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长天,云彩脉脉流动,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牛马点缀其间,白云似的羊群在绿海中游动。
秋季草原上的阳光极浓烈,耀得常宁的眼有些睁不开来。远处,祭坛下人来人往,悲歌声阵阵,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怆然。
她站在帐门口,眯眼望着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天高地阔,为什么自己不能象那鹰一样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呢?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帐内。从东朝带过来的贴身侍女明画见她似有些无力,上前将她扶住,轻声劝道:“公主,皇上会将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过忧虑了,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吗?您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宁王殿下可还等着您回去呢。”
听到‘宁王殿下’四字,常宁的眼泪如溃堤般落了下来。皇弟,那记忆中的倔强少年,与自己多年相依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后,会是何等的焦虑,父皇他,真的会派人将自己接回去吗?
几年前,那威严肃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从来没有抱过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将自己送到了这塞外草原,大漠阴山。从此,自己就为了所谓社稷,为了所谓和平,埋葬了青春与梦想,远别了皇弟与故土,在这陌生的地方日夜体会着孤独和凄凉。
常宁侧卧于狼皮毡毯上,怔怔地想着,泪痕依稀。正幽思间,帐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煦煦然如暖阳的声音响起:“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常宁一惊,猛坐了起来。她认得这个声音,虽然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这个令她胆颤心惊、两个月后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这个人,在草原上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人们歌唱着他的故事,吟诵着他的骄傲。他,是一个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着这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古汉王的血。他,自幼便象草原上的雄鹰,阴山上的野豹。他能驯服最烈的野马,也能唱出最动人的歌声。
他自幼不被古汉王重视,也始终受同父异母兄弟们的歧视与排挤。十一岁那年,他带着一百名少年远走西庭,在那里逐草放牧,在那里扎根生基。
十五岁那年,他带着五千名少年,纵骑如风,奔袭上千里,将山嵯国两万骑兵斩于马下,逼得山嵯国向突厥称臣纳贡,自此声震草原。
十八岁那年,他带着两万如狼似虎的猛骑,一路东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们,也俘获了无数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挟着雷霆之势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对他刮目相看,赞他为最似自己的雄鹰。他替他的父汗东征西战,令突厥日益壮大,与西狄分庭抗礼。就是强如东朝,也不得不将最高贵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帐之中。
他就象这草原上最灿烂夺目的阳光,人们争相匍伏于他的脚下。当年老的古汉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骜不驯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明画等人惊慌不已,常宁看在眼中,反而平静下来,站起来走到软毯上坐下,镇定道:“请进来吧。”
帐帘轻掀,不知是帐外透进的阳光,还是进来之人的面容,常宁微微闪了一下眼。进帐之人挟着浑厚的气势,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右手横放于胸前,行了一礼。常宁微微欠身,始终不敢仔细打量这位继子,轻声道:“大王多礼了!”
新任突厥王离勒微微一笑,盘膝坐于常宁对面,如烈日般的双眸紧盯着这位高贵的东朝公主。常宁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头去,转念间傲气涌上,猛然抬头直视离勒,略带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让您久留,有何事,您请说吧。”
离勒一口东朝话说得极为字正腔圆,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们东朝的话倒是有些意思。难道你们东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纪,死了丈夫之后便是活死人一个吗?这样岂不是将人活活地关于坟墓之中?!”
