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刚出山洞时看见的皎洁圆月早已消失不见,随着几声霹雳巨震,暴雨自黑暗中冲卷而下,将无边山野狠狠卷入漫天雨雾之中。
清洛缩身于树丛后,全身便如刚从水潭中捞上来一般,她一边急运真气不停冲向被清南君封住的穴道,一边透过被暴雨打得颤栗摇摆的树丛看着清南君一行与一支数百人的青王军在黑暗的大雨中拼杀激战。
这一支数百人的青王军也不知是从何处过来的,清南君本拟下得鬼哭峡北面山坡,沿龙舌溪北上,再越过位于鬼哭峡与叶州城之间的沧碧山,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叶州城,却不料在龙舌溪遭遇此股青王军队。
走在最前面的数人不及掩住行踪,便已被敌军发觉,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随即在黑暗中拉开序幕。清南君所带随从皆是精兵强将,迅速占据各个方位,以一挡十,且个个明白主子心思,知此次行踪万万不可泄露,故下手皆拼尽全力,以求全歼敌军。却不料这支几百人的青王军队颇为强悍,身手也并不弱,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清南君本闪身于一颗巨松后静静观望,见久攻不下,且眼见属下伤亡越来越重,眉头轻皱,眼角瞥见清洛被颜七拉扯着立于一旁,疾纵过来,伸手撕下清洛身上一大块衣裾。清洛见他目光凛冽,爆出强烈的杀意,不由心中一惊,却见他将衣裾蒙面,姿态闲雅地拨出腰间长剑,身形疾闪,向溪边战场中跃去。
颜七见主子亲自加入,忙将清洛手上绳索绑于树上,恶狠狠地道:“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不要想着逃跑,不然格杀勿论!”说着也向溪边奔去。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拼杀,数百人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加上夜色昏暗,敌我不分,所有人都只能尽力挥舞手中兵刃,不断有人倒于刀剑之下,流出的鲜血又瞬间被暴雨冲得无影无踪。
暗夜深沉,杀气漫卷,光华纷争,清南君手中长剑青芒飙转,化作一道道青虹,仿佛天狼怒啸,龙吟鹤鸣。剑气轰发,上天入地,将敌对之人一个个搅碎于剑气之中。
然而敌军终究人数十倍于他们,当战况惨烈到极点,敌军也仅余几十人时,清南君发现属下已经伤亡惨重,能支撑下来的只有颜七等五六人。
一道闪电劈过,震得各人手中兵刃顿住,也照亮了溪边惨象,颜七等人回过神来,乘敌军稍停,迅速聚拢在清南君身边。敌军之人也迅速围拢,一名领头之人怒喝道:“龙子通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过沧碧山去叶州,你等何人,速速就擒!”
清南君发间雨水滴滴而下,心情也如同这雨水一般凝重,看来叶州战事吃紧,竟被龙子通抢占沧碧山形成合围之势了。当此际,却也不能退让,他深深吸了口气,深邃的目光掠过雨中诸人,压沉嗓音道:“风月无边!”手中青光暴闪,攻向那为首之人。
颜七等人长年跟随于他,知他话中之意,是要全歼敌军,一个活口都不可留,便齐声怒喝,以雷霆之势攻向那数十名青王军。电闪雷鸣之中,数十人纠缠绞结,雨水血水激荡四射。清洛藏身树丛之后,渐感真气已可提起,忙屏住心神,运气冲往被封穴道。
溪边惨厉叫声不断传来,清洛内息急转,被封诸穴逐一被冲开,仅余“大椎穴”一处尚未冲开,听得外面打斗声渐歇,忍不住探头望去。
只见电闪雷鸣之中,隐见清南君修长的身形不停摇晃,长剑拄地,他身边随从都已倒于地上,对面却还立着五名青军官兵。清南君捂住腰间伤口,身形缓缓下坠,终向后倒于地上,溅起一大片泥水,半日再无动静。
