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思月宫内,祥影玲珑,箫乐韶音。
解宗秀凤冠珠翟,青丝步摇,娥眉笼秀,英丽疏阔,从青太妃手中接过喻示吉祥团圆和谐如意的如意玉,娇笑着挂在了裙间。
青太妃见她满面雀跃,轻叹道:“秀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见室内并无旁人,解宗秀揽住母亲轻轻摇晃:“母亲,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不能让您再在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过下去了。萧哥哥的计策如果能够成功,我们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一定要去母亲和月姨以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看看。”
她眸中涌起一层轻雾:“母亲,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你说的月诏山,星池峰,一定要去看看无穷的碧海,接天的荷园,神秘的雾山,母亲您当年走过的地方我都要去,您没走过的我也要带着您去,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秀雅公主,我只是解宗秀。”
青太妃轻抚着她的双肩:“秀儿,可万一事情要是——”
“不,母亲,既然这是天意,就一定会成功的。再说,这事关系到我的亲姐姐和亲哥哥,关系到我天朝的江山,如果在离开皇宫以前,能够为解氏宗族做好这件事情,也不枉他们锦衣玉食养了我十六年。母亲不用担心,林家哥哥是端谨之人,又对姐姐情深似海,我没有危险的。倒是太后明日若来找母亲,您可得好好应对才是。”
权倾朝野的林国舅的公子,新任吏部侍郎林远君,迎娶秀雅公主,虽处战争时期,国舅府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加上林太后凤驾亲临为侄儿祝贺,灯笼挂满了从皇宫到国舅府的路上,也冲淡了几分大战将来、皇帝亲征的紧张气氛。
寂静的书阁内,林太后看着跪于身前的林归远,轻磕着手中的天青瓷盅,沉默良久,道:“远儿,你真的想通了吗?”
“是。”林归远低头道:“姑母,现在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我族中人,远儿怎会不识大体,只求姑母出征多加珍重,一定要平安归来。远儿自会和林维岳平定京中局势,不负姑母期望。”
林太后凝望着他的乌发,乌发下的面容依稀露出来的那一抹孝顺与温存,忽然十分不舍,心中一酸,轻轻将他扶了起来,抓住他的双手不愿放开。
伤痛与不舍在林归远眼中一闪而过,轻声道:“姑母,远儿以往对不住您。以后,如有机会,远儿一定要天天陪着您。”
林太后胸口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半天方才平复,强自笑道:“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远儿和姑母这样说话,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她心中还有一句话无法说出口:这么多年,第一次,她是如此后悔,不该丢下儿子进了深宫,不该为仇恨付出了这二十年的时光。
林归远被她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别过头去,喜袍领口微微咧开,露出他白皙修长的脖颈来。
林太后目光怔怔,恍恍然中似看到了那人,以往每当自己轻颦浅笑时,他也是不敢直视自己,特别不敢看向自己颈间那道剑伤,总是要别过头去,露出同样白皙修长的脖颈,然后会轻叹着伸出手来将自己搂入那温暖的怀中,然后便会是一次次令人意乱神迷、心醉魂飘的缠绵绯恻。
她慢慢抚上颈间,那道伤痕早已淡如青烟,隐约难辨。可这心口的伤痕呢?为何每次想起时还是这样剧烈的疼痛?
她又轻轻抚上胸口,自己曾忍受了怎样的疼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让那噩梦般的印记消失?想想这二十年来所过的生活,真的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吗?