常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我朝礼仪,自非你们蛮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会有你们这等子袭父妻的蛮荒野俗。”
她鼓起全部勇气,直望向离勒略带讥嘲的微笑:“大王,常宁今日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要我改嫁于你,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除非乌阙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积雪全部融化!”她倏然站起身来,冷冷道:“两个月后,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宁魂归故里之时,大王请回吧!”说着一拂衣袖,背对离勒而立,努力控制着颤栗的身躯。
离勒坐于地毡上,仰起头来,正好望见她后颈中那一抹白净,就象伊射山常年的积雪,纯净晶亮。这高贵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的耳坠也在轻微地晃动,这一瞬间,晃得他有些心软。这也是他首次与这位公主近距离接触,她深居简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会上,她也始终是轻纱蒙面,不发一言。他一直以为,她就象他所知道的东朝女子一样,怯懦胆小,他从来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时候,这烈性让他微感心惊。但这烈性之后的强行控制着的怯弱,却又让他的心尖有一刹那的疼痛。
他沉默片刻,从容站起身来,沉声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本王今日来,实是有件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还请公主节哀顺变。”
常宁脸色唰地变得雪白,转过身来,颤声道:“你说什么?!什么节哀顺变?!”离勒不忍直望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双目微垂,低声道:“您的父皇,东朝圣威武肃德皇帝,于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常宁眼前一阵眩晕,他在说什么?父皇薨逝了?那永远如神祗一般的父皇,那天下无敌的父皇,怎么会―――
她呆呆地望向离勒,这人面上的神情,真诚中带着坦然,还有一丝疼怜,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明画等人的惊呼声尚未出口,离勒已抢上一步,将常宁抱入怀中。
常宁悠悠醒来,脑中一片迷糊,还未来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已见一双炽热的眼眸紧盯着自己。她一惊,身子向毡内急缩,同时想起晕倒之前的悲讯,眼泪夺眶而出。
离勒自十五岁那年扬威草原以来,有过无数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阳,如烈火,一个个争相进他的大帐,为他献上最热烈的情爱。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象眼前这人这般柔弱凄然,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去保护她。
见她惶悲之态,见她泪如雨下,哭得就象草原大雨后风中摇曳的马莲花,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公主,请您节哀顺变!”
常宁沉默良久,垂头低声道:“大王,请您出去!”
离勒怅然半晌,不再说话,稍稍欠身,退出帐门。
常宁伏于毡上,失声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吗?您真的丢下受苦受难的女儿不管,就这样走了吗?您若是不在了,谁来替女儿作主,谁又能震慑住这离勒,让他放女儿回去呢?明画等人上来相劝,常宁甩开她的手,泣道:“你们都出去!”
听得众人退出帐门,她抬起头来,面上有着绝望与决然,她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这是古汉王病重之后,她便随身携带的。
她向东南方向磕下头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宁不孝,不能再为我东朝社稷牺牲奉献了,父皇,常宁就来见您了!
她坐直身躯,泪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见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象从前一样倔强,不要再鲁莽行事,我们,来世再见吧!
她紧咬下唇,闭上双眼,高举手中短剑,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颗石子飞来,‘呛’地一声击落她手中短剑,她身躯一震,未及睁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来你们东朝的女子是这般没用!只会自寻死路吗?!”常宁并不睁开眼睛,低声道:“请大王放手!”
离勒却攥得更紧,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上常宁秀气的双眉,感觉她在自己手下剧烈颤栗,是生气悲愤到极致的颤栗。他忽然有种快|感,贴近她耳边悠悠道:“你听着,你不用自寻死路,现在,你的亲兄弟,东朝的宁王殿下,为了那个皇位,正与他的皇兄们斗得热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亏一篑,想让我们突厥支持于他,而不是趁机联合西狄攻打东朝,你就乖乖的,留着这条命,做我离勒的女人吧!”
他将常宁用力往地毡上一推,高大的身躯压了过去。常宁正沉浸在他所说话语的震惊之中,来不及闪避,被他重重的压在了身下。
离勒压住她的双臂,吻上她光洁细密的额头,那股馨柔,没有一丝突厥女人的膻气,让他瞬间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正待掠上她的红唇,却忽然面色一变,疾伸手扼住她的双颊,望向她悲凉绝望的眼神,眼角汹涌而出的晶莹泪珠,他忽然有些泄气,从她身上离开,静静地坐于一旁。常宁不可自抑的剧烈颤抖,欲待捡起身边短剑,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良久,离勒站起身来,柔声道:“是我不对,冒犯于你。从今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不用再行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着你的皇弟登基为帝,想我突厥与东朝世代交好,你就好好留着你这条命。”
他顿了顿道:“只是突厥习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废,我突厥更需一个东朝公主来做阏氏,以震慑西狄。你,必须做我的阏氏。但你放心,我不会强逼于你,我离勒,不愿强逼于任何一个女人,我会等着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常宁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颓然坐于毡上。最初寻死的勇气过后,是极度的迷乱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个皇位吗?他若是得登大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归故土?如果自己现在死了,离勒盛怒之下支持允王他们,自己岂不是拖累了皇弟?!离勒他说的话可信吗?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强逼于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远,星星很亮,亮得让躺于草地上的常宁舍不得坐起身来。秋风拂过原野,她觉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抚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终于成为东朝至高无上的帝王,终于要派人来接自己回去了。那记忆中青涩如榄果的少年,现在穿上皇袍,坐于龙座之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滚开,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这样,我离勒说话算话,绝不会碰你一下!我们,就好好说说话吧,夜色如此美丽,若是仇恨相见,岂不是大煞风景?!”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满面警戒之色坐于一旁的常宁,双手枕于脑后,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轻声道:“小时候,我和公主一样,特别喜欢这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总想着自己是哪一颗星星,为什么会坠落在这草原之上,为什么要生在这王族,为什么要背负许多自己不愿背负的重任!”常宁心中一动,身躯慢慢放松,稍稍向旁挪了一下,并不作声。
“公主,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可怜之人,用你们东朝的话说,就是‘长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没用啊,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种命运,我们便只有坦然面对。便要成为这帝王之家最强大的人,让其他人都臣伏于我们的脚下,让这大地都为我们而颤抖!”