清洛眼见清南君一方全军覆没,不由也有些焦急:大哥的恩师应是暗中支持清南君的,他今日毙命于此,会不会对大哥的恩师有影响呢?同时也急运力冲往被封的“大椎穴”。
那几名青军官兵静立于大雨之中,过得一阵,见清南君再未蠕动,均松了一口气,为首之人骂道:“妈的!这群人这么凶悍,是从哪里过来的,去看看,这蒙面人到底是何身份!”说着几人骂骂咧咧地围了过去。
眼见那几人向倒于泥水之中的清南君围了过去,清洛纵是对他狠辣为人有些不满,也不禁替他担忧,只是自己穴位尚未冲开,还得提防被那几名青军发现踪迹,即使想助他也有是心无力,此时,雨已慢慢地小了下来。
待那几人围拢,一道青光如闪电般裂空而起,结成一片剑网,将几人悉数绞入网中,数声闷响,大地归于一片漆黑,整个溪谷陷入死亡的阴影,清南君身形再起,手抚伤口,剧烈喘气。清洛方知他是装死诱敌,终全力一击,将敌人全歼于剑下。而就在此时,她也终于冲开了被封穴道。
她暗运内力,挣断手上绳索,见清南君手拄长剑,立于一片尸身之中。略微犹豫之后,轻轻步了出去。
清南君听得脚步声响,猛然抬起头来,手中长剑挥出,清洛向左疾闪,却见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剑挥出之后终缓缓跪落于地。
清洛虽与他交谈不过数句,却深知他为人狡诈,恐他诈伤暗算于自己,便后退两步,轻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清南君却只是剧烈的喘息着,头逐渐垂了下去。
清洛犹豫再三,终心挂萧慎思及义母一家,对她而言,青国内乱胜负如何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只有尽快与大哥等人会合才是当务之急。此时雨势全歇,天空中月光丝丝放大,清洛辨明方向,向“鬼哭峡”北面出口方向行去,行得几步,隐约听见清南君说了句什么话,便回过头来,见他在月光中的身影孤寂凄凉,忍不住折回身,立于清南君身前,轻声道:“你既保得性命,就速速离去吧。我有要事在身,不能护送你去叶州的。”
黑云慢慢散去,月光逐渐清晰,照在清南君身上,散发着孤寂与衰败的气息。他颤抖着扯下蒙面之布,喘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说着一头栽倒在地。
清洛听他最后所言,心中一愣,忽觉他话语中慷慨之意竟与大哥素日语气有些相似,又见他重伤倒地,心有不忍,轻叹一声,蹲下身来,将清南君拖至树丛之后稍干燥的地方,手指触到他的腰间,感觉到那伤口长达数寸,仍有鲜血不断涌出,忙撕下他身上衣襟替他包扎起来。
她略略想了一下,记起清南君先前喂自己所食“天昙丹”似是疗伤奇药,便伸手探入他的怀内,摸出那个白脂玉瓶,倒出几粒“天昙丹”喂于清南君口中。见他一时再无动静,终不忍将他一人弃于荒野,便默默坐于他的身边,遥望夜空,想着:大哥,你到了白石崖么?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过来了。
这时,雪儿窜了过来,见主人守着那曾诱捕过自己之人,不由“吱吱”而叫,似在疑惑主人为何还不离去。清洛将雪儿抱起,轻声道:“雪儿,别急,等他醒来我们就走,他在山洞中曾救过我,虽说并不是什么好意,但我总欠了他一个人情啊!”
猛听得“咕咕”一阵轻响,清洛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觉得饥饿之意汹涌,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整天未曾进食。她忙到青军尸身上摸出一些干粮,也不管这干粮已被雨水粘成一团,吞了下去。
吃完干粮,已是月儿西沉,曙光初现,周围情形也渐渐清晰,清洛见周遭全是青军和南疆众人的尸身,血流满地,禁不住有些难过,想道:这战争因仇恨而起,却又不断制造着新的仇恨,这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何时才能彻底消失呢?