听到她的轻咳声,林归远回过头来,将她扶至案后坐下。
林太后喘息渐止,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放入林归远的手中,道:“远儿,这里面是太后御印和真正的天子虎符,解宗珏现在手上那半边是假的,他从来不曾仔细看过。我怕京城和各地形势有变,你要多加小心,必要时可以调动各地兵马,以平定局势。寒枫涧那边,乔庆德和陆卓影都是我们的人,用不着这些。”
林归远接过锦囊,手指下意识的捻动着锦囊的丝带,垂下头去。
“明日我便会同青太妃摊牌,胁迫她为我们解那‘天印咒’,所以今晚解宗秀进了新房后你便需将她软禁起来,只有她在我们手上,青太妃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
“后日,我便会带解宗珏率军出征,到时京中一切林维岳会辅助你的。”
“青国那边,已经调了一部分兵力去了,只要能撑过一个月,不让他们长驱直入,越过三国边境,逼近仁州战场,姑母除掉那燕行涛和解宗珏后,自可回过兵力来歼灭他们。”
“唉,远儿,姑母若是,不能回来,你就乖乖地做个好皇帝,待大局完全平定之后,再想法子废了解宗秀,若是能寻到庆氏后人,要好好的对他们,以后你的皇后也从庆氏后人中选立吧。”
她站起身来,犹豫片刻,终轻轻地将林归远搂入怀中,眼中悄悄地落下泪来,原来,原来儿子竟是这般高大了。
青太妃低头看着窗格中投进来的光影,久久都不出声。轻蒙的烟雾与光影纠结起舞,映得她的脸阴阴沉沉。
林太后悠闲地饮着茶,眼神却锐利无比地盯着青太妃,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青太妃方缓缓开口道:“太后娘娘,您今日既然来找我说这些,我也知形势不容我不答应,何况现在秀儿已归于庆氏,我若是不答应,我们母女是没有活路的。”
“姐姐真是聪明之人,但妹妹我绝对没有胁迫姐姐的意思,只是现在君儿和秀儿已是夫妻,自当夫妻一体,同心为庆氏谋划才行。”林太后闲闲道。
“那好。”青太妃抬起头来:“我可以解那‘天印咒’,但我是有条件的。”
“姐姐请说。”林太后话语中透出一丝兴奋来。
“那就是太后大计成后,君儿若是得登大宝,秀儿成为皇后,需得下诏永不废后,而且,太子必须在皇后所出之子中立取。”
林太后稍稍一愣,旋即笑道:“这是自然,君儿要得这解氏江山,自然是解氏女子为后了,太子也自当是立嫡子。姐姐若是还有顾虑,我这便可让君儿亲书一份手诏,以为日后言证。”
她满面含笑,站起身来:“那就请姐姐解咒吧,‘寒星石’我已经带来了,君儿也在宫外候着呢。”
青太妃忙站起来道:“太后,这个倒是急不来的。”
“哦?莫非姐姐想反悔不成?!”林太后逼近几步沉声道。
“不是。太后切莫误会,只是解这‘天印咒’需得在月圆之夜,今日方是十三,需得后日的子夜时分才行。”青太妃忙放低语气解释道。
林太后听言,眉头轻皱:“原来是这样,这倒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妹妹我明日便需得随皇上亲征,这可是有些为难啊!”
青太妃眼中略闪得意之色:“太后,亲征之事事关国体和太后大计,自不可耽搁。至于这解咒嘛,反正秀儿在你们手上,您也不怕我反悔,想来此时这思月宫外也尽是您的人马,我想走也走不成。后日子时,您让国舅大人亲来思月宫监守我解咒就是了。”
林太后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姐姐,希望我们大计得成,你我永享这万世帝业!”
青太妃迎上她目光,两人对视一笑,俱是欣慰中带着一丝得意。
这日天气极好,和风煦煦,丽阳高照。皇帝见亲征之日天公作美,心情极好,一袭翔龙黄袍更是衬得他玉面金冠,英姿勃发。
辰时祭告过太庙之后,皇帝和太后在大批侍卫、禁军的簇拥下出了京城北门,漫天黄紫旌旗,官员鱼列道旁,皇帝彩台搭箭,正中红心,如雷呼声震动京野,天朝灵帝终御驾亲征,率大军开往寒枫涧。
百官以林维岳为首,伏地恭送御驾凤驾离去,大军远行,方起身罗列而归。林归远却不急着回府,立在城门处遥望西北方。见林维岳近身来欲待说话,冷冷道:“我想再去送姑母一程,明日夜间,我自会赶回来解咒,你将一切都准备好,等我便是。”
林维岳还待再说,林归远已纵身上马,疾驰而去。他愣了片刻,终跺跺脚转身入城。
林归远疾驰如风,不多时便到了流芳亭侧一处密林之外,他细察一番,知无人跟踪,下马闪身入了密林。
林中萧慎思与已能正常行走的清洛正等得有些心焦,见他过来不由相视一笑,迎了上来。
林归远迅速将锦囊交给萧慎思,道:“这是太后御印和天子虎符,平定与青国之间的战事就有赖大哥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清洛手中接过易容之物,对着清洛手中铜镜,十指纷飞,不到一刻,便成了一名面貌稍显粗豪的青年男子。
萧慎思取出一张信笺递给林归远:“这是韩童的全部资料,他在皇上的贴身侍卫中一贯沉默寡言,而且个性向来古怪,二弟你尽量不开口说话,应该不会有人察觉的。”
清洛一边帮林归远换下身上官袍,一边柔声道:“二哥,小珏就拜托你了。”
萧慎思点头道:“二弟,你得时刻不离皇上左右,虽说大军到寒枫涧前,太后应该不会下手,但也得时时小心。到了寒枫涧后,如果太后将燕皇引过来,你得尽量想办法让皇上知道和听到一切真相,这样才有为庆氏雪冤的可能,但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你的武功,护住他一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能护住他,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林归远轻轻点了点头,望向二人:“大哥三妹放心,我就是性命不要,也会护着小珏的。只是大哥,你估计与青国在楣江的战事什么时候可以稳住,然后回援寒枫涧?”
