哥,这可不行!”
萧慎思并不抬头,厉声道:“血衣卫们听着,我今日是甘愿死在陛下面前,你们不得为难陛下,我死之后,有阳做主,用兵符调纪州三万人马回援仁州,以防那边局势恶化,天燕两军混战,待那处战局解后再和燕谷主护送陛下回王都。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寺前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只听到山风劲吹,落叶起舞。
清南君面无表情,缓缓取过萧慎思手中长剑,剑尖抵住他的胸膛,闭上双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血衣卫们早已知萧慎思与清南君之间纠缠往事,也明了萧慎思的决心,素知他为人性情,无从再劝,个个痛苦的闭上眼来,扭过头去。
燕九天心中暗叹,却也不出言阻止,只是按住清南君背心穴道,以防青军发动突袭。
公孙怀玉一时看看萧慎思,一时看看清南君,终忍不住哽咽道:“萧大哥,你若是走了,洛儿怎么办?”
萧慎思心中剧痛,临别时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浮现脑海,那般难舍难离。他闭上双眼,良久方轻声道:“怀玉,他日你若是见到三妹,请帮我转告于她,是大哥对不起她,要她把我忘了吧。”顿了顿又道:“另请你转告我二弟,三妹就托付给他了。”
清南君面上闪过嫉恨之色,想起功败垂成,想起威严无存,想起幼年之苦,想起求之不得,愤恨交加,脑内一片迷糊,咬咬牙,手中长剑终缓缓刺了下去。
剑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轻裂,鲜血绵绵沁出,在清南君眼前明明晃晃,如一朵朵盛开的陌桑花,红得眩目,艳得惊心。
“哥哥,我要那朵陌桑花,最上面最大的那一朵。”
“好的,小墨,我帮你去摘。”
“可这树太高了,哥哥,你上不上得去啊?”
“哥哥试试,小墨想要的花,怎都要帮你摘下来啊。”
“哥哥你小心些。”
“哥哥,你摔着了,你这里出血了,都是小墨不好,哥哥,对不起!”
“小墨别哭,快别让父王听到了,这一点点血,不怕的,你看,擦掉就好了!”
“不是的,还在流啊,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哥哥,你会不会死啊?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小墨啊,哥哥!”
清南君身形摇晃,头晕目眩,手中长剑缓缓松开,倒退两步,望着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的萧慎思,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众人齐声惊呼,围了过来,有阳等人抱住倒落于地的萧慎思,泣道:“将军!”
燕九天轻叹一声,右手控住清南君,左手拂上萧慎思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逐渐止住,但萧慎思已昏迷过去,任凭众人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应。
公孙怀玉立于一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忽然一痛,这一刻竟然想到:果然,萧大哥,你心中从来没有我的位置,哪怕一丁点都没有,你只有你的三妹,只有你的二弟,只有你的大义,我就在你身边,你临死前都不曾看我一眼,不曾挂念于我,你竟从来未曾放我在心上。她闭上双眼,慢慢落下泪来,只是这泪,是为萧慎思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她也说不清楚。
清南君愣愣地望着昏迷过去的萧慎思,眼见他面容逐渐由红转白,眼见他双手垂落于地,忽然觉得这世上自己再无一个亲人,再无一个爱惜自己之人,茫茫大地,芸芸众生,又有何人会唤自己一声‘小墨’,又有何人会暖暖牵住自己的手?难道真的想要他死吗?他现在真的倒于自己剑下,为何自己会是这样的心痛?为何会象想起父王母妃时一样痛苦?
他猛地冲了过去,跪落于地,将萧慎思紧紧抱入怀中,痛呼道:“哥哥!你别死,你醒过来,是小墨错了,你别丢下小墨啊!”
眼泪夺眶而出,滴湿了他的皇袍,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找到靳然身影,嘶声呼道:“快传军医,快啊!”
纪州城,郡守府内。
思月郡主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萧慎思,木然无语,她早知儿子心意,也早料到他会做出如此选择,她能说什么呢?这个儿子,心意一定,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解的。
萧慎思轻吟一声,双手微微动弹,慢慢睁开双眼,众人大喜,齐齐围了过来,清南君抢前两步,轻声唤道:“哥哥!”
萧慎思眼神迷蒙,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清南君脸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喘道:“这是在哪里?”
清南君垂下头来:“你放心,我已经命大军退回苏郡,只是等你醒来,我就会随燕谷主前往仁州,你也不用以死相还,你,我,终究还是兄弟。”
萧慎思怔怔听着,望着清南君的眼神渐渐温柔:“谢谢你,小墨,哥哥欠你的太多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抚上胸前伤口,轻咳起来:“好象伤得也不严重,小墨,燕谷主,我和你们一起上路,即刻去仁州吧。”
“不,你伤得这么严重,军医说你得静养,怎么还能去仁州?!”
“小墨,既然你放过我这条残命,既然你还让我多活几日,我又怎能不去仁州,那里有我的二弟和三妹,我怎能不去?!”萧慎思喘气轻笑道。
公孙怀玉听他此话,再也控制不住,跑出房去,立于廊下,依住木窗,低声哭泣。
一双白净的手悄悄递过来一方丝巾,温柔的声音轻轻道:“快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可没有骂人的样子漂亮。”
公孙怀玉愣了一下,接过丝巾,拭去脸上泪水,转过头去:“不用你假惺惺的充好人。”
靳然呆呆望着她的侧影,一股热血上涌,忽然长揖道:“公孙小姐,靳某不才,求公孙小姐仁州事了,能回王都来,让靳某今生今世,日日都能听到小姐的责骂。”
公孙怀玉张大嘴来,半天无法言语,靳然已踏入房去。
清南君见他进来,收起面上悲戚之色,正容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是,陛下,都已经拔营回苏郡了,仅余先锋营一万将士仍驻扎在纪州城外。”
清南君默然片刻,望向坐于一旁的思月郡主,站起身来,跪于她的面前,思月郡主忙伸手将他挽了起来,惊道:“小墨,你不用这样。”
清南君执住她双手:“姑姑,小墨愿随哥哥去仁州,让他安心解那边的战局,求姑姑去王都,替小墨监国。”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锦布包着的玉玺,递至思月郡主手中。
思月郡主凝望着他的俊容,依稀看到昔日那个神采飞扬、俊秀如柳的兄长,她伸手抚上清南君面颊:“谢谢你,小墨!你放心,姑姑定会替你守好这片江山,你哥哥他,也定会护着你平安归来!”
清南君侧头向靳然道:“靳司尉,传朕旨意,即日起由思月郡主监国,一切政事由其决断,如朕亲临,你和诸臣当用心辅佐,不得疏怠。”
“臣遵旨!”靳然躬身答道。
白霜遍地,黄叶纷飞,寒星依稀,残月如钩。
燕皇立于仁州郡守府院内,负手望着夜空,清隽的面容略带怅惘。
脚步声响起,一名武将跪禀:“启禀陛下,探子回报,天朝皇帝和太后亲征大军已快到寒枫涧了。”
燕皇轻轻地‘嗯’了一声,武将躬腰悄悄退了出去。
寒风拂上面颊,燕皇仰起头来,遥望东南方向,低低叹道:“若华,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深邃的眼中隐有伤痛,唇角略略颤抖:“若华,只要你肯见我,肯听我解释,肯与君儿说明身世,你就是要我奉上整个燕国,又有何妨?!”
“你挑起两国战争,我就配合于你,你引我前来仁州,我也来了,你想我替你名正言顺的除了天朝小皇帝,我也办得到。只求你愿意见我,你的心愿,我都会一一替你达成,替庆氏复仇,本也是我剑谷之人应当去做的啊!”
“若华,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了,你怎么那么傻,你要夺这天下,我替你去夺就是,又何苦入那深宫,又何苦强逼君儿?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样过来的?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当年我欺瞒于你,是我对不住你,只求你能见我,让我将那个秘密说出来,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是心甘了!”
“若华,我等着你,等着你的下一步安排,我会配合你的,我找了你二十年,终于能够见到你了,终于能够为你做一点事情,就让我们合力为庆氏将这天下夺回来吧!”
寒枫涧山高林密,涧深沟横,无数道小沟小溪汇集到山脉之中,成为一道深河,河边高峰耸立,绝壁陡峭,峰间遍生红枫,初冬季节,寒霜将片片枫叶染成银白一片,衬着峰下河涧急流,别是一番美景,故被人称之为“寒枫涧”。
此处地形复杂,地势陡峭,又是由北至南官道必经之处,故天朝大军退出仁州后,便在此处筑起重重防线,准备和燕军在此决一死战。众将士们仁州一役败得不明不白,自是憋足了劲要在这处扳回来,却不料燕军攻克仁州后,却一直按兵不动,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日号鼓齐吹,礼炮声响,灵帝和太后亲率大军终赶到了寒枫涧,听闻皇帝和太后都亲来前线,各营将士无不深受鼓舞,群情激动,恨不得那燕军即刻攻过来或是己方即刻攻到仁州城去才好,也好体现自己一片为国效力,为君效命之忠心。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案前,太后坐于帷后,听着前线大将乔庆德和陆卓影汇报战况,皇帝面容肃穆,却是不停用手搓揉着腹部。他身边所立侍卫也是个个面容萎靡,精神不振。
待得乔陆二人退出帐外,皇帝终撑不住伏于案上,叹道:“母后,儿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一切由您决断吧!”
林太后自帷后转了出来,玉容冷淡,轻哼道:“皇上怎么这么没出息?也是从小太娇生惯养了,出了京城便闹肚子,这般水土不服,拖至现在才到达寒枫涧。你将来又如何服众,如何立下文治武功?!”
皇帝皱眉道:“母后,不光是儿臣一人如此啊,您看看,侍卫们,禁军们大都如此,看来这些人也是在京城待得太久了,可不能光说儿臣一人无用。”他又轻笑道:“幸好这燕军也没发动攻击嘛,算是来得不迟。”
林太后锦袖轻拂,皇帝忙站起身来,扶她在案后坐下,有气无力地道:“母后,现在也总算是赶到寒枫涧了,这燕军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军又该如何行事,还请母后示下。”
林太后端详着皇帝面容,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冷声道:“皇上,既然是御驾亲征,你自当立下一些战功,方显你圣武天子本色,待过几日你身体大好,你可愿意亲率大军与燕军交战?你不会是怕了上战场,才装病的吧?!”
皇帝被她一激,少年好胜心性发作,暂时忘记了腹内不适,挺直身躯急道:“母后,您是最了解儿臣的,儿臣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儿臣时时想着能亲率大军,踏平燕贼呢。母后您安排吧,不要当儿臣是皇帝,就当是一名武将好了,儿臣任您驱使!”
林太后缓缓点头:“那好,那母后就要做出统一部署了,皇上尽快养好身体,准备上战场吧!”
帐中一角,林归远假扮的韩童立于阴影之中,默默地盯着二人,眼中痛苦之色愈加浓重。
北风刮了多日,雪终于落下来了,这场初雪,先是夹着冻雨,而后是细细的雪粒,待过得一夜,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也不甚大,仅将寒枫涧铺成一片薄薄的白色,少了几分凝重,倒是多了一些诗情画意。
燕皇白裘素袍,神情似是有些疲倦,但又似是有些兴奋,他轻策坐骑,在几十名侍卫的簇拥下沿着尚未被冰封的寒枫涧主溪向南行进。
众侍卫望着他清冷的身影,均是心中暗暗讶异: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为何此刻显得如此萧瑟与寂寥?为何他要仅带这数十人孤身冒险?为何他置正被天朝军队力攻的仁州城于不顾呢?
只是众人知他武功盖世,又素日服他威严,无一人敢劝阻于他,也无一人敢来询问于他,都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马蹄踏破薄雪,缓缓向南行去。
燕皇任雪花拂上自己面容,他左手抚上胸前,感受着那封最后的信笺,轻嘲道:燕行涛啊燕行涛,这一日终于来了,二十年的寻找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了,为何你会是如此意兴索然?你在怕什么呢?不是早就想好任她千刀万剐的吗?到底在怕什么呢?
眼见到了一处岔路口,燕皇眉头轻皱,勒住了马缰,身后一侍卫忙赶了上来,道:“陛下,左边过了这座木桥是去往绝情崖的,那是一处绝崖,右边的是去往青梅谷,天朝军队大营现正驻扎在青梅谷。”
燕皇望向左首密林之后的绝壁高崖,轻叹道:“若华啊若华,你约我到这绝情崖顶相会,难道你就真能做到绝情吗?当日之深情,你让我如何能绝?!”
白影轻飘,掠上木桥,众侍卫忙纷纷下马,见木桥狭窄,皇上又显是要去往那高崖之上,遂都弃下马匹,跟上燕皇,踏过木桥。
燕皇白裘飘飘,向崖底林中小路行去,堪堪到得密林之前,一阵劲风刮来,隐含檀香,他眉头轻跳,心中暗叹:若华,你又何苦将他们请出来呢?你难道不知,我的性命是随时都可交予你的吗?
众侍卫见他停下脚步,忙在他身后立住,抬头望去,只见寒风轻雪中,三位老僧缓缓步出密林来。
仁州城下,数万天朝士兵发声呐喊,架起云梯,向仁州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天朝皇帝策马立于大军之中,看着将士们奋力攻城,十分兴奋,跃跃欲试,终究也明白天子不宜以身涉险,强自镇定下来。
杀伐声,惨呼声,在漫天雪花中远远传散开来,又瞬间被大风吞没,林归远默默立于皇帝身侧,看着这血腥的杀戳在眼前上演,双拳慢慢地握了起来。
仁州城头忽然鼓声大作,城门大开,上万燕军驱骑涌了出来,顿时将攻城的天军冲得有些零乱,两军一片混战,刀光剑影,血水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眼见城前混战,皇帝侧头望向陆卓影:“陆侍郎,现在应该如何行事?母后是如何吩咐你的?她可只叫朕万事垂询于你。”
陆卓影嘴角轻勾,低头道:“皇上,太后吩咐了,说若是皇上欲待立威军中,就请皇上亲率一部分人马将燕军主力引往东面孟家坳,那处太后已设伏兵,皇上亲引燕军,燕军肯定会上当的。”
皇帝听了大喜:“原来母后早有妙计,为何不早告诉朕?就依母后妙计行事。来人,撤往孟家坳!”
黄盖大纛迅速向东移动,燕军眼尖之人大声呼道:“天朝皇帝逃了!快追啊!”