这时,隐约听得身边清南君在低声呻|吟,清洛忙凑近将他上身扶起靠于树干,问道:“你怎么样了?”
清南君慢慢睁开凤眼,眼中透出疲惫与一丝警惕,见到清洛关切的目光,似是愣了一愣,眼神也稍有凝滞,片刻后方侧头扫了一下四周,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吗?”
清洛见他神智恢复清醒,心头一松,脸上绽出微笑:“你既醒过来了,我也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说着站起身来,转头向南行去。却听得清南君“啊”地一声呻|吟,似是极为痛苦。清洛忙回转来立于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清南君眉头紧皱,手放于背后,颤声道:“这里———”
“怎么了?”清洛见他苦楚神情,忙俯下身来细看,忽觉腰间一麻,真气涣散,瘫倒在地,那清南君却于此时快速翻滚,将她压于身下,双手急闪,封住了她数处要穴。清洛心知上当,又感觉到他身躯紧紧压住自己,痛悔下觉得尴尬无比,一时急怒斥道:“快滚开!你这无耻小人!”
清南君伏于她身上,头搭在她耳侧,喘着粗气呵呵笑道:“小丫头太嫩了些啊。你也不想想,我费力将这里的人全杀了灭口,又怎能将你放走!”
清洛感觉到他口中热气不断呼入自己耳中,羞愤交集,只恨穴道被制,使不出一丝力气,痛悔自己不该如此善良轻信。一旁的雪儿见状窜了过来,向清南君攻去,清南君忙从清洛身上滚落,拾起长剑挥出,逼退雪儿,清洛怕他伤害到雪儿,急道:“你别伤它!”又忙着喝住雪儿。
清南君仰面倒于地上,觉得伤口疼痛,真气不继,喘气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逃走,我便不伤害你!待我拿下王都,还要多谢你呢!”
清洛啐道:“你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这般狡诈阴险,纵是让你登上王位,又于百姓何益!”同时急力提起体内残存的一丝真气,欲冲开被封穴道。
清南君却不与她争辨,只是静静调运气息,不多时便觉体内真气稍稍充沛,奋力站了起来,在清洛身前蹲下,细细地打量着她。
清洛昨日晨间见他战场威姿,觉得此人坚韧不屈、风华绝尘;洞中相遇,觉他阴沉狠辣;方才诱攻自己,又是无比狡诈恶毒;此时见他那俊美白晳的面容上含着一抹轻笑,却又觉得他十分可怜,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清南君听她叹息中饱含怜悯之意,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后轻笑起来:“有些意思,你还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叹气之人。心里很看不起我,是吧!”说着持起长剑,将剑刃贴于清洛面上轻轻摩擦。
清洛觉得森寒的剑刃在面上轻轻刮过,心中愤恨,也将恐惧抛于脑后,冷冷道:“不错!我是觉得你这人很可怜。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可叹你连自己是个可怜之人都不自知!”同时心思急转,想诱他多说些话,以拖延时间,看能不能将被封穴道冲开。
清南君呵呵大笑:“小丫头,你倒说说,我哪里可怜了,我风姿出尘,才华绝世,武艺高强,位高权重,不知有多少女子仰慕于我,现如今,要杀你也如同踩死一只蚂蚁,可怜的人是你吧!”
清洛嘴角挂上嘲讽,缓缓道:“可笑你如井底之蛙,这世上强过你之人多如牛毛,在我心中,一万个你都比不上我大哥!”说出此话,心中不禁想起萧慎思俊朗坚毅的面容、豪爽慷慨的气度,面上带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
清南君见她面上温柔神色,愣了一下,瞬间笑道:“看来小丫头的大哥就是你的情郎了,我倒是很想看看,能比得上一万个我的他是何模样。”
想起战中离散的大哥,清洛不由有些心乱,却仍保持真气运行,向被封穴道冲去。同时口中说道:“以往听你声名,还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想不到如此恩将仇报,枉我大哥恩师还暗中支持于你!”
