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人负着双手背对众人,秋阳洒在他的身上,一袭素袍柔和得象山间随秋风轻轻摇摆的松柏,又激烈得似岩间奔腾不息的水流,衬得他姿态昂扬,高远绵长。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他无尽的风姿,难言的傲然。李清洛心头更涌上一种感觉:这白衣人站的位置实是恰到好处,他就好象融入了这苍山翠柏之中,青山、松树、古塔、秋风和他组成了一副绝美的图画,似是动一分都将破坏这种无以言表的美感。就象是艳绝人圜的一剑,又如划空而过的流星,又好似佛祖神秘的拈花一笑,无不契合了大自然最神奇的力量,仿佛亘古以来他就站在那里,从来不曾移动过。
众人见的仅是他的背影便已为他气度风姿所倾倒,均不忍出言惊扰于他,恐破坏了这种难得一见的美感,都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那白衣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有人行到背后,只是静静的对着流光塔,半晌,他抬头望天,用一种无限惆怅、无恨悲伤的声音吟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用缓沉的声音吟唱,声音如同静夜里乍起的秋风,又如同寒冬里纷飞的雪絮,充满了凄凉自伤之意。众人默默听来,竟都无端的涌起悲怜之意。
唱完他复又泣道:“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若华啊若华!这些年来你可真做到相思与君绝?你又叫我如何能勿复相思啊!昨夜的风,是你来到我的窗前吧?你可知我年年痴数春星,呆看秋枫,漆灯风飐,刺骨凄凉无处说啊!当年你为何不肯见我一面听我辨上几句再走,为何命运要捉弄我至如此地步啊!”
清洛听他言中无限凄凉悲苦之意,心下哀怜不已,只觉这人遭爱人离弃,可怜至极,她天性纯善,见那人哀哀欲绝,忍不住向前几步,轻声安慰道:“你,你不要太伤心了,这样会伤身体的。”
白衣人听得她言中尽是淳淳关怀之意,缓缓的回过头来。
他缓缓的回过头来,众人看到的是一双饱含沧凉与绝望的眼眸,那双眼眸似是看破红尘,但又似是饱含深情。待得他缓缓的用眼光扫过众人,众人又感觉好似有一柄寒剑凌空袭来,攻向各人必救之处。他的眼神如一剑,又如数剑,其中自然圆润,了无阻碍。
待得他眼神望过李清洛和林归远时,略略的停顿了一下,但这并不损于这一“剑”的圆满,就象山间奔流向下的溪流,在流过岩石时皎然而过,不留痕迹。在他眼神拂过清洛的一瞬间,清洛体内隐隐有真气流动,不象平时练功时的激扬,十分平和,却让清洛泫然欲泣,她好似看到了世间最炫丽的一招,领悟到了从未到过的一种境界。
最后,白衣人的眼神停在了萧慎思的身上,这一“剑”终于停了下来,就好象书法大家最后落下的一笔,有绵绵不尽之意,深合“花未开全月未圆”的禅道。
萧慎思见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尽管觉得他眼中剑意大盛,却并不心怯,坦然迎上他的眼神,抱拳道:“这位兄台,冒昧问一句:请问阁下到这流光塔有多久了?可曾在这靖南山中见过何人?”
白衣人并不回答,凝望萧慎思片刻,一字一字的问道:“萧—慎—思?”
血衣卫们心下大惊,听他言语中略带敌意,不由各自暗暗戒备,深恐蹈上次被燕国皇子刺杀之覆辙。
白衣人又望向林归远与李清洛,微微点头:“原来是你等三人,不错,不错,俱是积玉之才,怪不得流光也弑羽而归。”
血衣卫们疑虑之情更重,有几人已悄悄向前踏上两步,欲将萧慎思护住。
白衣人仰天长笑,袍袖一拂,劲风扑面而来,刮得众人脸上如剑刺过一样疼痛,踏前几步的几名血衣卫更是身形不稳,向后退回两步,刚好退至原先站立的位置。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匪夷所思的武功,咋舌之余,心中都同时在想:这人是谁?是人还是鬼魅?
那白衣人见众人惊诧,也不以为然,又转头望向流光塔,叹道:“若华啊若华,今日要取这些人的性命也并不是难事,只是我,我怎么能够在你家门口造下杀孽,怎能让血染红你的门庭,你虽不愿见我,我却不敢拂逆你半分。罢,罢,罢,就让他们多活一段时日罢。”
李清洛见他说得狂妄,特别是对萧慎思饱含敌意,不由将刚开始对他有的一丝怜悯之情抛之脑后,嗔道:“你这人,我还道你伤心人必有伤心可怜之处,谁知你原是这等自大狂妄之辈。”
白衣人见她说得天真自然,冲着她微微一笑,叹道:“你这位小兄弟倒是心地善良得很,瞧在你今天安慰过我的份上,我就不与你等为难了。”
说着袍袖一拂,也不见他怎么迈步,瞬间身形便已晃到山角转弯处,再一步迈出便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众人仍在愣怔间,耳边传来他的悲歌声: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边关青山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破碎情心梦不成,旧地无此声”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为人诡谲至极,也不知是何许人也。
经过此番纷扰,李清洛草草地看了一下流光塔附近,未发现有亲人留下的痕迹,一行人只好怏怏下山而来。
一路上,清洛心中只是暗想着那白衣人用眼神扫出的那一剑,觉得那一“剑”隐含至理,仿佛蕴含着上乘的剑学之道。特别是与自己的剑气好似有相通之处,让这一“眼”望过来,她在剑术上的修为竟好象上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她暗自思忖:这白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到流光塔来又为的是什么?隐隐的,她觉得这白衣人与自己似有莫大的关连,仿佛许久之前就曾见过似的。
而萧慎思、林归远和一众血衣卫也都默不作声,皆与她想着同一个问题:这神秘白衣人究竟是谁?