攻城的天朝军士听得皇帝逃逸,不由有些慌乱,燕军骑兵趁势踩踏,渐渐冲散天军阻拦,衔头接尾,声震天地,追赶而来。
皇帝看到燕军大军追得极近,却也并不惊慌,带着身边数千精兵发力狂驱,他心中还隐有一丝兴奋,终于能在这战场之上与燕皇一决高低,也不枉习武多年,只要能成功将燕军引至孟家坳,母后自会在那处布下重兵,给燕军以重击,母后运筹帷幄,实乃女中豪杰也。
奔得十余里,眼见前方峡谷隐现,皇帝暗暗欣喜,扬鞭狂奔,瞬间便到得谷口,他跃身下马,运起轻功,攀上谷顶,众侍卫忙即跟上,眼见谷顶在望,皇帝笑道:“陆侍郎,可以发动攻击了吗?”
半晌不见回音,他转过头来,才发现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与禁卫军以外,竟不见了陆卓影身影,谷顶也未见大量伏兵,他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陆侍郎呢?”
不由他细想,燕军大军已轰然而至,见明黄黄的龙旗在谷顶隐现,齐声呐喊,攻上峰来。
皇帝不由大惊:“到底怎么回事?母后的伏兵呢?”
禁卫军们见敌军攻上谷来,皇帝陷入危局,知已到危急时刻,各各发喊,转身迎住燕军如潮水般的攻击。
皇帝眼见身边这上千人拼死抵抗着山下数万燕军,心慢慢向下沉去,到底怎么了?是母后所派伏兵未到还是那陆侍郎骗朕?
一个身影慢慢靠近于他,悦耳的声音响起:“皇上!”
皇帝侧头望去,见是自己贴身侍卫中最不爱说话的那个韩童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烦道:“什么事?”
林归远轻叹一声,右手轻拂,点上皇帝胸口穴道,皇帝软软地倒了下去,惊道:“你要做什么?!谋逆么?!”
皇帝身旁其余侍卫齐齐惊呼,围了过来,林归远袍袖劲拂,将众人扫落开去,卷上皇帝身躯,白影急闪,掠过谷顶,掠过密林,如大鹏展翅,向南逸去。
远处的另一个山顶,乔庆德和陆卓影皱眉看着白影带着皇帝离去,互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之色,乔庆德道:“陆侍郎,你看现下该如何是好?这带走皇上之人究竟是谁?”
陆卓影眼中闪过阴骘之色:“看来应是那人了,不料他竟离了京城,还这般行事,难道他就真的不愿意登上那个宝座吗?世上哪有如此愚笨之人!不过小子,既然你不愿意当,那我可不客气了!”
乔庆德大惊:“陆侍郎,莫非那人是少主不成?你这话是何意思?”
陆卓影缓缓逼近乔庆德:“乔将军,不知太后允诺你大计成后,授你何等官职?”
乔庆德见他逼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也慢慢明他意思,道:“太后允授我大将军一职,统率北境十州人马。”
陆卓影冷笑道:“那如果我允你封王封疆,允你北境十州之地,你当如何?”
乔庆德大喜:“一切听从陆侍郎,不,主子您的指挥!乔某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被林归远挟在肋下,耳边寒风呼啸,大雪扑面,如腾云驾雾,不由狂呼:“韩童,你想做什么?弑君么?快快放朕下来!”
林归远拂上他的哑穴,再掠过一片树林,轻轻地落在林间。
他将皇帝放落于地,默默地凝望着他,过得一阵,轻叹一声,解开了他的哑穴。
皇帝全身无力,依在树前,此时他也镇定下来,见这韩童目中并无恶意,再回想起刚才在孟家坳的险况,慢慢明白是这韩童将自己救离险境。
他心头逐渐涌起疑云:为何那陆卓影要自己将燕军引去孟家坳?为何那处未见伏兵?为何这韩童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心底深处,他还有一些疑问,却觉那是想想都要遭受天谴,万万不能诉诸于口的。
林归远见他目光闪烁,知他所想,终抬起手来,缓缓除去面上易容之物。
皇帝见他露出真实面容,大惊之下复又大喜,呼道:“林家哥哥,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母后派你来保护朕的吗?”
林归远将他扶起,跃上树干,两人并肩而坐,林归远让他倚住自己肩头,侧头望着他酷似清洛的眉眼,嘴角轻轻抽搐,眼眶逐渐湿润。
皇帝见他异样神情,心中讶异,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他虽大受惊吓,初始有些慌乱,这时却显出天子本色来,平定心神,淡淡问道:“林卿,有事你就直说吧。”
林归远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道:“皇上,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庆氏这两个字?”
皇帝不意他突然讲起这件事来,点头道:“听过,祖宗遗训,凡庆氏后人,一律杀无赦,他们是血魔投胎,自当格杀勿论。”
“皇上,我今日想先对您说一段延绵两百年的故事,说完这个故事后再带您去听另两个人讲的故事,请皇上用心地听,然后细心地想,以后如何行事,我相信皇上您必有圣明决断。”林归远缓缓道。
皇帝点头:“好,林卿直说,朕知你选择此时对朕讲述,必是事关重大,朕心自有决断。”
那三个老僧步出密林来,也未见他们如何举步,便已飘至燕皇身前。三人皆是白眉白发,宛如青松古树般风华高洁,又似佛门磐钟般肃穆庄严。
三人在燕皇身前立住,微施佛礼:“阿弥陀佛!燕施主,多年未见了!”
燕皇淡淡一笑,回礼道:“明心大师,明鉴大师,明宝大师,多年未见,三位大师风采依旧,燕某甚是欣喜!”
众侍卫面面相觑,这才知面前这三位看似极老的僧人竟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三大长老,只是听说他们二十多年前败于剑谷燕大公子剑下之后便一直闭关不出,今日为何会在这绝情崖底出现?有那等心细之人隐隐已猜到自家陛下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敢妄加论定而已。
左侧明心大师微笑道:“燕施主,岁月流逝,不料施主竟已得登大宝,贵为帝皇,实是令人唏嘘啊!”
燕皇叹道:“不瞒大师,燕某这帝皇生涯实是过得辛苦,还不如当年一人一剑游历江湖来得痛快。”
“既是如此,燕施主何不眷顾苍生,体恤百姓,即刻退兵,天燕两国永保平安,可好?”右侧明鉴大师道。
“三位大师,是贵朝太后请你们来的吗?”
“太后为平定战事,传信予我等,言道燕施主亲率大军前来,我等一来为与施主了结旧怨,再次向施主讨教剑谷绝学,二来也想力劝施主以苍生为重,如能退兵,这旧怨便不了也罢。”中间的明宝大师盯着燕皇,左眉轻跳,冷竣言道。
燕皇淡淡一笑:“三位大师,退不退兵,并不是燕某自己所能决定的。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之后不管是三位要了结旧怨,还是要燕某退兵,都可商量。”
三僧齐颂佛号,明宝白眉轻扬:“燕施主,既是如此,贫僧三人就再度向你请教了,这绝情崖是绝对不能让你上的。”
燕皇欲待再说,三僧身形齐齐闪动,僧袍劲鼓,燕皇胸口一窒,知这三人自二十多年前败在自己剑下之后,潜心修炼,武功日精,已臻化境,自己当年胜得本就极为侥幸,多年来忙于政事,武功未曾精进,今日实是胜少败多。
他心内暗叹,知多说无用,遂敛气凝神,内息运致极处,剑气自身前缓缓推进,气流暗鼓,卷起丝丝雪花如剑气纵横,涌向三僧。
三僧也未见动作,只是手手相抵,也卷起雪花成团,迎向燕皇剑气。
燕皇身后侍卫中有那等性急之辈,见陛下与三僧斗在了一起,便冲上前来,欲行效忠之能,甫入四人气团边缘,便被远远震了开去,倒于地上,口鼻流血,哀哀呻|吟。其余之人相顾骇然,这才知燕皇与三僧一对阵便是生死相搏,拼上了内力,此时正是生死关头。
雪越下越大,四人之间雪团也越卷越是狂烈,激得燕皇身后众人站立不稳,纷纷向后退去,燕皇心中焦虑,知这样下去必是两败俱伤,又如何能上绝情崖去见若华?若华啊若华,你就真的不愿再见我一面吗?
他稍一分心,剑气中便有了一丝细微的缝隙,如果是对阵他人,当可轻松弥补,但三大长老武功已臻化境,自是捕捉到了他这丝破绽,心中暗喜,三人真气互融,催动气团攻入那破绽中去。
眼见燕皇危在顷刻,忽然一道寒光递来,堪堪补中燕皇剑气中破绽之处,那寒光似是与燕皇剑气相通,能够融合在一起,与燕皇剑气一道迎上三僧真气,‘轰’声巨响,雪花四溅,三僧齐齐身形剧晃,嘴角沁出血丝,燕皇急退几步,手抚上胸口,片刻后猛然张嘴,吐出一大口黑血,而那寒光则飞向数丈之外,倒落于地。
燕皇压住体内翻腾血浪,转头望向地上之人,面色大变,强提真气,疾纵过去,扶起那人,唤道:“小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二哥呢?”
及时赶到,持剑相助燕皇之人正是清洛。
清洛与解宗秀带着萧睿方从京城附近三州调来的五千亲信,尾随大军悄悄到了寒枫涧南面的大围屋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这五千人马都是原来萧慎思军中旧属,自萧慎思被罢职以后,林太后清洗军中旧将,将他们纷纷调离原职,分散到了各州各地,萧睿方利用假太后谕旨和兵部文书短短两日将他们调集起来,由秀雅公主和清洛带领驰援寒枫涧。
清洛竟意外地在这些将领当中见到了数位熟人,其中便有那粗豪的吴先锋,一见清洛,这吴先锋竟没认出她就是去年军中那位李公子,直至清洛坦承,他才张大嘴,半天方回过神来。
清洛既与他们有旧,众人又知她乃萧将军义妹,自是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清洛知二哥会令大军行进速度放缓,她推算时日,知己方这五千人马日夜兼程,应该已赶上大军后部,遂令数名探子往前方细探大军近况。
她带着这五千人马远远缀住大军,直至大军抵达寒枫涧,她方将这些人秘密安排在了大围屋。
清洛与解宗秀两人商定,由解宗秀率这些人在大围屋等候,她则易容,秘密潜入寒枫涧,悄悄与林归远取得了联系。
林归远见她到来,知京城局势已定,又见她无恙,心中实是欣喜,便将偷听到的太后部署和剑谷之人被关押之处告知了清洛。
林太后的安排便是令陆卓影假借太后已行设伏,引皇帝往孟家坳,借燕军之手名正言顺地除去这个解氏皇族最后一位男丁,同时行书引燕皇前来绝情崖相会,却又另请出少林三大长老于崖底相阻,以达到重创燕皇的目的。
两人细细商议,按萧慎思原有思路,林归远仍守于皇帝身边,要令皇帝先亲历太后陷局之痛,再向他陈述庆氏之冤及身世之迷。
但林归远又担心不能及时带着皇帝赶回绝情崖,自是请清洛率一部分人暗藏于崖底各处,相助燕皇在适当时机上崖与林太后相会。而解宗秀则带着其余人马趁大营空虚之际,伺机去救剑谷中人,并在适当时候现身平定混乱局面。
清洛率着上百人赶到绝情崖底,怕被少林三僧发现踪迹,藏身之处选得离密林较远,待得见到燕皇前来,与三僧交手,瞬间便到了生死关头,清洛潜到近处,已不及出言阻止。
她见燕皇危急,心头大惊,顾不上自身安危,挺剑而出,堪堪补上燕皇剑气破绽,二人剑气本是一脉相承,所以能够融合,救下燕皇,只是她也伤得不轻,吐出数口鲜血,觉得全身骨骼似是要散架一般,心尖那股寒气竟又隐隐散开,强自撑着站了起来。
她望向燕皇关切的眼神,想到这人是自己至亲之人,忽然鼻头发酸,低下头咳道:“陛下,二哥他很好,您不用担心。”
“阿弥陀佛!”佛音朗颂,三僧步上前来。
燕皇缓缓转过身,抚上胸口,平定体内翻滚真气,直视三僧道:“三位大师武艺精进,燕某甘拜下风,现在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待得燕某崖顶事了,自会退兵。”
三僧互望一眼,他们方才虽然略胜一筹,但也胜得极为细微,眼见又来了一个少女,似是与燕行涛师出一脉,如果二人合力,与己方胜负难分,何况燕皇身后还有那几十名身手不弱的侍卫。
三僧权衡一番,想起太后曾经说过只要能重创燕皇,也可让他上崖,三人见燕皇吐出黑血,知他已伤到五脏六腑。遂齐齐施礼道:“既是如此,就请燕施主信守承诺,顾念苍生,崖顶事了之后速速退兵,两国永保安宁,但您所带之人就不能上崖了。”
“多谢三位大师!”燕皇微笑还礼,他转身向身后侍卫吩咐道:“你们都在此处等候吧。”轻咳数声,身形飘移,向林间小路行去。
清洛不知林归远是否已及时带着皇帝赶到绝情崖上,急呼道:“陛下!”
燕皇回转身来,微笑凝望清洛:“小丫头,什么事,等朕下崖再说。”
清洛一时不知如何拖延于他,正在焦虑之时,眼光扫见林中白影闪过,正是林归远身形,心中大定,压下周身疼痛,擦去嘴角血迹,慢慢向燕皇走去,道:“陛下,我与您一起上去,可好?”
“小丫头,你还是在这处等候吧,我上去是有私事要了,你不要掺和进来了!”燕皇转身向林内走去。
清洛紧紧跟上,轻声道:“陛下,您想不想知道菁菁公主的下落?”
燕皇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小丫头,你知道菁菁在哪里吗?”
清洛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崖顶,慢慢落下泪来:“陛下,让我随您上去吧,我也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燕皇见她落泪,忽觉她此刻神态象极了某位故人,只是究竟象谁,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心中一软,见她舍命相救自己,所说之话又颇为蹊跷,渐涌疑云,遂点头道:“好吧,你是君儿义妹,又是他倾心之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再说若是有个不测,由你来将诸事转告君儿也好。随朕来吧。”
清洛将手背在身后,向其余埋伏之人悄悄打出暗号,着他们在原地守候,尾随燕皇,步入林中幽径。
三僧本欲阻止清洛,但见她是本朝女子装扮,又已身负重伤,稍一犹豫,清洛已随燕皇步入密林而去。
燕皇带着清洛穿过寒林小径,向山顶行进,此处林木深茂,溪流众多,由于尚是初雪,并未冰封,却也寒意逼人,清洛刚受重创,心尖寒气丝丝散开,渐渐有些禁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燕皇回过头来,见她面色惨白,嘴角尚有隐隐血迹,感她舍身相救,又知这少女是儿子深爱之人,忙转身伸出右手握住清洛左手,一股和煦的暖流自他手上源源不断的传过,清洛渐感温暖,血脉之情上涌,一时冲动,便欲张口唤出一声‘舅舅’,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燕皇见她神情激动,似是感激,又似是孺慕,还有一些伤感,正待微笑说话,忽然面色一变,再将真气送入清洛体内,详查一番,皱眉道:“小丫头,你体内寒气是怎么一回事?”