听她此言,清南君凝神细想片刻,眼神一亮,轻笑道:“小丫头既知孟相与我之事,又说你大哥恩师支持于我,你是姓李吧!”
清洛惊道:“你怎知道?!”
清南君收起长剑,眼神在清洛身上扫来扫去,啧啧摇头:“我还道能让天朝萧慎思萧大将军舍生忘死,深入燕境,一力维护的义妹李清洛是何等天姿国色,原来也不过如此,堪堪清秀而已。看来这萧将军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清洛听他所言,便知他在天朝派出了密探,自己三人在燕国之事已传入他耳中,遂缓缓说道:“你既知我是萧将军义妹,又与孟相素有交情,不如放了我吧,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随你去叶州的。”她见清南君为人狡诈,始终不敢说出萧慎思已到青国之事。
清南君侧头沉思了一下,道:“你要去办什么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见他语气缓和,又想起他本为南疆郡王,清洛心中一动,想了一下,终说道:“我要去与失散的同伴会合,再于一个月内赶去月诏山找一个叫孟雅的巫姑,了结一段恩怨,从她手上救一个人。”
清南君听言一笑:“你们还真是胆大,居然想到月诏山雅姑姑那里救人。”
“你认识孟雅?!”清洛不由有些惊喜。
清南君却并不回答,眉头轻皱,便如碧波轻漾,桃花迎风。片刻后他凑到清洛面前轻声道:“小丫头是赶着去与你大哥会合吧?!”
清洛心中一惊,不知他是如何猜出,遂将头一扭,并不回答。
“哈哈,小丫头不用紧张,我与萧将军神交已久,缘悭一面,他既已来到我境,我只会欣然款待于他,绝不会伤害他的。”
见清洛闭口不应,他又笑道:“小丫头定是奇怪我为何猜出,这不难猜啊,萧将军既可为了你连大将军都不做了,便一定会陪着你来这南疆的。何况孟相早就传书于我,说要派一个重要的人过来,我一知道你的身份便知来的人必是萧将军无疑。”
清洛听言觉此人心思机敏,玲珑剔透,在心中暗暗警惕:看来以后与此人打交道,须得万分小心才是。
清南君见她眼中露出谨慎之色,忍不住浮出得意的笑容,眼珠一转,凑到清洛面前缓缓说道:“小丫头,听说你武功高强,我现在又身负有伤,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这样吧,你护送我去叶州,我便派人帮你寻找萧将军,至于雅姑姑那里,她的私人恩怨我不便插手,但也可传书请她宽限一段时日,待战事过后你们再去月诏山都不迟。你看如何?”
清洛在心中盘算片刻,知此时别无他法,遂慨然道:“好,我答应你!但你还得帮我寻找我义母一家人和我大哥的几名手下,他们都如同我的亲人一般。”
“没问题,只不过是多找几个人罢!“
“既是如此,就请你先将我穴道解了吧!”
清南君却并不急着解她的穴道,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塞入清洛口中。清洛觉那药丸入口即化,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我可怕你穴道一解开,便会溜去找你大哥。这是‘七日追魂丹’,顾名思义,七天后若无解药,你便会毒发身亡,这解药嘛,就在叶州城内,你若是乖乖地护送我去叶州,我自会替你解毒,若是有何异动嘛,只怕萧将军见到的便是她义妹的尸身了!”清南君开心地笑道,笑时牵动腰间伤口,又吸了一口凉气。
清洛自幼在山间长大,其后朝夕相处的便是两位义兄,一位豪情重义,一位温柔体贴,何曾见过这等心机百变、阴狠多疑之人,只觉自己与他交锋,时时落于下风,不由激起心中万千傲气与韧性,暗道:清南君啊清南君,暂时让你占占上风,以后怎么都得让你付出沉重代价,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人都可让你肆意欺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