萧慎思略略沉吟:“我估计青军应该是想沿楣江一路北上,待天燕两军在仁州斗得两败俱伤时再突破纪州防线,以求一击得手,坐收渔翁之利。由京城赶往西面的纪州和去往西北仁州寒枫涧的路程差不多,”
“如能顺利赶到纪州,将那边局势战事稳定下来需半个月至一个月的时间。二弟你尽量在皇上和侍卫禁军的食物中投放一点药物,让他们行军速度减缓,拖上十天半个月,再到达寒枫涧,既然太后是故意将你父亲引到仁州的,便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在那处等候,所以大军迟上几天应无大碍,希望到时我能及时率军回援于你。”
清洛道:“大哥,要不要我随你去纪州,去说服小墨?”
萧慎思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小墨心中的志向便是要建立一个强大的青帝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放弃的,三妹你的任务便是要及时赶去寒枫涧,伺机救出剑谷中人,不让太后拿他们来威胁你舅舅。”
清洛伸手替林归远扣上玄衣黑氅,凝望着他道:“二哥,你先行一步,待京城诸事办妥,我会赶过来的,你万事小心,多加保重。”
林归远取过她手中易容之物,又替萧慎思改变容貌,片刻之后,另一个‘林归远’立于二人面前。清洛侧头笑道:“二哥替自己易容成别人都惟妙惟肖,可这替大哥易容成你自己的样子可就不是十分相似了。”
林归远退后两步,细细端详于萧慎思:“三妹倒是说说,哪里不象了?”
清洛再细看一番,还是摇了摇头:“相貌看上去很象,不仔细看不出来,但我就是感觉神态和气质方面有些不同。”
萧慎思微笑道:“反正我只要扮成二弟,明夜混进宫,到思月宫装装样子就行,到时霞姨会将烛光弄得较为昏暗,林维岳短短时间看不出来的。”
林归远将一包药粉和一个白玉瓷瓶递给萧慎思:“你们先服下瓷瓶中的解药,然后请太妃将药粉洒一些入香炉之中,再请那林维岳入思月宫,片刻后他自会昏迷。”
他望向清洛:“三妹,我教你的易容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哥放心,林维岳的样子我铭记于心。”
林归远心中一痛,想到自己与洛儿竟是表兄妹,想到姑姑竟是死在母亲手中,眸中闪过不舍与愧疚,清洛似是知他心意,轻声道:“二哥,太后若是,若是能及时收手,你就好好陪她过完最后一段日子吧。”
她低下头去:“你们若是能和舅舅一家团聚,天下能够太平,我的仇,不报也罢。”
林归远慢慢伸出手来,想要抚上她的秀发,却停在了半空之中,片刻后暗下决心,猛然转过身去,大氅轻扬,身形闪纵,林边传来他清朗的声音:“大哥,三妹,多保重,我等着你们!”