清洛低下头来,默默随着燕皇前行,半晌后方答道:“我是在流光塔底饮过那五色水后便落下这病根的。”
燕皇面上惊讶:“你曾到过流光塔底?你是怎么进去的?”
清洛便将那日如何寻找雪儿,如何由树洞落入塔底,如何见到石洞景况,饮下五彩水诸事一一讲述,燕皇默默地听着,听罢长叹道:“看来小丫头与朕,与君儿还真是有缘,唉,当年君儿就出生在那里啊。”
清洛也觉世事之奇,莫过如此,如果不是那次寻找雪儿,便不会与大哥二哥相遇,也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情,更不会揭开自己身世之迷,而今日,便要与自己的亲人在这绝情崖顶相会相认,要面对亲情,仇恨及残酷的真相,心中翻江倒海,无法言语。
燕皇默默牵着她向山顶行进,过得一会忽道:“小丫头,以后,你能不能对君儿好一些?他自幼命苦,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朕就将他拜托给你了。”
清洛听他言中赴死之意甚浓,心中难过,哽咽道:“陛下,有些话您得亲自和二哥去说,既然您说他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为何不在日后弥补于他?你们父母犯下的错误,为何要让二哥来承受?”
燕皇停住脚步,望向清洛:“小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了?那你二哥,是不是也知道了?”
清洛抬头望向燕皇清隽的面容,泣道:“陛下,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绝情崖,自古相传,有一对恋人曾在此处结为同心,海誓山盟,其后那男子负心,弃侣而去,女子伤心欲绝,于崖顶悲歌三日,天地为之变色,山崖忽然裂开,变成两座对峙的山崖,一座为四面皆是绝壁的孤崖,另一座则有山路可攀援而上,那女子于孤崖之上悲歌之后纵身而跃,化为一只凤凰盘旋悲鸣而去。后人便将这两座隔着深沟对峙的双崖称之为绝情崖。
燕皇牵着清洛沿山路攀至崖顶,见崖边一道索桥跨越深涧,通向对面白茫茫的孤崖,此时雪势加大,崖顶北风狂啸,视线朦胧一片。
燕皇望着索桥对面白茫茫的山影,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再度吐出一口黑血来,清洛忙抽出手,扶住他关切问道:“陛下,您撑不撑得住?”
燕皇缓缓立直身躯,声音疲惫嘶哑,仿似毕生飘荡的游子,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怆然道:“已经撑了二十年了,就剩这最后一刻了,怎都要撑住才行,总要去面对的,走吧!”
林归远望着坐于身侧的皇帝,握住他的右手,传过真气,替他驱散寒气,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眼中闪过怜惜疼爱之色。
皇帝解宗珏此刻哑穴被点,四身无力,只能依住林归远,静静地坐在这参天古树之上,也只能默默地看着树下木亭中,那静美如兰的母后围炉拥裘,悄然而坐。
林归远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早已由初闻真相时的激愤、狂乱、质疑中平静下来,林归远也知先前自己所述对他打击太大,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发泄,看着他愤怒,待他逐渐平静下来才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带至这绝情崖顶,避过母亲耳目,端坐于木亭边的大树之上。
雪越下越大,崖顶积雪渐厚,寒风阵阵刮过木亭,林太后不由拉紧了身上的素裘披风,身边炉内炭火熊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不停想象着要是与他相逢,会是何种情景,他会是悲歌还是痛哭?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他可曾千山万水寻找自己,可曾深夜梦回思念着自己?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已贵为燕皇,而自己也成为了天朝的太后,命运是多么可笑,流光塔前的一剑,竟书写了这段历史,竟成就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众生仰视于她,瞻慕着她的高贵与尊严,谁也不知道,她却只愿回到流光塔前的那一夜,回到不曾知道真相的那段时光。
崖边隐隐传来歌声:“寒风扬兮,白雪苍苍,往日来兮,故人情伤,岁月流兮,吾心哀怅,万事归兮,可与同殇!”
一个白影出现在大雪之中,由模糊而清晰,但她眼中却渐由清晰而模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漫天飞雪。她只看到那悠远深邃的眼眸,只听到他歌中的忏痛与悲怜。
燕皇在木亭前停住脚步,静静地凝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不曾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仍是那般静如月光,婉如幽兰,但她轻蹙的眉在诉说着岁月的忧伤,她迷蒙的眼又折射出无穷的悔痛。
他似看到她被仇恨推着,喘息着一步步向前走,似看到她一次次将心中情义狠决地斩断,他的目光移向她的颈间,那道伤痕虽已淡如青烟,却仍亘在那处,永远亘在自己的心头。
林太后双手束于袖中,也是静静地凝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已将他由当年俊雅无双的公子变成今日这个冷竣威严的帝王,他的双鬓已现白发,他的眼角隐有皱纹,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悲伤。
“小姑娘,剑可不是这么练的。”圆月下,十七岁的她耐不住塔内的寂寞,溜到流光塔前练剑,他却不知何时出现,斜靠着树干轻侃调笑。
“小姑娘,不如让在下来教上你几招,可好?”他一袭白衣,一柄雪剑,嘴角挂着隽永的笑容,长剑横在她的颈间,轻嘲浅笑。
“小姑娘,在下不是故意的,你醒了可就好了。”他眼中充满焦灼与愧疚,望着羞愤之下横剑自刎的她。
“小姑娘,要不你在我的脖子上也割上一剑吧。”他递过长剑,闭上眼来,她才发现他长得那么俊雅飘逸,生平第一次心儿竟会跳得那么快,脸会变得那么滚烫。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他跟在她的身后,在靖南山游游荡荡,在涞水河边徜徉。
“啊,可知道你的名字了,若华,若华,你姓什么?”他如一个大孩子一般开心而笑。
“若华,我不能放你走,就是你了,我燕行涛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无视她的挣扎,贴到她耳边轻声呢喃,她头脑一片迷糊,如在云端飞翔。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华,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他将她的娇躯紧紧拥住,热烈吻上她的红唇,索要着她的芳香。
“若华,今夜,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凝望着她娇羞的面容,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身躯,他的手烫得吓人,他的目光炙热得令人害怕。
“若华,你别怕,我知道你姓庆,是庆氏中人又如何?不管你姓什么,今夜起,你只是我燕行涛的妻子,别怕,这图形多美,在我心中,这是最美的火焰,若华!”他轻轻掰开她掩住衣襟无力的双手,他柔柔解开她最后的防线,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用力揉搓,他滚烫的双唇在她身上狂野地游走。
“若华,我们回流光塔去,我要陪你住在那里,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她轻柔无力的将头枕在他胸前,他轻抚着她的秀发,凝望着她满足而又甜蜜的笑容,又猛然将她覆于身下。
“若华,我们要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谢谢你,若华,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庆氏的孩子,我要让他姓庆,他本来就应该姓庆的。”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搂着她轻柔的摇晃。
“若华,这是我们的儿子,叫他君儿好不好,远君,庆远君,若华,他这么小,什么时候可以叫我一声父亲啊!若华你看,他胸口没有印记呢,是老天爷开眼了,庆氏的诅咒消失了!”他抱着襁褓中的君儿,无限温柔地凝望着她。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渐渐迷蒙了他的心。
同样的往事在两人眼神中纠缠上演,同样的情绪在两人心中翻滚激荡。燕皇忽然一阵剧烈咳嗽,身形摇晃,嘴角渗出黑红的血丝。
她猛然起身,冲前两步,伸出手来,却又猛然在亭边停下了脚步,双手缓缓垂下,身上狐裘悄然落地。
寒风吹过,雪花扑上她的衣裙,燕皇轻咳着解下身上白裘,双手轻扬,白裘拥住她的双肩,如同多年前的拥抱,柔柔荡荡。
“你身子弱,禁不得寒,可别冻坏了。”燕皇轻咳着说道:“下次可不要到这种苦寒之地来了。”
苦寒之地?她眸中闪过痛恨与愤怒,缓缓转身,白裘从肩上滑下,她坐回炉旁,冷冷注视着他。
燕皇缓缓步入木亭,深深凝望着她:“若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沉默片刻,她苦涩张口,才发觉得自己的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解宗珏呢?除掉了吗?”
“我已吩咐祈思飞,叫他率精兵追至孟家坳,此刻战事应当已经结束,解宗珏应该插翅难逃了。”燕皇淡淡笑着,似是极为欣慰,终于能为她办成这件大事,终于可为君儿扫除最后的障碍了。
亭边大树上,皇帝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少年天子的心如被利刃刮过,血肉模糊,痛不可言,原来,林哥哥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世上最尊贵但也最可怜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泪水缓缓流下,全身早已麻木,只有从被林归远握住的右手传来阵阵温暖,将他的心轻柔的护住。
“看来,你已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是,若华,君儿回到天朝,便神秘失踪,我派了很多人过来查探,由积庆堂查起,两个月前终查到林士武与林维岳原为同胞兄弟,便猜到了你的真实身份。正逢你施计挑起两国战争,又送信予我,要我攻打天朝,后又要我前来仁州,我都听你的,我要为你夺这天下,要为庆氏夺回这江山!”燕皇目光凝聚在庆若华的脸上,片刻都不愿意离开。
庆若华冷冷一笑:“剑谷中人为庆氏夺回江山?!真是好笑,如果没有无耻的剑谷,庆氏又怎么会有灭族灭国之恨?!”
她仰起头来,得意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剑谷已经被我扫平了,是君儿亲自带人荡平剑谷的,哈哈,我终于可以实现誓言,让剑谷之人一个一个死在我的手上了。”
燕皇身躯颤栗,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缓缓摇头:“若华,你怎能这样?你恨我就是,怎能让君儿去灭剑谷?你到底将他们怎么样了?!”
庆若华笑得极为得意:“先是她,让我知道真相、将我推入万丈深渊的她,你不知道吧,十七年前我就亲手将她杀了。哈哈,今日终于轮到你了,然后再是其他的人,他们正被关在山下的大营里呢,一个一个来。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他倒是不知去了哪里,但我迟早也要将他找到,他逃不脱的。”
燕皇面色大变,蹲下身来,扼住庆若华双肩:“你说什么?!若华,十七年前你杀了谁?!”
“她啊!”庆若华盯着燕皇的眼睛,冷冷地说道:“就是那个你在流光塔外抱在怀里轻柔抚爱的她啊!就是那个你低声哄骗,求她先回剑谷的少女啊!”
如同惊雷乍响,燕皇双脚一软,跌坐在炉旁,炉火通红,他的脸却如亭外的白雪一般凄怆:“你是说菁菁?你竟将菁菁给杀了?!”心中的伤痛再也无法压抑,他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庆若华呵呵笑着,低头望着燕皇惨淡的面容,悠悠说道:“是又怎样?原来她叫菁菁啊,我倒只知道她是洛妃。如果不是那夜想给你送件披风,我就不会看到你和她那般模样,也不会听到你是剑谷之人的真相,是她毁灭了我过去的生活,是她将我推入深宫,推上复仇的道路。呵呵,我原本只想远远地逃离你,进宫多杀几个解氏中人而已,谁料老天爷竟让她也入了宫中,竟让她与我共事一夫。”
“你知道我在宫中看到她第一眼时的想法吗?我想啊,老天爷是不是觉得以前对我太残酷了,现在开始对我好起来了,不但让我找到了先祖留下来的宝藏,让我成功入宫成了妃子,还让我能够见到已经失忆的她,让我能够亲手将她给杀了,用你们剑谷之人的鲜血开始我们庆氏复仇的第一步。”
“你不知道吧,我和她同时有了身孕,临近生产之时,我让林维岳想法子将皇帝调离了宫中,我去了洛秋苑,用法子催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我将她的儿子据为己有,将自己催生下的儿子活活的闷死,那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是君儿的亲兄弟啊,但我亲手将他给闷死了,哈哈,你知道原因的啊,他的胸口有那图形,又怎能活下来。”
“我用你教我的剑法亲手杀了她,一把火烧了洛秋苑,仅留下了那个死婴,想法子诬蔑她是庆氏后人,说是她生下了胸口有火焰图形的婴儿,哈哈,你没看到平帝那懦弱惊魂的样子,真是太痛快了!只是可惜啊,出了一点点小差错,因为小小疏忽,竟让一个贱婢将她的女儿偷偷抱走了。”
“你不用伤心,不用假惺惺地流泪,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是你,谁让你欺瞒于我,谁让你那个样子对她,是你害死她的!”
燕皇呆坐于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重会若华,竟会听到这样残酷的真相,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被寒风一吹,冷透了整颗心。
大树上,林归远紧紧握着皇帝的手,两人身躯僵硬,雪花逐渐将他们盖住,与周围的枯树银枝融合在了一起。
清洛藏于路旁巨石之后,不知自己是何时坐于雪地之中的,她无数次祈求上苍保佑,生母能够得逃大难,尽管也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但至少还有个念想,现在亲耳听到生母已死,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希望破灭,终承受不住这剧痛,真气再度紊乱,嘴角慢慢沁出血丝来。
燕皇抬起头来,颤声问道:“若华,那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庆若华仰起头来,冷冷笑着:“那夜?”
是啊,那一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自己何曾有一刻忘记过。
那一夜,她在石室之内哄睡了君儿,感觉洞内凉意沁人,想起他正在塔边练剑,怕夜晚风大,拿了件披风,欲给他送去。
沿着秘道走到塔底,忽然想偷偷地看一看他,成了夫妻这么久,她还不曾躲于一旁认真地看过他,总是被他目光注视,便会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她知道塔内有一个秘密的小洞,可以看到塔外的一切。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小洞前,得意地掩嘴,偷偷笑着凑了过去。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后悔,不该去送那件披风,不该去看那一眼。
流光塔外,夜风中,月色里,火把照映下,他将一个美丽的少女抱于膝上,坐在树下,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和疼爱。
少女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少女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再也听不清了,她脑中一片迷糊,头晕目眩,不知愣了多久,欲转身,却额头撞上了石壁,‘唉哟’一声唤了出来,眼见他面色大变,跳了起来,她心慌意乱,奔回秘道,颤抖着双手发动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将他挡在了塔外。
但她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打开机关的方法,她颤栗着奔回石室,抱起君儿,拿上祖先留下来的最珍贵的几样东西,在壁上刻下‘相思与君绝’,将室内所有的东西丢入暗河,便由另一条秘道匆匆地离开了流光塔底。
从那夜开始,从离开流光塔的那一刻开始,她便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便坠入了万丈深渊。
燕皇呆呆地听着,忽然掩面悲号:“若华,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为什么就那样走掉?你为什么不听清楚再走?”