离勒的话语渐转逸兴豪飞,他猛然转过身,侧卧在草地上,盯着常宁恬静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愿意和离勒一起,做这草原上最强的王者,带着这草原上的人们纵横驰骋,永保康宁?!”常宁被他炽热的眸光吓住,身子微微后缩,嗫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离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来接您回去,他在国书中也对我说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问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阏氏,不放您回去,您又当如何?!”常宁一惊,怒道:“大王,你就不怕与我东朝为敌吗?!”
离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宁倾过来。常宁被他逼住,身形后仰,鼻中呼入年轻男子温热的气息,与那年迈的古汉王腐朽的气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乱,瞬又痛骂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刻还有这些胡思乱想!
正迷乱间,离勒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怕与东朝为敌,可你们东朝,你的皇弟,现如今,更怕与我为敌!他根基不稳,允王已有叛象,慕藩态度不明。在这关口,我若是强留你不放,你说你的皇弟,会为你冒险越过慕藩,越过西狄,来向我要人吗?!”
常宁默然不语,欲离开离勒的气息,向后一仰,细柔的腰肢一软,倒在草地之上,头正磕上草中的一块石子,‘唉哟’一声唤出声来。
离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将她拉起,不顾她的挣扎,揽她入怀。替她轻揉着脑后,感觉到她欲挣离自己的怀抱,用力将她箍住,柔声道:“别动!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怀中之人渐渐停止挣扎,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离勒却只是温柔地替她揉着脑后,手心捂住她的如丝秀发,感觉到怀中之人炙热的体温、柔软的芬芳气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给我三个月的时间,给我一次机会。三个月之后,您若是还不愿留在我的身边,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会与您的皇弟为难,我离勒对着草原发誓,决不食言!”
草原的冬季,风雪肆虐,常宁整日呆在帐内,沉默寡言。
那夜过后,离勒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东朝使者的要求,坚决不放她离去。只说三个月后再给武帝陛下一个答复。而一个月后,她便收到了皇弟的来信,允王与废太子叛乱,他处于极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轻易求死,要皇姐忍下耻辱,再等上一段时间,等他平定叛乱之后,定会来接她。
而这两个多月,离勒日日过来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画,与她煮茶联诗。他对东朝文化的了解,他对诗词歌赋的精通,让她刮目相看。原来草原上的蛮夷之族,竟也有这样的风雅之才。他是何时,又是如何接触东朝文化的?他雄伟的躯壳下,为何也有着如东朝男子一般的温柔与儒雅?明画挑帘进帐,带进一股寒风,见常宁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么还未过来?”
常宁面上一红,略感羞耻。曾经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继子便觉生不如死,怎么此刻,竟会在心底深处时时记挂着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这样没有礼节廉耻,又会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贵典雅的皇姐?!
一股风卷进帐内,离勒乌帽雪裘扑了进来,抓住常宁的手就往帐外走去。常宁奋力挣扎:“大王,你要做什么?!”
离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将她抱起,大步出帐,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放于马鞍,自己随即纵上。他想了想,解开雪裘,将她围住,大声道:“坐稳了!”轻喝一声,骏马在风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线白雾,消失在明画等人的惊呼声中。
这日的雪下得并不大,但风极猛烈,刮得常宁睁不开眼来,只得大声道:“大王,你要带我去哪里?!”