及至到得山下,登上战船,清新的河风轻轻拂面,清洛方才从冥想中回过神,她性情自然豁达,既然得知娘亲未遭大难,便心情开朗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的萧慎思和林归远,想起一事,“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归远见她望着自己笑得神神秘秘,不由伸手摸上自己的面颊,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清洛见状笑得更是欢畅。
萧慎思笑问:“三弟,有何好笑之事,不妨说来大家都乐上一乐。”
李清洛见林归远兀自在身上东看西看,更是笑弯了腰,林归远瞧着她笑得成了一弯月牙的眼睛和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由心想:只要三弟能时时如此开心,就是天天让她取笑又有何妨?
李清洛好不容易撑住笑,挺直身躯。故作正经说道:“我突然想起若是再过二三十年,等二哥到那白衣人一般的年纪,也穿上那样一袭白袍,也学上他仰天悲歌一番,只怕这酸劲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说着板起脸学着那白衣人望天悲歌的样子:“啊,勿复相思!怎能不相思!”表情入木三分,活灵活现,众人见她小小脸庞上故作悲苦深情,不由都笑将出来。
林归远见她拿自己打趣,又好气又好笑,调皮心起,双手齐举,故意学着那白衣人的腔调凑上前去:“啊,三弟啊三弟,我想得你好苦啊!”清洛尖叫一声,躲到萧慎思背后,笑岔了气:“唉哟,二哥,你可弄错了对象,等哪天我有了二嫂你再如此深情告白才是啊。”
林归远却不肯放过她,口中胡言乱语,追得清洛围着萧慎思身子直转,萧慎思被她扯着衣襟身形乱晃,见他二人嬉闹,口中直道:“胡闹,胡闹!”
笑声中一行人回到了开州城。
回至府衙,林归远和李清洛自去房间探望昏睡中的李正益,而萧慎思到前厅处理军政事务。萧慎思刚在前厅坐定不久,便见何副将匆匆的走了进来,禀道:“启禀将军,刚才燕军向我军中帐射来一支箭,箭上附有一封信。其后燕军便有秩序的撤退,末将不敢擅自追击,特回来向将军请示。”说着递上来一封信。
萧慎思将信展开,只见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明春再战”。
萧慎思沉吟一会,问道:“燕军可是真的全部撤退?”
何副将答道:“燕军确为全军撤退,而且撤退得极有章法,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两人再商议了一会,都觉燕皇此举实是让人猜不透他的用意。他此番带兵大举前来,若说只是为了接应败退的皇子,那为何来得如此之巧?如果不是为了接应,那为何又匆匆撤退?
萧慎思为人豪爽中不失精细,他即刻吩咐下去,着朔州、连州、平州及厉州几处的军队加强戒备,并将兵力进行了周密的调配,以期使各地兵力达到平衡,并吸取开州失守的教训,制订了详细的防范奸细、紧急兵情联络的方法。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黄昏时分。
此时他又想起一事,不由往厢房过来,林归远刚刚带着不死、不活从军营中转了一圈回来,李清洛则令人意外的并没有如前一般一脸愁苦守着李正益,竟专心致志的在看书。
萧慎思进到房中,见李清洛头都不抬,口中还在念念有辞,便好奇的问林归远:“三弟怎么了?在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林归远压低声音道:“咱们这三弟的性情真当得上是豁达坚毅,拿得起放得下,她忽发奇想,说既然那齐显恕能从毒经上悟出不醒丹的提炼方法,那她也能从书上悟出不醒丹的解法,所以一回来便向我借走了毒经,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只是这不醒丹,唉!”说完轻轻的摇了摇头。
萧慎思也轻轻的摇了摇头,也压低声音问道:“不知二弟对解这不醒丹现在有多大的把握?”
“我这几日详探伯父体内情况,发现齐显恕极为狡猾,在不醒丹内加入了别的药物,以代替紫月兰心,如果我贸贸然按师父以前悟出的法子去解,只怕会对伯父的身体有所伤害,所以我一直不敢下药。而且我更发现齐显恕现在研制出的不醒丹已不再是单纯使人长睡不醒的丹药,极可能在使人昏睡的同时也损害人的身体机能,如果拖上过长时间,伯父的身体将极难恢复健康。”
萧慎思点点头:“这正是我今天过来找你们的原因。”
他走过去将李清洛手中的书抽走,将她扯到桌前坐下,正颜说道:“二弟,三弟,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齐显恕为何要给伯父服下不醒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