庆若华冷冷地看着他无限悲痛的样子,说不清此时心中是喜是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可以折磨他了,却又感觉不到太多的快乐。她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欺瞒我在先,负我情在后,又有何可解释的?!”
她俯下身来,伸手抚上胸口,缓缓道:“你知道吗?我为何能进宫,为何能去掉胸口的印记?我找到宝藏之后,费尽心血找到妙手神医,让他替我割皮削骨换血,才去掉了这个印记。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那彻骨的疼痛,到现在我都没法忘记。”
“那时,君儿满了一岁了,我原本见他生下来胸前竟然没有印记,还真以为是老天眷顾我们庆氏,在他这一代终于结束了诅咒,直到他一岁时,我的鲜血无意中滴上他的肩头,他皮肤上隐隐出现了‘火龙印’,我这才知,他竟是祖先遗训中唯一可练成‘火龙功’的人。”
“我便知,为庆氏复仇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处心积虑,将宫中有身孕的后妃一个个除掉,只是留下了龙氏贱人,我用慢性毒药消磨着平帝的身子,终于让他在病痛中死去,我靠着解宗珏那个假儿子成为了太后,掌握了天朝这片江山,今日,我又终于将解氏皇族最后一名男丁除去,我总算对得住庆氏的祖先了,总算可以稍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我的父母了!”
“现在,剑谷已灭,解氏已除,‘天印咒’已解,君儿也快坐上宝座了,仅剩一个龙氏,那是君儿要做的事情,我死也死得甘心了。”
“你还不知道吧,和君儿一起被你俘获的那个李清洛,便是当年被那贱婢抱离宫中的那个女婴,你将她和君儿关了那么久,没想到一个就是你的儿子,一个就是那菁菁的女儿吧。而且你没有想到,今日我借你之手除去的那个解宗珏也是菁菁的儿子吧!”
燕皇痛苦地望着她略略扭曲的面容,喃喃道:“若华,你错了,你错了啊!”
庆若华被他哀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偏过头去轻哼道:“错了?!哪里错了,难道不是你负我在先吗?难道我为庆氏复仇不该吗?我哪里错了?!”
“你错了!”一个清雅中带着伤痛的声音响起,庆若华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秀丽的少女从石后缓缓步出。
清洛缓缓步入竹亭,将燕皇轻轻扶起,迎上他悲痛的目光,轻声唤道:“舅舅!”燕皇老泪纵横,将她揽入怀中,泣道:“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庆若华眉头轻皱:“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李清洛,就是洛妃的女儿,也就是菁菁的女儿!”清洛望着她平静地说道。
庆若华微微一愣,随后面色大变,转向燕皇道:“她刚才叫你什么?!”
燕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若华,你错了,你误会了啊,菁菁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啊!”
庆若华眼前一黑,身下竹椅‘咯咯’作响,她猛然觉得这崖顶是如此的寒冷,抬起头来,看见燕皇眼中黑邃的眼眸和眼中的哀怜之意,她轻声问道:“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与她那般亲密?”
“若华,菁菁是我幼妹,整整小了我十一岁,我母亲生下她后便去世了,父亲严苛,从小她便是在我怀中长大,不管到哪里,我都是抱着她,后来她长大了,还是一直喜欢要我抱着她。”
“我出谷之前,便曾有一次无意中对她说过要到流光塔来看看,后来我与你隐居在塔底,迟迟不回谷中,她想念我,才偷偷出谷来寻找于我。她也是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才想起我说过的话,便于那夜上了靖南山,正好碰到我在塔外练剑。”
“我与她多时未见,又见她那般依恋于我,才习惯性地将她抱在了怀中,怕你知我身份,才哄着她,要她先行回去。”
“若华,你为什么没听清楚我后面说的一段话,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啊?!”
庆若华喃喃道:“后面说的一段话?后面你说什么了?”
那夜,流光塔前。燕行涛轻抚着菁菁的秀发,菁菁依在他的怀中,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菁菁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听话,你先回去,父亲会担心的。”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菁菁抬起头来。
“不,菁菁,我还得再过一段时间回去,我要找个机会告诉她,因为爱上了她,怕她不理我,所以我才不敢告诉她我的身份,我要求得她的原谅,告诉她一个秘密后,再带着她和你的小侄子一起回剑谷去。”
“我有小侄子了?!”
“是啊,菁菁,他可爱着呢,你先回去,哥哥到时会带他回来的。”
庆若华眼前金星飞舞,那夜,自己为何未曾听清他们后面说的话呢?一见到他与那少女那般亲密,便头晕目眩,一听到他竟是剑谷中人,便心慌意乱,头脑一片迷糊,竟未听清他们后面所说之话。
原来,他从来未曾移情,从来深爱的只有自己,原来,自己亲手杀的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自己这二十年来真的做错了吗?
清洛静静望着眼前这个想了无数遍的仇人,心情复杂,忽然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可怜,如此的孤寂。
庆若华抬起头来,眼前这个少女便如同那夜流光塔前的她,只是比她多了几分坚韧而已。
她望着清洛面上悲悯神情,忽然仰头笑了起来:“是你的亲妹妹,那又如何?她总是剑谷之人,那也是我庆氏的仇人,我杀了她又哪里错了?!你们剑谷之人统统该死!”
燕皇缓缓摇头道:“若华,你错了!你可知,我剑谷自秦紫辰之后,为何历代谷主都姓燕?为何历代谷主的女儿都称之为公主?”
庆若华冷冷笑道:“那是你们剑谷的私事,与我何干!”
燕皇此时已逐渐平静,他默然望着庆若华,似有一些不忍心,终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枯黄的信札,递至庆若华的面前。
庆若华冷笑着接过那几页信札,低头细阅,片刻后面色大变,猛然抬起头来:“这是什么?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华,这是先祖秦紫辰留下来的手札中的最后几页,当年他与你庆氏灵燕公主的往事你都知晓,但你可知,当年被灵燕公主亲手摔于地上的那个儿子,其实并没有死!”
“那个孩子当时被摔得气息全无,但还剩下一点生机,恰逢庆阳帝走火入魔冲了出来,与秦紫辰决战,秦紫辰尽全力将阳帝砍于剑下,灵燕公主见状便晕了过去。”
“灵燕却不知,她晕过去以后,庆阳帝还剩最后一口真气,回光返照,又恰恰是倒于那个婴儿身边,他感觉到那婴儿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毕生功力于死前传入外孙体内,将他救活了过来。”
“秦紫辰怕灵燕醒后还要再杀那孩子,便将他藏了起来,再送灵燕和她弟弟也就是你的先祖,离开了开州城。”
“灵燕等人避入流光塔后,秦紫辰知她恨己入骨,不会再见自己,只得带着儿子离开了靖南山,后来又回到了剑谷。他怕解文宇知孩子身世要来害他,又愧疚于心,便让孩子姓燕,而且规定剑谷谷主之女都称之为公主,以纪念灵燕公主。”
“秦紫辰一直没有告诉后人当年之事,三十五岁便去世了,我是在谷中一处隐秘所在偶尔发现了他留下来的手札,知晓了当年恩怨,我一时好奇,想去流光塔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庆氏后人,谁知一去,就遇上了你。”
“若华,我对你一见倾心,那夜便隐隐猜到你是庆氏后人,你叫我如何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怕你一去无踪,怕你不再理我,所以才一路隐瞒了下来,若华,是我不对,可为何你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清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皇,原来,那被撕去的手札最后几页竟是记载着这样的真相,原来,自己竟也是那灵燕公主的后人,那么,自己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吗?
庆若华握着信札的手剧烈颤抖,那上面的字迹一个个在眼前晃动,她不愿去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体内真气乱窜,骨中冰火煎熬,她猛然想起什么,盯着燕皇,喘息着问道:“既然你也算是庆氏女子后人,为何你的身上会没有那火焰印记?你没有,菁菁也没有,她所生的儿女也没有,这是为何?”
燕皇叹道:“若华,你看看那最后一页吧,当年秦紫辰见儿子身上并无印记,也曾在星池峰上向巫神相询,才知‘天印咒’可令那被取处子之血的女子的族人身上都出现印记,但唯独这女子自己的后裔身上不会出现,所以,历代剑谷谷主一脉身上都无印记,当年君儿生下来以后,见他身上没有印记,我心里知道原因,但无法向你说清,只好与你一起装作欣喜,说是庆氏诅咒消失,我却不知,原来君儿就是那谶词中所提到的‘火龙印’啊!”
庆若华无法思考,茫然问道:“什么谶词?为何会提到君儿?”
清洛朗声道:“那谶词就是‘火龙印生,泪封印开,龙凤双氏,血魔咒解’!”
燕皇惊讶地望向清洛:“孩子,你也知道那谶词吗?”
清洛点头道:“是,所以太后娘娘,我说你错了!你误会舅舅,误会我母亲,这是其错一;你抛下二哥,令他享受不到父母的疼爱,这是其错二;你一心为庆氏复仇,入深宫,杀无辜,这是其错三;你不顾二哥本性,逼他做下违心之事,逼他走上复仇之路,这是其错四;你为一己一族之仇,发动战争,令生灵涂炭,这是其错五。太后娘娘,清洛敢问你,你做了这么多事,你现在可曾感到一丝复仇的快乐?!”
“太后娘娘,你还有一错,那就是你并不知‘寒星石’不能解‘天印咒’,要解‘天印咒’,要令庆氏族人光明正大的活在这个世上,只有靠火龙印、泪印和龙凤双氏!”清洛望着渐渐陷入迷乱之中的庆若华,缓缓说道。
燕皇和庆若华同时颤声问道:“谁是泪印,谁是龙凤双氏?!”
清洛环顾四周大雪,轻声唤道:“二哥,小珏,你们出来吧!”
林归远握着皇帝的手,两人呆坐在树干之上,大雪将他们堆成了两个雪人,树下亭中三人的话语清楚的传入耳中,谁都无法动弹一下,林归远早已经历过思想的痛苦挣扎,也早已明白真相,此时只是求证而已,尚能支撑,皇帝解宗珏却觉得这一日,如同经历了整个人生,身心早已冻得麻木不堪。
听得清洛呼唤,林归远咬破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解开皇帝穴道,搂住他轻轻落于亭外雪地之上。两人身上雪花簌簌飘落,扬起一片白雾,瞬间迷蒙了庆若华和燕皇的双眼。
庆若华见二人落下,气息逆窜,张口吐出血来,身下竹椅迸裂,向后倒去。
燕皇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她扶起,燕皇将她抱入怀中,望着她惨淡面容,握住她的右手,真气送入她体内,瞬间后面色大变,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面上悲戚神情,喃喃道:“若华,原来你——”
他伸出手来,握住林归远的手,颤声道:“君儿,你是神医,你母亲她,到底还有没有救?”
林归远跪于地上,磕下头去:“父亲,您就陪她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燕皇将若华紧紧地抱在怀中,全身颤抖,仰天悲号:“若华!若华,你为什么这么傻啊!”大雪中,他的哭号之声如同寒风呼啸,久久地在崖顶回响。
清洛慢慢走到皇帝身前,两人长久地对望,眼中均落下泪来。清洛伸出手,替他拂去发上身上积雪,替他整好头上束冠,凝望着他的眉眼,泣不成声。
皇帝嘴角抽搐,紧紧拉住清洛的手,哽咽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哭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皇帝忽然抹去眼中泪水,拉着清洛的手向亭中冲去,清洛忙将他拉住:“小珏,你要做什么?!”
皇帝望向燕皇怀中的庆若华,泣道:“我要问她,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悲难自抑,拉过他来,将他搂入怀中,但他已是如此的高大,她仅及他的下腭,两人亲近感觉渐生,如同重回母亲体内,相依相偎,再也不愿分开。
皇帝低下头来,将下腭抵在清洛肩头,无声地哭泣着,至高无上的天子此刻是如此无助,十七年来敬若天神的母后原来竟是杀父杀母的仇人,十七年来生母竟始终是一缕冤魂,十七年来同胞姐妹竟一直流落在外,多年来的君临天下、至高无上始终只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局,还有,一直引以为傲的高贵帝王的身上,原来竟也流着万众‘唾弃’的庆氏的血魂。
大雪继续下着,风倒是渐渐息了,于是雪花便下得无声无息,如一片片洁白的玉兰花飞舞,铺上茫茫大地,将整个山崖浓浓的裹住。
燕皇紧紧地抱着若华,不能移动一步,林归远跪于父母身边,也是无法思虑与行动。
五人之中,清洛率先清醒过来,她松开皇帝,替他拭去脸上泪水,柔声道:“小珏,你得坚强些,万事等下崖之后再作决定,好吗?”
皇帝得她慰怀,心中稍稍平定,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敢再望向亭中三人,他不知要以何种心态去面对那个‘母后’,去面对另外两个至亲之人。
庆若华只觉后脑一阵阵的疼痛,心也一下下的抽搐,二十年来的精神支柱于一瞬间坍塌,让她茫然无措。她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奔跑,耳边尽是他深情的呼唤声:“若华,若华,若华,回来,回来!”
要回去吗?还有回头的路吗?父母祖先灵前发下的血誓,割皮挫骨换血的痛苦,以身事仇的屈辱,满手血腥,满腔愤恨,这一步步走来,还有回头的路吗?
他仍是在她耳边不停呼唤:“若华,回来!若华,我等着你,君儿也等着你!”
君儿?君儿,是母亲对不起你,把你丢下,让你在仇恨中长大,威逼于你,母亲怎还有颜面见你,怎还能够回头啊!
一股暖流从她右手传过,融化掉她体内的寒意,一股寒气从她左手传入,冰镇住她体内的烈火,内息渐渐平稳,她睁开眼来,白皑皑的大雪仍在漫空飞舞,自己落于他温暖的怀抱,握住自己左手的是他,握住右手的是君儿。
这两个男人,成就了她的一生,在她生命快要结束之时,又都守在了她的身边,原来,此刻,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啊。庆若华嘴角浮起满足的笑容,正待闭上眼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却见两双寒星一般的眼眸,射出莫名的光芒,撑住了自己沉沉欲坠的眼皮。
她心中一个激凌,强自睁开眼来,望向默默看着自己的清洛与皇帝,忽然浅浅一笑:“你们是姐弟,她是姐姐,你是弟弟!”
她又望向燕皇和林归远喘息道:“好了,你们都在这儿,也终于亲人相认了,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可以安心去见我的父母了,再也不用活得这么累,再也不用想复仇的事情了!”
说完她又待闭上双眼,皇帝却猛然冲了过来,冲到她面前狠狠道:“你听着,朕不准你死,朕还有话要问你,你不准死!”