离勒不答,风雪中忽然高声歌唱,歌声高亢透亮。
“我心中有一个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
她有乌黑的长发,如小马驹秀丽的鬃毛;
她有娇艳的红唇,如小马驹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闪的双眸,如小马驹倔强的眼神;
我要将她带回家,我的姑娘哟,
如果你不听话,我要将你象小马驹般轻轻责打!”
常宁双颊红透,这歌声这般火辣撩人,让她竟冒出一身大汗,这风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闪便过去了。
马儿在一处高崖前长嘶着停住,离勒跳下马来,将常宁抱下马鞍。看着她红晕的双颊,热血上涌,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常宁不及回话,他已拧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宁大急,呼道:“离勒,你要做什么?!”风雪吞没了她的呼喊,离勒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她怔怔站于原地,他,冒着风雪,冒着生命危险,要攀上那积冰的崖顶做什么?他若是有个好歹,可―――风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双足麻木,才见那人由崖上缓缓而下。峭壁上积冰滑溜,他数次踏不住脚,眼见就要跌落,让她一阵阵惊呼,他又稳住身形。这数次险况,让她的心一时飞天,一时入地。茫茫然间,她的眼中心里,再也没有这漫天的风雪,再也没有突厥与东朝,也没有礼义与廉耻,有的,只是眼前这人。
泪眼朦胧间,离勒跃落于地,奔到她的面前,满头大汗,却仍微笑着将一朵洁白的雪莲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平日从容威严的他,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常宁伸手接过雪莲,珍珠般的泪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莲花上。离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公主,你,快别哭了!是不是我离勒做错了什么事,你打我骂我便是,快别哭了!”见常宁哭得双肩直颤,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你老是闷在那帐中,对身子不好。这草原,广阔无垠,你得多出来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里,才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常宁放声大哭,突然扑入他的怀中,雪莲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紧紧抱住他厚实的胸膛,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离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浓烈,让这草原上的雄鹰也有瞬间的不适应。
他颤抖着伸手捧住常宁的面颊,火热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闭上了双眼,他用最轻最柔的声音问道:“不回东朝了,留在我的身边,好吗?”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片刻后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的嘴角慢慢荡起满足的笑意,将她紧拥入怀,将她唇齿之间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东朝祯和七年,慕氏父子死于沙场,慕藩十二州收归皇廷。
祯和八年,东朝铁骑于当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国灭亡。
祯和九年,东朝二十万精骑,再度北上,正式与突厥开战。
五月的京城,潮湿闷热。皇宫内,更是吹不进多少风,高高的宫墙下,流动着一股难闻的湿秽之气。
交乾殿内,武帝任宫女们替自己扣上天子战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丝波澜。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蓝贵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过宫女手中的火红皮牟,轻轻替他拢上,柔声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遥远,战事激烈,还望皇上珍重。臣妾会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胜归来!”
武帝微微低头,正见蓝贵妃轻垂的眼帘,那睫羽扑闪之间,竟让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冲天的烈火仍不时在他的眼前梦中闪现,那清丽的身影,仍不时萦绕于他的心头,难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眼前之人,象她,却又不是她。多年来对自己悉心伺候,宛转承欢,自己也因有愧于心,对她格外宠爱,也册封了她的儿子为太子。可为何,这么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难道,自己也会象父皇一样,几十年都忘不了一个女子吗?
武帝忽然涌上一阵愤然,对这样的命运有些不甘,他猛然将蓝华容搂入怀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蓝华容忍住疼痛,泪水正在眼眶内打转之时,武帝轻声道:“容儿,等朕回来,等朕把皇姐接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蓝华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痴等,今日终于有了回报吗?
武帝将她环住,柔声道:“容儿,你在宫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过份思念于朕。现在前方战事顺利,若无意外,朕在你临产之前能赶回来的。朕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亲自将皇姐接回来。虽然这么多年,皇姐在信中总是说她过得尚好,朕却总是担忧于她,朕一定要将突厥踏于脚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祯和九年七月,东朝武帝亲征突厥,诏令突厥王交出常宁公主,突厥王离勒将使者斩于刀下,誓死不从。
祯和九年八月,东朝精锐与突厥王骑会战于阴山,血战三日,东朝武帝亲率数万精骑突破突厥防线,由阴山东面而入,直奔王庭。
突厥王离勒大惊,率数万骑兵急速追赶,中武帝埋伏,数万将士死于火箭之下。离勒在数千死士的护卫下,坚守于白云谷,箭尽粮绝。
中军大帐内,武帝眉头微蹙,望着手中那张信笺。信中所说,是真的吗?难道皇姐她当年改嫁于离勒,竟非被迫,而是自愿?可为何之前数年,她都不向自己说明真相呢?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还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胁迫所写?