这个月的十五,月儿被浓云遮住,昏暗得让人有些心情晦涩。
林维岳知今夜解咒事关重大,早早地便来到了皇宫,在长恨宫守候良久,却不见林归远返来,不由有些焦虑。
他本是庆氏皇族守墓人的后裔,同时也守着庆氏皇朝在乐州的那一份宝藏。自小他与兄弟林士武就被赋予了这个世代相传的神圣使命。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一生等着的便是主子庆氏后人的来临,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效忠献命。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找到乐州的主子竟是那般静美如兰的一个女子,她眉间淡淡的忧伤,唇边惆怅的微笑,让他一见倾心,从此踏入这个尘世,甘心为她驱策。
这么多年的隐忍筹谋,看着她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身体日渐衰败,他无数次想求她收手,求她与自己带着远儿归隐离去,可这话无数次到了嘴边都无法说出,只能继续任她在仇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现在成功在即,她也命在旦夕,若是她不在了,自己又该怎么办?远儿纵是自己抚养长大,但对自己却一直冷若冰霜,是不是该回乐州了?可又怎能负她所托,余下的岁月还是得为她尽这份心力,扶助远儿才是啊。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名侍卫匆匆过来禀道:“右相大人,林侍郎已经到了思月宫了,请右相大人速速过去。”
林维岳心中一喜,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忙入内室将观音像下的‘寒星石’取出,赶往思月宫而去。
思月宫外值守侍卫见他过来,跪低禀道:“右相大人,林侍郎已经进去了,说若是右相大人您到了,请您即刻进去。”
林维岳看着思月宫暗红的宫门,竟无端的有些紧张,想到终于能为她办成这一件大事,又有些隐隐的兴奋,伸手轻轻地推开了思月宫的宫门。
小太监装扮的清洛迅速替萧慎思易容成林维岳的样子,青太妃望向昏迷在地的林维岳,微笑道:“真是十分顺利,思儿好计谋!”
“现在才刚开始,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现在太后和皇上均不在宫内,皇上又未曾大婚,宫中一切都拜托霞姨了。”萧慎思被清洛手上之物弄得有些痒痒的,轻笑着说道。
清洛笑道:“大哥你别动,我没二哥那么高明,你动一下我可就得重新来过了。”
青太妃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流落在外的洛妃之女,见她眉眼之间极象当年那纯美如玉的洛妃,想起那善良的女子,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清洛却不知她此刻竟想起了自己的生母,见她面上神情悲戚,以为她是担心解宗秀,忙安慰道:“太妃娘娘,您别担心,我们等会就去国舅府将秀儿妹妹救出来,还要赶去天牢救伯父和血衣卫的兄弟呢。”
易容妥当,清洛望着立于自己面前这个‘林维岳’,心情复杂,这过去几个月来,她心底深处,不知将这个仇人的模样刻画了多少遍,总是想着要手刃他为爹娘报仇,此时这仇人就倒在身侧,大哥又装成了他的模样,竟无端地冲淡了她几分报仇之心。
萧慎思知她心思,安慰道:“三妹,先将他武功废了,囚禁起来,等大局稳定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杀他,好吗?”
清洛轻轻点了点头,蹲下身去,除下林维岳身上的官袍,抖了抖便欲替萧慎思换上,忽然从袍中掉下一样东西来。
昏暗烛光中,萧慎思眼见那是一份漆红战报,心头一跳,忙俯身捡起,展开细看,片刻后苦涩道:“原来,小墨亲自率军赶往纪州,他竟置自身危险于不顾么?”
清洛见他难过,边替他披上官袍,边柔声道:“小墨为人,性喜冒险,又有几分自虐,他既打算收渔翁之利,伺机一举歼灭天燕两国,这样的大事,再有危险,他也是一定要亲自主持的。大哥你可得坚强些,如果你面对他作战时心软,西边战事便很难平定,受苦的还是万千平民百姓。”
萧慎思沉默良久,终点了点头:“三妹说得有理,我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该怎么做就一定会去做的。”
顿了顿他轻声道:“至于欠小墨的私人情义,我迟早会还给他的。”
清洛听他这句话说得甚为伤感,心头剧痛,再也说不出劝解的话来。
青太妃暗暗叹了口气,走了过来,托起手心里的‘寒星石’,直视萧慎思道:“思儿,你做好准备了吗?一旦记忆恢复,面对小墨,你会更加痛苦的。”
萧慎思望向‘寒星石’,狠下决心,闭上双眼:“是,请霞姨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