清洛忙上前将他拉起,转头向林归远喝道:“二哥,你傻了吗?还不快护住她的心脉!”
林归远一震,忙拍上母亲胸口大穴,又拂上她的睡穴,庆若华眼前一黑,沉沉睡了过去。
清洛上前扶起燕皇和林归远:“舅舅,二哥,现在先下崖,下面战事还需你们和小珏前去平定,拖得太久恐有变故。”
燕皇将若华抱于怀中,微微点头,清洛牵着皇帝,林归远行前,五人离开木亭,踩着积雪,转过山路,向崖边索桥走去。
堪堪行到索桥边,林归远一声惊呼:“陆卓影,你做甚么?!”
索桥对面的悬崖之上,那陆卓影正得意笑着,手持利剑,砍向最后一根索绳,林归远不及思考,身形急飘,掠上索桥,陆卓影左手疾挥,一篷针影射向林归远,林归远袍袖挥舞,将那篷银针挥入崖下。
但此时陆卓影已将最后一根索绳用力砍断,索桥轰然倒向孤崖这边的峭壁,林归远刚抵过暗器,脚下又失依托,真气不继,加上此时距离对面崖顶甚远,竟无法跃上,身形直向崖间深涧落去。
清洛松开皇帝之手,抓住孤崖这头索桥绳索,扑下悬崖,拼命拽住林归远的伸出的左手,两人身形晃动,砸在了峭壁之上,清洛先前所受之伤发作,再度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片朦胧,所幸此时林归远得清洛一拉之力稳住身形,双足在峭壁上连点,反手搂住清洛身子向崖上攀登。
眼见二人就要攀上崖顶桥边,对面陆卓影大笑着扬手,一篷暴雨般的银针再度射向林归远后背,此时,燕皇距桥边尚有十来步距离,双手又抱着庆若华,惊呼下不及施救,林归远正提真气向上攀登,听得燕皇惊呼和身后风声,却无法避让,知这口真气一泄,自己和清洛都要掉入这万丈深渊。
清洛正好面对陆卓影那边,眼见银光射来,本能地伏上林归远双肩,‘嗤’声响过,那篷针雨尽数射入了清洛肩头。
皇帝和燕皇的惊呼声中,林归远急点两下,终落在了悬崖之上。
皇帝抢上前去,见清洛面色苍白,已晕了过去,勃然大怒,喝道:“陆卓影,你想谋反么?”
陆卓影得意大笑:“皇上,这可是太后的旨意,太后谕旨,命微臣在燕贼上崖之后便砍断索桥,皇上以身殉国,与燕贼同归于尽,可是救国于危难之中啊!”
燕皇忙拍开庆若华穴道,庆若华悠悠醒转过来,见眼前情形,慢慢清醒,强提真气喝道:“陆侍郎,哀家在此,先前旨意收回,你速速命人搭起索桥!”
那陆卓影却放声道:“对面之人休得假冒本朝太后,你等是燕贼同党,就在这孤崖之上等死吧!”说罢得意大笑,转身而去。
庆若华眼前一黑,还待高呼,燕皇叹道:“罢了!他是存心谋逆,没用的!”他心内有些疑惑:这人笑声似是有些耳熟,面目却未曾见过,会是什么人呢?”
那边林归远将清洛放于崖边树下,右掌急拍,清洛肩头所中银针尽数跳出,林归远拾起地上银针细看,倒吸了一口凉气,燕皇和皇帝急问:“怎么了?!”
“是‘霹雳针’!”林归远急拉开清洛衣衫,俯下身去,吮上她的伤口。
皇帝知他是替姐姐吸毒,忙道:“我来!”燕皇将他拉住:“不行,他不惧剧毒,你不行!”
林归远吸得数十口,终见清洛肩头鲜血由黑转红,紧绷的神经略略得到放松,右手疾点,封住清洛胸前数处穴道,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唤道:“洛儿,你醒醒!”
皇帝也扑了过来:“姐姐,姐姐你醒醒!”
见清洛没有反应,他抬头急问道:“林哥哥,姐姐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按住清洛脉搏,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神发直,望向燕皇:“她先前是不是受了重伤?”
燕皇见他神色有异,叹道:“是,先前在崖下为解我和少林三老之危,她舍身相救,受了重伤。”
林归远眼前一黑,抱住清洛放声大哭,燕皇与皇帝心头一沉,燕皇放下庆若华,揽住林归远肩头:“君儿,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只觉三魂六魄在空中幽幽荡荡,要随清洛而去,此生最爱之人终究还是要死在母亲的布局之下,为救父亲,为救自己一步步迈向死亡,为何上天会对自己如此残酷,为何会要洛儿来付出生命的代价?
皇帝急怒之下揪起林归远用力摇晃:“姐姐到底怎么了?你说啊!给朕说啊!”
燕皇见二人狂乱,忙将皇帝拉开,拍上林归远额头,林归远稍稍清醒,悲伤地望着怀中清洛:“她心头寒气一直未消,先前受了重伤,寒气散入经脉之中,又遭这‘霹雳针’一激,寒气再也无法消除,纵是现在救转来,也活不过今冬了———”他将清洛面容紧贴在自己面颊,感觉她的脸是如此冰冷,全身剧震,泪水涔涔而下。
“那就没办法救了吗?”燕皇心中剧痛,强自忍着问道。
“除非还有‘火龙涎’,但十多年前,‘火龙涎’就全部被母亲给毁掉了!”
林归远只觉这寒崖之上是如此冰冷,怀中人儿也是如此冰冷,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袭来,他的生命本已被母亲折磨殆尽,好不容易摆脱命运的桎梏,看到重生的希望,却要接受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到底是为什么呢?
燕皇闭目一阵,强压心中伤痛,睁开眼来:“还是要先下去,再想办法救她。这世上必还有‘火龙涎’的。”
他环顾四周,取下清洛腰间长剑,走至崖边,砍下索桥绳索,皇帝也渐渐清醒,知哭号无用,走过来与他一起将索桥数条绳索连接起来,却始终不敢直面燕皇。
燕皇将绳索一头绑在大树之上,正待将另一头抛向对面悬崖大树之上,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已上来数百名手持利斧的士兵,将那边树木迅速齐根砍伐殆尽,又迅速退去。
燕皇一声长叹:“看来,真是天亡我们了!”
林归远抱住清洛,默默地流着泪,泪水滴在清洛脸上,又顺着她白净的肌肤淌入她的颈中。
清洛迷蒙中悠悠醒转,睁开双眼,见林归远闭目流泪,轻声唤道:“二哥!”
“姐姐!”“孩子!”皇帝和燕皇齐齐围了过来。
清洛眼神扫过四周,心中了然,她暗叹一声,拉过林归远和皇帝之手,迎上燕皇关切的目光:“舅舅,二哥,小珏,你们听我说,不要担心,大哥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林归远见她说话吃力,忙点头道:“是,你别说了,多休息,大哥会来救我们的。”
清洛真气在体内运转,感觉浑不似前几次寒气发作之时,又见林归远面上神情,渐渐明了自己病况,她凝望着皇帝和林归远面容:“二哥,小珏,我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我想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要说了,洛儿,求求你,不要说了。”林归远泣道。
“不,二哥,你听我说,不管将来是你,还是小珏,谁是燕国皇帝,或是天朝皇帝,你们千万不要自相残杀,千万不要再有战争了。”
林归远不停摇头:“不,洛儿,我不要做皇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清洛转向皇帝喘道:“小珏,姐姐还想求你一事。”
“姐姐,你说,只要小珏活着,一定替你办到。”
清洛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小珏,大哥去纪州前曾和我说过,庆氏所中‘天印咒’,无人知如何解咒,他细想那句谶词,说‘天印咒’无法可解,印记无法消失,但人们心中对庆氏的误解和仇恨可以消失,朝廷和民间对庆氏的追杀可以停止。你要抛弃解氏祖规,要有替祖先认错的勇气,下诏替庆氏雪冤,将当年之事告之天下,停止对庆氏的屠杀,这样,方是一个明君所为。”
“现在,我们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你更应当这样去做,你能答应姐姐吗?”清洛直直地望着皇帝。
皇帝低下头来,泣道:“姐姐,小珏答应你,你别担心了,好好歇着。”
清洛唇角含笑,望向纷飞的大雪,望向雪雾之中的远方,轻声道:“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们都要撑住,他一定会来的。”
萧慎思和燕九天带着清南君及纪州三万人马即夜起拔,日夜兼程,赶往寒枫涧。
由于纪州位于三国交界之处,距东北面的仁州城不是很远,见萧慎思伤势严重,众人都劝他放缓行军速度,说这边纪州战事平息得很快,那边大军又行进得慢,晚上两日到达仁州应该也不迟。
但萧慎思却总是淡淡的拒绝,抚上胸口,笑言伤势无碍,仍是命大军尽全力前进。众人见他面上毫无痛苦之色,似是伤势有所好转,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这一日行到仁州城西面六百余里地的苍州,已是夜色蒙蒙,见大军有些疲乏,后续运粮部队迟迟未能跟上,萧慎思只得下令在苍州城外扎营休整,就地补充粮草。
这日已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萧慎思立于营地边的树林前,遥望东面仁州方向,想起那边战事不知是何情况,二弟三妹不知能否顺利解局,想起临行前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抚上胸口,慢慢坐落于地,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他胸前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
萧慎思望着胸前血迹,轻叹一声,便欲将外袍脱下,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颤抖着按上了他的胸口。
萧慎思心中暗叹,任清南君解开层层衣裳,望着他面上震悚表情,淡淡笑道:“小墨,你也是刀光剑影中过来的,怎么看见这么个小小伤口就吓成这样。”说着推开他的双手,掩上衣襟。
清南君此时是亲兵装扮,他随萧慎思前来仁州之事极为保密,只有燕九天等极少数人知晓。燕九天见他似是诚心跟随萧慎思前往仁州,扮作萧慎思的亲兵不离左右,又已是仁州在望,便也未时时监控于他。
清南君用过晚饭后见萧慎思面上神情极为痛苦,踉跄着走向树林,便悄悄跟了上来,终发现萧慎思胸前剑伤恶化,伤势极为严重。
他蹲于萧慎思面前,望着他掩上衣襟,脸上肌肉不停抖动,片刻后狠狠道:“你听着,你欠我的,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这样蹧蹋自己!”
萧慎思轻笑着揽上他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并排而坐,将身躯靠上他的左肩:“小墨,哥哥这条命是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但现在,哥哥要用这条命去了与二弟三妹之间的情义,等与他们的情义了结,自然就会还给你了。”
清南君狠狠挥手,激起一团飞雪:“你心中只有你二弟三妹,他们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不顾性命!”
“小墨,三妹有什么好,你自是知道的了,二弟他,心地仁善,品性高洁,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和三妹竟是表兄妹呢!”萧慎思胸口剑伤疼痛,这一刻忽觉有些疲倦和软弱,靠在清南君肩头轻声喘气。
清南君听他喘气,知他痛楚,不敢动弹,心中焦虑:“哥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不用,小墨,哥哥很少与你这样平和地说过话,小时候我们时刻在一起,睡也是睡在一张床上,分开了那么久,只有这些时日才感觉我们真的是兄弟。现在不多和你说说话,以后你回到王都,怕是没有机会了。”
“小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仁州吗?我想让你亲眼看看,为了一己一族的仇恨和私欲,发动战争,让百姓蒙难,到底值不值得,又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满足。”
“小墨,你的性子,小时候是极温和极善良的,象极了母妃,只是后来的成长环境使你变得有些偏激,是仇恨让你变成这样。但现在你已经身为帝王,百姓的福祉全部系于你一人身上,如果你还是从前那般行事风格,不学会控制自己,纵是一时攻下疆土,也很难掌控大局,做一个帝王,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喜怒哀乐。”
“你真的认为开创一个大青帝国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好事吗?那只会让你的责任更重,如果你想做一个明君,疆土越大,子民越多,你就会活得越累,如果你不做明君,任着自己性子来,只会造下越多的杀孽,添上越多的仇恨。”
“拿庆氏来说,庆阳帝造下的孽果由他的族人和后人背负,解文宇造下的孽果现在又由他的后人来背负,解氏皇族现在就只剩下一位男丁了,咱们龙氏呢,不也是后代互相残杀吗?剑谷秦紫辰一念之差,也导致后人只能老死谷中。所以说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能用心地去想,纵是一时不能领会,日后慢慢会明白的。那天巫神爷爷也说了,万事以民为先,不要执着于一人一族的荣辱,这样方能真正获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为。我有种预感,不远的将来,你要面对一个抉择,我带你到仁州来,就是希望你能记住这边发生的一切,将来做出正确的决断。”
“小墨,我恢复记忆以后,真的很怀念幼年的时光,这些日子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不知多开心,要是我们真的能够不分开,该有多好!”萧慎思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头渐渐垂了下来。
清南君默默听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训诫劝导于他。以他之个性,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诫的,但此时此刻,他觉身边这人便如同父王母妃,在天上含笑望着自己,轻柔地训育着自己。
寒风拂过,他将昏迷的萧慎思抱起,大步迈向营帐。
第二日凌晨,萧慎思便醒转来,强撑着起身,号令大军前行,清南君却死活要与他同乘一骑,萧慎思知他是怕自己要策骑狂奔牵动伤势,消耗体力,便也由他,索性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萧慎思长久地靠在清南君身上,清南君感觉着他坚毅的身躯中日益露出来的疲倦与消沉,心中焦虑,却也不再相劝,偶尔说话也只是聊着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两兄弟就这样依靠着策马向前行进。
鹅毛大雪中,这三万人马终赶到了仁州城西十余里地,探子回禀的情况让萧慎思有些疑惑不解:燕军缩于仁州城内闭城不出,天朝军队自己倒在寒枫涧绝情崖下一片混战,具体是哪几方混战探子却是未曾探出,只知绝情崖下正拼杀得十分激烈,再加上燕军也不过来捡这现成便宜,着实令人有些惊讶。
萧慎思再让血衣卫前去查探,大军继续前行,血衣卫回来详禀战况,才知混战共有三方,一方人数最少,据于崖底密林一角,有阳等人看得清楚,似是见到解宗秀在内;一方人数最多,全力围攻解宗秀这一方,解宗秀率部战得十分艰难;还有一方,人数也不多,从后方攻击人数最多的这一方,解宗秀和后方这一支都似要全力冲上绝情崖,人数最多的这一方却前攻后挡,不让他们冲上绝情崖。
萧慎思略略思忖,再将了解到的绝情崖地势细想,心中大惊,隐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下令,全力进攻人数最多的那一方。
解宗秀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眼见身边之人伤亡惨重,想起哥哥姐姐皆被困于崖上,己方这五千人又冲不过那陆卓影数万叛军在崖底的防线,心中焦虑万分。
昨日清洛率上百人到绝情崖底之后,她便带着其余人到青梅谷大营之外,趁大营主力调动之际,伺机将剑谷之人救了出来,她向剑谷四大长老说明情况,带着他们迅速赶往绝情崖。
快到绝情崖底,迎头碰上重伤的少林寺明宝大师,才知燕皇和清洛均已上崖,少林三长老和燕皇所带侍卫本在崖底等候,不料那陆卓影带着上万精兵赶来,将拦阻的燕皇侍卫和清洛所带埋伏之人杀光,三长老出面相劝,也被围攻。
三长老知崖顶形势微妙,不知这上万人马究竟相助何方,便边战边向崖顶退去,想通知太后,快到索桥,明心和明鉴战死,明宝重伤逃脱,躲于林间亲见陆卓影砍断索桥,置天朝太后与皇帝不顾,显是已经叛变,便忍住伤痛,逃逸下山,向青梅谷大军求援,正好碰上解宗秀这五千人马。
解宗秀听得陆卓影叛变,清洛等人被困孤崖,自是万分焦急,带着众人迅速赶到绝情崖底,欲待冲上崖去,与陆卓影所率叛军一番激战,终因人数较少被逼了下来。
其后乔庆德又率数万军队赶到,竟支持陆卓影这支叛军,还在阵前诬解宗秀所率人马为燕军假扮,解宗秀出阵亮明身份,仍是无用,终知乔庆德与陆卓影联合谋逆。
双方在崖底激战一夜,解宗秀这方势单力孤,退于密林之内,依仗地势和拼死血战方抵挡住叛军的一轮轮进攻。
解宗秀知形势危急,忙请剑谷长老拿着自己的信物和孟鸣风事先写好的书信突破叛军防线,向青梅谷大营中孟鸣风一系的将领肖仁和求援,无奈肖仁和长期受乔庆德压制,闲散军中,又无军令,匆忙之中也只是集合了一些萧慎思旧部统共不到八千人,赶来从后方向叛军发动攻击,相助解宗秀。
第二日清晨,解宗秀虽见己方伤亡惨重,但知无论如何都得冲上崖去,只得咬牙率众攻出密林,与肖仁和所率人马和陆卓影军三方混战在了一起。
眼见己方人马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眼见离崖底越来越远,解宗秀也已筋疲力尽,无力支撑,她遥望着崖顶,心中念道:姐姐,皇帝哥哥,秀儿无能,无法救你们了。
正在这时,震天的马蹄声响起,积雪劲扬,漫天白雾,杀伐之声宛如惊涛怒卷,震动雪野,数万生力军由西面奔来,越过沟涧,攻向陆卓影一方。
解宗秀呆呆看着这不知来历的军队迅速控制战场局势,迅速将已有些疲倦的叛军拦截围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在发愣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秀儿妹子,辛苦你了!”
解宗秀欢呼着蹦起,扑向含笑看着自己的萧慎思,萧慎思‘唉哟’一声痛呼,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一人疾纵过来将解宗秀往后一推,怒道:“臭丫头,怎么没一点轻重?!”
解宗秀见那人亲兵装扮,凤目薄唇,面上愤怒,斜睨着自己,她何曾受过这等喝斥,秀眉一竖,怒道:“臭小子,怎么没一点规矩?!”
萧慎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中间,强笑道:“好了,秀儿不知,小墨别怪!”
解宗秀见他痛苦之色,方知他身上有伤,忙扶住他:“萧哥哥,你怎么了?”
萧慎思摇摇头:“我没事,现在到底是何情况?”
解宗秀将诸事一一讲述,萧慎思忙指挥人马将叛军渐渐逼离崖底,与肖仁和部前后夹击围攻。
叛军人数虽多,但只有少数是铁心跟随陆卓影和乔庆德谋逆的亲信,大部分倒是不明真相以为是来与燕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眼见从昨日起与自己交战的都好象是本朝军队,虽听将领说对方是燕军假扮,心头还是有些疑虑。经过一夜激战,发现敌方不似燕军,又已有些疲倦,此时这数万生力军前来,又是本朝军队,而且阵前大将,大部分士兵认得是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萧大将军,心理防线崩溃,纷纷弃械,放弃了抵抗。
战事一边倒地进行,不多时或擒或杀,便将少部分顽抗到底的叛军击溃,燕九天和四大长老重逢,冲入战场,更亲手将乔庆德生擒,只是不见了那罪魁祸首陆卓影。
众人忧心崖上五人,萧慎思命肖仁和清理战场,收拾残局,与燕九天等人迅速上山向崖顶进发。
堪堪行到半山腰,一道身影从林内窜出,伏于地上,痛呼道:“谷主!”
公孙影一声惊呼,闪身躲在了燕九天身后。燕九天望着那人,皱眉道:“是明君吗?起身说话。”
那人站起身来,只见他四十来岁,中等身量,面目阴沉,面色悲戚中带着一丝激动。剑谷中人纷纷惊呼出声‘六公子’,萧慎思才知此人便是当年与三妹义母纠缠多年的岑六公子。
萧慎思知他多年未回剑谷,为何此时会在此地出现,正待细细观察于他,忽然胸口剑伤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忍不住稍稍躬腰,怕身边诸人发觉,又咬紧牙关向山顶攀登。清南君默默跟在他的身边,知他痛苦,但见目的地在望,便也未再说话。
燕九天边行边问:“明君,你怎么此时会在此地出现?”
岑明君眼光扫过公孙影和她身边的盛竹卿,眸中闪过妒恨之色,旋又跟上燕九天,恭声道:“谷主,弟子为寻大师兄,在江湖漂荡多年,由于任务不曾完成,无颜回谷。数日前竟听得风声,说谷中之人皆被太后抓获,押至寒枫涧,所以弟子星夜赶来,想伺机救出各位长老和师兄弟们,无奈一直找不到良机,今晨听得谷中之人已被人救至这绝情崖,便赶了过来,真是天幸,谷主和各位长老、师兄弟们安然无恙!弟子无能,求谷主赐罪!”说罢他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燕九天长叹一声:“唉,剑谷大变,也怪不得你,你先跟上,如何处置你,回谷再说吧。”
岑明君轻应一声,跟在燕九天身后向山顶行进。行得几步,他侧头向公孙影笑道:“影妹,多年未见了。”
公孙影面上闪过憎恶、畏惧之色,却又无法,只得默默走开,与丈夫女儿落在了后面。
眼见过崖无望,只能等山下之人上来搭索桥救援,崖边风雪太大,燕皇和林归远将庆若华和清洛抱回了木亭之中。
林归远一直往清洛体内输入着真气,清洛渐渐有所好转,神智也一直保持着清醒,偶尔和皇帝还有林归远说着话。但庆若华就情况堪虞,虽然燕皇也不停输入内力替她支撑着,但她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隐隐送来山下杀伐之声,若有若无,听得不甚清楚,林归远十分忧虑,望向燕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父亲,不知您先前是如何吩咐和安排的?”
燕皇看了皇帝一眼,轻叹一声:“此时山下厮杀应该与燕军无关。我收到你母亲传信,要我替她将被骗至孟家坳的小珏除掉,我不知她下一步安排,又要赴她之约,所以只吩咐祈思飞追至孟家坳除掉那里的人,之后便回仁州城,等候我的下一命步令,如果我迟迟不回仁州城,便让他率军回国,请华儿拆阅我临行前留下的遗诏。”
皇帝握着清洛的手,感觉她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心,忽觉这一日也不是那么残酷,多了一个这样血肉相连的亲姐姐,心情瞬间平复,抬起头来,望向燕皇,两个国家的帝王终四目相交。
燕皇望着这两姐弟,依稀在二人的眉眼间看到了那个善美娇弱的妹子,心酸袭来,愧疚涌动,反倒有些不敢望向二人清澈的眼神,垂下头去。
清洛轻轻将皇帝的手一推,温柔地望着他,皇帝知她心意,犹豫片刻,终开口低低唤道:“舅舅!”
燕皇落下泪来,心神激动,内伤发作,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他扶住,燕皇将他二人拥入怀中,清隽的面容满是泪水。
清洛倚在木亭栏杆之上,含笑望着三人,心中默念道:母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母亲,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义母是您的侍女,所以觉我面善,成为了我的义母;流光塔是舅舅所居之地,所以我去了那里,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才能认回弟弟;您是那样的善良,所以您的亲人今日才能得您保佑,没有互相残杀,您保佑我们吧,保佑大哥来救我们吧!
大雪漫漫扬扬地落着,崖顶风大,庆若华纵是披着两重狐裘,依在燕皇怀中,仍是不住颤抖。清洛也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林归远和皇帝拾来附近的枯枝,在木亭中架起火堆,替她二人驱散寒意。
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山下仍偶尔传来微不可闻的喊杀之声,清洛皱眉道:“看来是秀儿在下面了!”
林归远轻轻点头:“在山下厮杀这么久,必定是秀儿想上崖来救我们,可得求老天爷保佑,秀儿无恙才好。”
皇帝大惊:“秀儿也来了么?!”
林归远将萧慎思的安排一一说出,燕皇听罢叹道:“看来,我又败在萧将军手中一次了,败在他的妙计之下,更败在了他的大义之下。若不是他这样安排,岂能将你们认回,岂不是要犯下天大的罪孽!”
他望向怀中庆若华:“时至今日,我才是这么后悔这二十年来做的事情,杀了那么多人,造下那么多罪孽,换来的只有痛苦和煎熬,还险些将你们——”
想起手中的长剑曾刺破外甥女的脖颈,想起双手曾扼上亲生儿子的咽喉,想起数个时辰前曾置外甥于生死之间,想起远在蓟都的那个妻子和一双儿女,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滴落在怀中若华的脸上。
“你别哭了。”孱弱的声音自怀中响起。
燕皇低头看去,若华似喜似悲,零泪如丝,眸中尽是缠绵绯恻、依依不舍之意:“是我做错了,你别哭了,一切罪孽由我来承受罢。”
她纤若游丝的声音在木亭内回响:“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想君儿,我也时刻在问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心,让我看不到真相,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我们庆氏,世代生活在流光塔底,为了让后人记住仇恨,灵燕公主在庆氏后人身上种下‘火毒’,逼他们只有靠饮塔底的五色寒水才能得享天年,让他们世代承受冰火蚀骨之痛,世代记住这仇恨。”
“塔底的庆氏,世代只有男丁才能存活,女婴一旦出生就要被处死。我出生时,庆氏只剩下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又没有兄弟,才侥幸留了一条命,直到父母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在流光塔内,是那么的孤单,我又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妖孽。”
“直到遇上了你,你没有视我如妖魔,明知道我是庆氏还与我结为夫妻,那时我不知多感激你,觉得你就是给了我新生的人,君儿出世,没有印记,我认为是我们的真心感动了上苍,庆氏的诅咒终于消失了。”
“到知道你是剑谷之人,整个世界就在我眼中颠覆了,我认为你是处心积虑地要夺我们庆氏的宝藏和秘笈,要象当年秦紫辰一样置庆氏于万劫不复,我恨你,连带也恨上了君儿,我既疼爱他又折磨他,我既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又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时时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才那般地待他。”
她向林归远无力地伸出手来,林归远默默走到她的身前,生平第一次,以儿子的名义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唤出了一声“母亲”。
“君儿。”苍白的双唇吐出这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是我对不起你,从小把你丢下,又总是逼你做违心的事情,大华寺杀了那么多的人,地宫中也有那么多的冤魂,君儿,这一切罪孽都与你无关,都由我来承受吧。”
“母亲,您别说了,歇着吧。”林归远低声劝道,见她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似是回光返照,眼中满是担忧与伤痛。
“不,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庆若华直直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又转望向一旁的皇帝,那也是自己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一生中,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啊。
皇帝被她复杂的目光瞧得有些心酸,侧过身,将头抵在亭中木柱之上。
庆若华眼光投向亭外的一片素白:“你们不知道吧,平帝去靖南山也是我一手推就的,他素喜带着李正益和陆文杰微服出巡,我入宫以后,不知你是否还在流光塔内,自己又不敢去查看,便装作闲聊时说起曾听老人说过庆氏后人在流光塔附近出现过,想借他的手除去你,平帝好奇,便于那一年去了靖南山。”
“谁知他回宫时,竟带回了菁菁,那时我真的觉得是天意,听他说,菁菁不知因何失忆,一直在靖南山涞水河边游荡,他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连那陆文杰和李正益都倾倒于她的风采。平帝对她十分宠爱,不计较她来历不明,不计较她失忆痴狂。直到后来我诬她为庆氏,平帝又想起是在靖南山遇到她的,才深信不疑。”
她仰起头来,望向燕皇:“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流光塔的?你为什么不将菁菁一起带走?”
燕皇身心麻木,后来,后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夜,听到塔中依稀传来她的一声轻呼,他知大事不妙,跳将起来,菁菁措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急奔向流光塔,才发现她已发动机关,将入塔之路彻底封死。
他心急如焚,满头大汗,知若华听到自己竟是剑谷之人,一时又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方法,渐渐陷入癫狂,菁菁上前扶他,竟被他用力推开,他竟向菁菁狂吼,责她不该出现,责她令他背上欺瞒罪名。
菁菁双眼含泪,无辜地望着他,眼见他疯狂地寻找着进入塔底的机关,夜风强劲,雨点渐落,他只是一心要进塔底,竟未注意到菁菁眼中的痴狂与绝望。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将近凌晨,终让他由塔边大树之上找到一个树洞,可以进入塔底,他甚至看都未看菁菁一眼,便运起轻功由那树洞回到了塔底石室。
石室空荡,杳无一人,一夜之前的温存与柔情悉数化为一句‘相思与君绝’,娇妻已去,幼儿无踪,多日来的幸福化为灰烬,他知若华是性情刚烈之人,当日一句小小玩笑便横剑自刎,今日这等误会只怕永远没有回头余地。
他长久地坐于石室之中,长久地哭泣与痛悔,渐渐思绪紊乱,不分白天黑夜。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才稍稍清醒,想起菁菁仍在塔外,挣扎着出得塔来,却已是芳踪杳杳,不见了菁菁,他在靖南山寻得数圈,才知自己竟在塔内疯迷了五个日夜,而外面的世界,竟下了整整五日的暴风雨,菁菁一直在塔外等着他吗?一直在暴风雨中伫立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后来到底去了何方呢?
后来,他便是长达半年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将自己锁在流光塔内,等着她的归来,直至捡到光儿,才渐渐恢复理智,携着他下了靖南山,踏入了江湖。
菁菁呢?那夜之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失忆?为何会癫狂?为何要由她来承担自己的罪孽?
清洛和皇帝怔怔地听着,已没有了先前的激愤与伤悲,皇帝反握住清洛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别哭,我们不哭。”
寒冷,宛如利刃,在林归远心间一下下戳着,原来是父母欠下洛儿的,让自己今生今世来还她,可再深的情、再多的命又怎能还清这重重的罪孽呢?
庆若华仰头望着亭顶,忽然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你们知道这绝情崖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到这绝情崖相会吗?”
“当年灵燕,秦紫辰,解文宇便是在这绝情崖顶结为异姓兄妹的,这边的孤崖四处绝壁,无法攀援,他们三人在对面崖上结义后,忽发奇想,誓要将这两座山崖连接起来,三个经过一番努力,终将绳索套上这边的大树,到了这处孤崖。”
“解文宇当了皇帝之后,内心也曾有所愧疚,便命人在这处建了这座木亭,又搭起了一座索桥。正是因为有了这绝情崖,才有了庆氏的危难,你们剑谷先人,也正是在这处欠下了我们庆氏的情。”
“所以我就想着约你在这处相会,要与你在这处了结仇恨,谁知,原来你也是庆氏后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
“你们都别哭,是我欠你们的,是我做错了,一切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你们都是亲人,以后,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互相仇恨了,我,要去见我的父母了——”
夜已深沉,只余火光在寒风中起舞,雪势渐大,将整个山崖浓浓裹住。
庆若华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久的昏迷,燕皇将她抱在怀里,整夜不曾移动一步。
林归远让清洛依在自己胸前,向她体内传入融融暖意,却也始终不曾和她说上一句话。
清洛依在林归远胸前渐渐睡去,只觉浑身骨骼疼痛,寒意沁入其中,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梦见爹娘,一时梦见生母,一时又梦见大哥,一夜之间,竟醒了数十次。
林归远每次见她醒来,便轻声地哄着她入睡,皇帝也是依在二人身边,紧紧握住清洛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第二日,大雪仍是不停下着,山下也仍隐约传来交战之声,燕皇再到崖顶四处查探了一圈,知无路下崖,只有在木亭苦等来人救援。
清洛寒意发作,靠着林归远又睡了过去,林归远低头凝望着她轻蹙的秀眉,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抚平她眉间的轻褶,清洛却猛然睁开眼,跳了起来:“是大哥,大哥来了!”说着狂奔出木亭。
奔出几步,她脚下一软,跌坐于雪地之中,林归远疾纵过来,将她搂起,奔向崖边。
对面悬崖之上,白皑皑一片,素净空淡,杳无人迹。林归远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声道:“洛儿,这处风大,回亭中去等吧,大哥会来的。”
清洛摇头:“不,二哥,大哥他到了,我听到他在叫我了!”
林归远心中一痛,欲待再劝,却见清洛嘴角慢慢勾起,眸中渐渐生辉,林归远转过头去,那无比熟悉的俊朗身影终出现在漫天大雪之中。
天空阴霾,银絮乱舞,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萧慎思抚着胸口,静静地望着悬崖对面的清洛与林归远,看着皇帝悄悄走至二人身后,看着燕皇抱着一女子走至崖边,长长吁出一口气,倒退两步,依住清南君,低声道:“小墨,扶住我!”
清南君双手撑着萧慎思的腰间,默默看着燕九天等人接住燕皇抛过来的绳索,重新打入木桩,重新搭起索桥。
林归远一手搂住清洛腰间,一手卷起皇帝,白衫飘飘,踩着索桥越过涧来。
燕皇低头望向若华,却见她已醒转,无限依恋地望着自己,便似当年定情那夜一般,忽然一阵冲动:“若华,我们就留在这孤崖之上,好不好?”
若华凄然一笑:“不,我想回流光塔,你带我回去吧。”
燕皇唇角抖动:“好,我带你回流光塔,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回去。”他强忍伤痛,闪身掠过索桥。
燕九天看着燕皇、林归远、清洛和皇帝在身前拜倒,白眉轻颤:“好,好,好,都起来吧。”
他目光在林归远、清洛和皇帝三人面上一一凝住,想起可怜的女儿,伸出手来,将清洛和皇帝搂入怀中,老泪纵横。
公孙影已得萧慎思告知清洛竟是菁菁之女,也是哭着走了过来,轻抚着清洛秀发,泣不成声。
众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亲人相会,谁都无言相劝,清南君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萧慎思冰冷的手。
终是解宗秀先行擦去眼角泪水,走至皇帝身前行礼:“皇帝哥哥,恭喜你和姐姐相认!”
皇帝轻轻点头:“多谢秀儿了。”他转头望向萧慎思:“萧将军,辛苦你了!”
众人这才醒觉他终究是九五至尊,纷纷跪了下来。萧慎思想到身侧清南君,知他不便下跪又不便表露身份,便悄悄后退两步,将他掩在了身后。
皇帝却并未注意到,他转身望向燕皇和庆若华,嘴唇紧抿,长久地沉默着。
燕九天长叹一声,走至燕皇身前,望着他怀中的庆若华:“菁菁是你杀的?”
林归远急忙闪身过来,跪在了燕九天面前:“爷爷,一切都由远儿来承担,请您放过母亲吧。”
燕九天将林归远拉起,紧紧攥住他的右手,叹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孩子,你无需替你母亲承担什么,她已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爷爷也不是想为你姑姑讨还什么,爷爷只是想问她,菁菁有没有留下骨骸,又葬在哪里?”
庆若华嘴角浮现一丝奇特的笑容:“她是葬在——”
“啊!”“呯!”
“你做什么?!”
“住手!”
惊呼声、倒地声连连响起,燕九天和林归远觉身边气流涌动,急扭身躯,却见皇帝被一人手持长剑勒住,步步向崖边退去。
燕九天急喝道:“明君,你做什么?疯了么?!”
公孙影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岑明君从山间窜出,她便万分不安,总觉他如同一只豺狼在身边伺机而动,又出现得太过蹊跷,便暗自留意于他。
只是到得崖顶后,见到清洛,一时激动,站在清洛和皇帝身边默默伤心,忽然眼角瞥见岑明君目光闪烁,心呼不妙,他已扑了过来,将皇帝制住,公孙影急喝下相拦,被他击落开来。
岑明君得意而笑,挟住皇帝退至崖边:“谷主,可是对不住了,打扰了你们亲人相聚。”
萧慎思本也为岑明君的突然出现有些疑虑,但因伤口剧痛,后又重见清洛有些心神激荡,便忽略了这件事。众人跪下之时,他又为护清南君身形站得较远,待见岑明君身形移动,已是不及施救,他想起林归远所述扫荡剑谷之事,脑中灵光闪过,喝道:“你是陆卓影!”
岑明君仰天大笑,右手仍是手持宝剑横在皇帝颈间,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丢落于地:“现在才知道,太迟了吧!”他面色一变,厉声喝道:“要想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到对面孤崖上去!”
众人见皇帝被他宝剑勒住,脖间隐有血迹,知形势危急,不能违逆,心神焦虑下一一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之上。
林归远和清洛望着皇帝被他挟住,心中大急,一时又想不到救援的办法,林归远知这岑明君武功高强,自己纵是能制伏于他,但要想不伤到小珏就很难了。
眼见众人皆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这边,岑明君似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影妹,你过来!”
公孙影心中难过,数年前的噩梦终再度重演,难道,这一生竟摆脱不了这个恶魔吗?她回头哀伤地望了一眼丈夫和女儿,眸中闪过决绝之意,举步向索桥走去。
萧慎思自皇帝被岑明君挟制住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如何化解危局。此时听得岑明君要公孙影过去,想起三妹所述往事,脑内灵光一闪,捂住胸口,‘唉哟’一声倒地,倒至公孙影身边,公孙影忙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萧慎思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公孙影神情木然地过得索桥,在岑明君身前站住,直视他鹰隼般的眼神:“六公子,你放过皇上吧,我随你走,天涯海角都随你走。”
岑明君眼神在她面上疯狂游离:“影妹,我当年是那样求你,你都不肯随我走,现在倒是答应得这么爽快了,不过,你还象当年那般叫我着魔啊!”
“六公子,你现在纵是挟持皇上,逃得一时,又怎能逃得一世,这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的,你还是放了皇上,皇上会应允放过你的。”公孙影哀求道。
岑明君哈哈大笑:“逃?!我为什么要逃?影妹,你真是太天真了,我冒险出现,可不是想单单要你随我走,你说我要是将这小皇帝一直握在手中,挟天子以令群臣,我还用得着逃吗?只要到得山下,大军为我掌控,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了吧!”
他面上神情渐转凌厉:“影妹,你去将索桥绳索斩断,让他们困死在那孤崖之上!”
公孙影犹豫片刻,猛然抬头道:“你这样是置他们于死地,其他人我不管,我得救我的女儿和女婿,否则,我死也不跟你走!”说着将长剑横于自己颈间,冷冷地望向岑明君。
“你女儿我知道,你女婿是谁?不要告诉我是那个林归远啊,那我可是不会答应的。”
“他是萧将军的亲兵,职位虽低,武功也不高,但对怀玉一片深情,人又长得俊美,所以几个月前我已将女儿许配给他了。他们是我的女儿女婿,你如果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公孙影咬牙说道。
岑明君看着她明艳如昔的面容,眼神渐渐有些迷乱,想得一阵点头道:“好,我就遂你心愿,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吧。其余人可就不准过来。否则,我就对小皇帝不客气了!”说着右手一紧,皇帝颈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皇帝心中愤恨,怒道:“陆卓影,你休想挟住朕号令群臣,朕死都不会让你如愿的!”说着张开嘴来。
岑明君左手急点,皇帝全身无力,倒于他肩头,岑明君得意笑道:“小子,你想死,我还舍不得呢!”他转向公孙影道:“快!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再砍断绳索!”
公孙影走至索桥边,放声呼道:“怀玉,小墨,你们过来吧!”
这边,萧慎思低声问道:“大家都明白了吧,准备好!”
怀玉和清南君轻轻点头,萧慎思望向清南君:“小墨,哥哥又要欠你一次了。”清南君知他所指,跟着怀玉慢慢走向索桥,轻笑道:“记着呢,迟早会要你还的。”
两人缓缓步过索桥,在公孙影身后立住,唤道:“母亲!”
岑明君望了一眼清南君,见他亲兵装扮,军职极低,人又长得十分俊美阴柔,便也未放在心上,冷声道:“去,把绳索砍断了!”
公孙影手持长剑,正待举步,对面崖上,萧慎思高声呼道:“岑明君,我想用一样东西和你换一条命!”
岑明君大笑道:“萧大将军,现在可由不得你说话,你就乖乖地在那边为君效命吧!”
萧慎思将手中虎符高高举起:“岑六公子,陆侍郎,难道你就不想要萧某手上这块天子虎符吗?没有它,山下大军可不一定会听从你的指挥啊!”
岑明君遥望过去,见他手上似有一物,又想起先前就是他带着数万大军将自己击败,看来那定是天子虎符无疑。他思忖再三,终喝道:“好!你想换谁之命,说吧!”
萧慎思缓缓步上索桥:“我想换我自己这条残命!”
岑明君眼见萧慎思逐渐步过索桥中间,想起以前听闻,知他武功并不是很高,甚至还不如公孙影,便也不太担心。
萧慎思快要过桥时停住了脚步,举起手中虎符:“岑六公子,为表诚意,你让义母先过来把虎符拿给你吧。”
岑明君微微点头,公孙影踏上索桥,行到萧慎思身前,伸手取向他手中兵符。
忽然索桥一阵剧烈摇晃,萧慎思与公孙影二人惊呼一声,齐齐掉下悬崖。
岑明君眼见公孙影掉下悬崖,心中一乱,抢到崖边,低头望去,一道寒光急闪,奋力荡开他已稍稍松离皇帝颈间的长剑,另一人急扑过来,抱住皇帝身躯滚落于地。
岑明君心呼不妙,将清南君长剑逼退,正待追向皇帝身形,崖下公孙影和萧慎思抓住绳索急蹬峭壁纵将上来,迅速架住他的剑势,混战在了一起。
兔起鹘落之间,林归远急掠过索桥,热浪击破飞雪,岑明君奋力抵得数十招,被林归远逼得步步向崖边退去。
清南君见危局已解,又见萧慎思捂住胸口咳嗽,忙举步走了过来。
林归远左手急拍,荡开岑明君手中长剑,清喝一声,右手按上他胸前。内力劲吐,岑明君狂嘶一声,身子荡上半空,鲜血和着白雪一路狂喷,向崖下坠落。
林归远见已将岑明君击落悬崖,微微一笑,转身向皇帝走去。
寒光划破雪空,清洛一声惊呼,萧慎思正好抬头,看得十分清楚,一把长剑被那岑明君下坠途中奋力由崖底掷回,如闪电般射向正从一侧崖边走来的清南君。
这一瞬间,萧慎思面前全是清南君淡淡邪邪的笑容,耳边全是他“哥哥,哥哥”的呼唤,他下意识地急扑过去,将清南君一把推开,利剑‘嗤’的一声穿入他的左肋,他身躯一震,终止不住自己急扑之势,宛如秋天熟透了的果实,不堪重负,直直地掉入崖底深涧。
这一瞬间,清洛已行到索桥中央,呆望着长剑射向清南君,呆望着萧慎思将清南君推开,呆望着长剑射入萧慎思腰间,呆望着他直直地落下万丈深渊。
清洛只觉天地间一切瞬间凝结,眼前漫天雪雾如空无一物,唯有大哥的那双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一口鲜血喷出,心中一个声音说道:清洛,万事已了,这条残命留着作什么,大哥在这崖底会孤单的,谁来陪他?
清洛星眸含泪,惊鸿一瞥,望向呆立于崖边的林归远,纵身一跃,流风回雪中,她如孤雁落沙,又似倦鸟返巢,追向萧慎思已消失在雪雾之中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了,无穷无尽,铺天盖地,落满了清南君手中的剑锋,落满了被燕九天点住穴道的林归远的发间眉梢,也落满了整个山崖。
青梅谷,天朝军营,天子营帐内。
皇帝愣愣坐于案后,右手下意识地捏动着左手的手心,半日之前,她还是这样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燕九天望着失去意识的林归远,轻叹道:“要不先解开他的穴道吧。”
“不,不能解,一解,他就会随她去了。”庆若华形若枯槁,强自撑着,将林归远抱在怀中,喃喃说道:“我这个儿子,我是最了解的,他心中只有她,她不在了,他不会独活的。”
清南君呆坐于营帐一角,帐内诸人的说话声似在九天云外缥缥缈缈,萧慎思扑上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幽幽闪闪,如天上的寒星般刻入心间,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却和忘记。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解宗秀扑了进来:“找到姐姐了!”
皇帝从案后跃起,看着一名将领将已冻僵的清洛抱入帐中,伸手接过,如触寒冰,一个冷噤,浑身颤抖,燕九天忙伸手过来将清洛抱至火炉边。
燕皇急拍开林归远穴道,林归远悠悠睁开眼来,意识稍稍清明,苦笑一声,便又闭上双眼,燕皇知他欲震断心脉,在他耳边喝道:“洛儿救回来了!”
林归远猛然跳起,目光在帐内一扫,冲至炉边,将清洛抱至怀中,只见她身躯僵硬,嘴唇发紫,气息全无。他发疯似地将全部内力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癫狂似的拍打着她的穴道,直至她体内传来一丝微弱地跳动,才稍稍放松下来。
皇帝在旁看得片刻,转身问道:“还没找到萧将军吗?”
“启禀皇上,崖下乃是深涧,现在尚未冰封,水流湍急,这位姑娘是被水流冲到岸边,被一棵倒在涧中的大树所阻,才未冲去下游,但萧将军只怕就——”
“快快去找,发动全部人马,沿寒枫涧,统统给朕去找,一定要找到为止!”皇帝狠狠地挥手,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他步向火炉边,望着林归远狂乱神情,心中一沉,问道:“林哥哥,姐姐能不能救过来?”
林归远抬起头来嘶声道:“快叫军医准备银针和药物!“
林归远满头大汗步出围屏,众人围了过来:“怎么样?”
林归远全身无力,瘫倒在燕皇身上:“暂时是保住性命了,但,只怕,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忽然嚎啕大哭:“没有‘火龙涎’了,都被母亲毁掉了,再也救不回洛儿了!”
燕皇将他搂住,低声劝道:“君儿,你别急,世上一定还能找到‘火龙涎’的,一定能将洛儿救回来的。”
庆若华坐在椅中愣愣地听着,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着燕皇和林归远,忽然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入围屏之后。
解宗秀正低头替清洛换上干净衣裳,见庆若华进来,冷冷道:“你害得她还不够吗,进来做什么?”
庆若华右手一翻,袖间匕首寒光一闪,抵上清洛咽喉:“你出去!”
解宗秀惊呼:“林哥哥快来!”
众人抢了进来,林归远急呼道:“母亲,你要做什么?!”
燕皇上前两步:“若华,你别这样!”
皇帝也急道:“你放了姐姐,朕什么都答应你!”
庆若华凄然一笑:“你们放心,我不是要害她,我是想救她。你们统统出去吧,我有办法救她,不就是‘火龙涎’吗,我的血中有啊,多的是,十多年前最后的‘火龙涎’全在我的血中了!”
林归远慢慢走向母亲,柔声道:“母亲,你不知道,‘火龙涎’进入血中之后,便只剩下五六成的效力,没用的。”
庆若华望向走过来的儿子,眼中尽是不舍与怜爱:“君儿,你也不知,庆氏有一种方法可以将体内的‘火龙涎’原数逼出体外,我怕你不肯练‘火龙功’,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救她,你们出去吧,一个时辰之后再进来吧。”
林归远大喜:“真的可以将‘火龙涎’原数逼出?!母亲,快告诉我,我要救她!”
庆若华微微叹息:“君儿,她是女子,阴柔体质,只有母亲体内的‘火龙涎’才能救她的,你们不用担心,先出去吧。”
众人见她神情凄绝中带着一丝坦然,眼神十分真诚,遂慢慢向外退去,庆若华望着儿子俊秀的身形,心中剧痛,低声唤道:“君儿!”
林归远回过头来:“母亲,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庆若华愣得一阵,缓缓摇头:“不用了。”她目光长久停留在燕皇面容,忽然一笑:“涛哥,是我对不住你。”
“秋风起时,恨世间人难依旧。忆去年时,轻折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望断青山,湿了轻罗袖。”
燕皇默默地立于静夜大雪之中,轻吹着这首《点绛唇》,如泣如诉,雪花覆上他的肩头发梢,身后大帐内林归远的悲号之声传来,他却没有移动一步。
如泣如诉的箫声在夜空中缥缈缠绵,寻找着刚刚消失的那一缕幽魂,卷起漫天雪花,飞向天空的尽头。
“若华,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洛儿的生命,从你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了。”
“若华,是我对不起你,误了你,误了清月,害了菁菁,苦了君儿和洛儿,你原谅我吧。”
“若华,我要带你回流光塔去,你的父母族人都在那里安息,你也回到他们的怀中去吧,我知道,只有在流光塔的那段时光,才是你最幸福的时光。”
“若华,为什么我们会相遇,为什么相遇不能相守,爱恨情痴,都是一个贪字,我贪一时之情,欺瞒于你,造下这重重罪孽,以后的漫长岁月,我又该如何寻得解脱?”
尾声
建成十年,六月十四。
熹州,雾陇山,剑谷。
清洛与皇帝素衣孝服,在菁菁坟前长久地叩拜。
林归远跪于二人身后,深深地磕下头去,心中默默念道:姑姑,远儿从今日起要替母亲赎罪,你在天之灵,原谅她吧,若是你们在天上相逢,请一笑泯恩仇吧。
燕九天立于坟前,默默地看着三人,再一次仰面向天,老泪纵横。
清洛牵着皇帝的手在谷内长久地徘徊,泪水渐渐迷蒙了二人的眼睛,绣楼朱阁,碧纱冰绡,梨花深谷,柳叶荷塘,皆历历在目,只是芳踪已杳,香魂难返。
皇帝一路行来,轻抚着母亲亲手种下的松槐,端详着她亲手刻下的木雕,想起燕皇送过来的母亲的画像,仿佛看到她就在这园中,就在自己和姐姐面前温柔而笑。
“姐姐,舅舅上月初七在少林寺剃度出家了,他请人送信予我,要我原谅母后,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她救了你,又告诉了我母亲葬在何处,让母亲能回归剑谷,我早就在她去世的那一刻就原谅她了。就是那林维岳和林士武,我也已经赦过他们,放他们回乐州,让他们继续为庆氏守墓了。”
“姐姐,我已下旨,封你爹为‘忠烈将军’,你娘为‘忠烈夫人’,建祠立庙,永享敬祀。”
“姐姐,陆先生也找到了,他听说母亲被追封为‘静懿皇太后’,便知当年真相大白,找到舒侍郎府中,请求见我,与我说了当年之事,原来母亲临终之时回光返照,忽然清醒,适逢母后抱着我回了兰馨宫,母亲就求你娘救你出宫,到靖南山流光塔交给舅舅,你娘抱着你逃出宫中,知你爹素来仰慕母亲,找到你爹,他们这才躲到了靖南山隐居,后来,陆先生也跟着去了。陆先生说,要是你有时间,可以去京城他那里走一趟,他再将当年之事详细告知于你。”
“姐姐,你别再伤心了,萧哥哥一日未找到,他便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半年多来,我派了那么多人沿河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你别再一个人去找了,我会帮你找的。”
“姐姐,孟相和夫人带着小鱼儿回璇玑山了,血衣卫们我也都安置在军中各处了,有几个不愿留下的就随孟相回了璇玑山。孟相和夫人请我转告于你,说生死自有天定,萧哥哥会回来的,让你不要再苦着自己了,若是萧哥哥看到你这样子,会伤心难过的。”
“姐姐,我已答应秀儿,允她带着太妃离宫,去过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我没答应她下诏说她以身殉国,她永远都是我们天朝的秀雅公主,那丫头,为这事和我闹得闷闷不乐的,其实为什么一定要以死逃逸呢?她想怎么过,我都不会干涉她的。”
“姐姐,慕华已经登基了,我和他已经说好,下个月天燕两国同时下诏,替庆氏昭雪,并下旨寻找庆氏后人,妥加安置,我已决定了,以后天朝的皇后世代要立庆氏女子,太子也要立庆氏女子所生之子,以赎祖先造下的罪孽。我与慕华也会同时签订两国永为友邦、永保和平的和约。”
“姐姐,你别再找了,瞧你瘦成这样,你随我回宫吧。”
清洛默默地听着,牵着皇帝坐在一棵松柏之下,遥望远方的山谷,目光幽幽:“小珏,你做得很好,父皇母亲在天之灵,会很欣慰的。只是,姐姐不能随你回宫,我还是要去找他,这一生,不找到他,我是不会死心的。”
皇帝凝望着她清减的面容,眼中凄美的泪光,欲待张口,又吞了回去。
清洛温柔地看着他:“小珏,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姐姐,我修了封国书给青帝,想请青国和天燕两国一同下诏,替庆氏昭雪,因为那毕竟与他的先祖脱不了干系,如果青国也能同时替庆氏昭雪,会对百姓更有说服力。可青帝回了封国书,说替庆氏昭雪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清洛淡淡一笑:“什么条件?”
“青帝请天朝清洛公主下嫁于他,如能应允,将册为青国皇后!”
清洛一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姐姐,我知你心中只有萧哥哥,你若是不想嫁青帝,我就替你回了他。他青国不替庆氏昭雪也罢,我们天燕两国自会这样做,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过青帝倒是在国书中说了,可以让你三年之后再嫁。如你应允,他便会下诏替庆氏昭雪,三年后再来迎娶你。”
蒙蒙轻雾中,清洛缓缓步出剑谷。
她回头望着迷雾笼罩的山谷,默念着和母亲、外公告别,转过身来,却见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二哥!”清洛望着林归远轻声唤道。
林归远缓缓走到她面前,眼中似有哀伤,似有怜惜,更有几分决然。
“三妹,我也要离开剑谷了!”
“嗯。”
“我想到各个地方行医,多救几个人,多替母亲和自己赎几分罪孽,同时寻找大哥。三妹,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一起行医济世,一起寻找大哥。”林归远望着清洛面容,心痛难忍:“你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总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才行。”
清洛轻叹一声,伸出手来,替他理好鬓边散发:“二哥,你听我说,你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选择放弃皇位,选择行医济世,从今日起,你便有你新的命运,你要把我忘掉才是,要是能遇到个好女子,千万不要错过了。”
“以你的医术,必能造福苍生,世间留名,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大哥了,会和他一起来看你的。”
“二哥,你,忘了我,忘了从前的一切吧。”
青国,王都,明辉殿内,清香盈室。
漠贵妃立在画案旁,看着清南君落下最后一笔,轻声叹道:“陛下,您的画功越来越精进了!实在是太象了!”
清南君怔怔望着画中之人,喟然一叹:“漠儿,直至今日,朕才能下笔来画他,才有勇气去想他这双眼睛,看来,时间真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啊!”
漠贵妃接过他手中画笔:“是,陛下,再深的伤痛也会有好的一天,萧将军他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看到陛下长期处于哀痛与回忆之中的。”
“不,漠儿,朕只是时时想起他在苍州城外那夜对朕说的话,再想起在寒枫涧看到燕皇一家的际遇,现在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觉哥哥说得很对。其实一直是他欠朕的,但为何朕总觉是朕欠了他似的,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漠贵妃嫣然一笑,伏上清南君肩头:“陛下,以前的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臣妾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清南君淡淡笑道。
“简妃有喜了,恭喜陛下,要有皇长子了!”漠贵妃抿嘴笑道。
清南君一愣,旋即笑道:“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可要辛苦漠儿了!”
“臣妾不辛苦,只是敢问陛下,什么时候能够有个皇后,好让臣妾卸下这管理后宫的重担,臣妾的性子,实是不适合做这后宫之主的。”
清南君望向明辉殿外晴空丽日,凤目微微眯起:“朕还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答应朕的求婚呢!”
“若是她不答应呢?陛下,您就真的不为庆氏昭雪吗?”
清南君笑着扭上她的面颊:“你说,要是天燕两国都替庆氏昭雪了,我们青国不这样做,那朕岂不成了奸邪小人?!”
建成十二年,十月,琅霞山,红枫遍野。
林归远沿崎岖的山路向琅霞山最高的霞云峰攀登,两年来忙碌的行医生活,让他的心灵渐渐平静,由于经常在偏僻的山村中替村民治病,还要上山采摘草药,他的皮肤稍稍变黑,不复往日的白晳,但却多出了几分洒脱飞逸。
一只飞鹰自头顶掠过,林归远眯起眼来,望向山崖,嘴角慢慢浮现笑容,终于找到了,唐家大嫂有救了。
他身形飞纵,攀住崖上树木巨石向上登去,眼见那株‘红心果’离得越来越近,他从背后药篓中取出药铲,小心翼翼地将‘红心果’连根铲出,托于手中,轻轻一笑。
“喂,那是我的,你放下!”一个娇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归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依族装扮的年轻女子攀于崖边一棵大树之上,浓眉轻扬,瞪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林归远淡笑道:“姑娘,这可是在下先发现的,也是在下先将它采到的,这处又不是你家园子,怎能说是你的。”说着沿原路而下,跳落于地。
那依族女子紧跟而下,拦在了他的面前:“我发现这‘红心果’很多天了,等它今日成熟正要采摘,你这人便冲了上来,今天你非得把它给我留下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林归远见她相貌活泼灵动,眼神清澈,心中微微一动,道:“姑娘,在下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即使是姑娘先发现的,还请姑娘让给在下吧。”
那依族女子瞪大眼睛道:“我也是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的,为什么你不能让给我?”
“哦?姑娘,那你可知这‘红心果’是用来治什么病的吗?”
“自然知道,这‘红心果’是治疗失心症的良药,我可是找了它很久了。”
林归远微笑道:“姑娘,失心症也分很多种的,‘红心果’只能治积郁成疾,肝肾积亏所引起的失心症,不知姑娘要去救之人是何种原因引起的失心症?”
依族女子一愣,猛然跳起来道:“看来你是大夫了?!”
“正是,不如姑娘将你所要救之人的病症说来听听,在下替你参详参详,看看是否适合用这‘红心果’来救他。”
依族女子伸出手来,拉住林归远就往山间行去:“你既是大夫,又说得出‘红心果’用途,你来帮我看看,他的失心症是否有救?”
林归远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你先放开在下,在下随你去就是。不知你那病人有些什么症状,姑娘说来听听。”
“他什么都好,没其他任何症状,就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寨中老人们说这是失心症,所以我才百般打听,想要找这‘红心果’来替他治病的。”依族女子边行边道。
林归远随她穿过数座山谷,转进一处依族山寨,十几个依族小孩从寨中蹦了出来,围住那女子:“龙姐姐,你回来了!”“龙姐姐,大哥哥今天打了一头大野猪回来了,正放在你家后院呢!”
林归远随着这位龙姑娘迈入一个青石垒成的院子,龙姑娘爽声笑道:“大哥哥,我带了个大夫看你来了!”
院中,青藤下,斑驳的秋阳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慢慢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