如果她是真心嫁于离勒,自己现在是不是就要放离勒一条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写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隐忍图谋,自己统一天下的雄心大志,岂不是要止步于这青云谷前?!他站起身来,长久地在帐内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辞,让他的心一阵阵紧缩,可眼前这即将到手的战果,这皇图霸业、一统天下,又让他双手攥紧,将那封信紧紧揉成一团。
帐内烛火跳跃,大将陆栋躬身而入,行军礼后恭声道:“皇上,据星士所言,明后两日可能会有大风沙,微臣觉得,离勒死守这几日,想的就是要借这风沙来逃匿,微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武帝长久的沉默,陆栋跪落于地,磕头道:“皇上,时机稍纵即逝,今夜若再不强攻,离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业将功亏一篑。请皇上速速决断!”
武帝抬头望向帐外苍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闪过狠决之色,低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强攻白云谷!离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鸟儿蜿转,可这日的清晨,风沙渐涌,血腥之气弥漫在原野之中。
常宁打马狂奔,怀中的幼儿哇哇啼哭,她却浑然不觉。还来得及吗?皇弟他,真的要对离勒下狠手吗?他为何要这样,为何会变得这样心狠?为何不肯听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武帝立于白云谷前,他的身后,是离勒身中数箭的遗体,离勒死前愤然的笑声在他耳边回响:“小子!你和你姐姐说的不一样嘛,哪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倒比我还要凶狠!”他怔怔地立于晨雾之中,马蹄声疾响,他转头望去,十多年来思念于心的皇姐满面仓惶与愤怒,策马而来。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宁看都不看他一眼,滚落马鞍,踉跄数步,跪于离勒身前。她眼中无泪,颤抖着伸出双手将离勒上半身抱起,不顾怀中幼儿的悲啼,将离勒奋力拖起,颤声道:“大王,快,你快起来,快随我走!”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缓缓走至常宁身前,看着她悲戚之态,双足酸软,跪落于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来接你回去!”
常宁却只是奋力拖着离勒沉重僵硬的身躯,无奈她力气微弱,筋疲力尽下猛然伸手将武帝一推,泪水汹涌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我恨你,恨你!”
武帝倒于草地之上,抬起头来:“姐姐,你被逼嫁与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耻,朕要将你接回东朝,这也有错吗?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啊!你,为何还要恨朕!”
常宁不停摇头:“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愿嫁他。我在信中已对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过他,我以为你会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你为何要这样狠心?!”武帝面色苍白:“姐姐,为何之前数年,你在信中从来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为,你是为了不给朕添麻烦,见朕根基不稳,不愿朕与突厥为敌,才被迫改嫁于他。”
常宁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认为姐姐是不知羞耻、不顾礼义道德之人,所以才没有及早对你说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后一封信中,已说明真相,又那般哀求于你,你,为何还要下这狠手?!”
她望向颓然坐于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还是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一统天下?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从前姐姐认识的那个小四了!”
她将怀中幼儿放落于地,缓缓跪于离勒身前,轻抚着他那似熟睡过去的面容,眼前尽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欢歌。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风雪之中的那朵雪莲,她将离勒紧紧抱于怀中,唱起歌来:
“我心中有一个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
她有乌黑的长发,如小马驹秀丽的鬃毛;
她有娇艳的红唇,如小马驹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闪的双眸,如小马驹倔强的眼神;
我要将她带回家,我的姑娘哟,
如果你不听话,我要将你象小马驹般轻轻责打!”
晨阳渐升,而常宁的歌声却逐渐微弱,终慢慢归于无声,她软软的倒于离勒身边。武帝大惊,抢上前去,只见她胸前一把短剑,仅见剑柄,他抱住常宁渐渐冷却的尸身,仰头悲啸:“姐姐!”
九月的天空,万里无云,碧蓝湛洁,武帝神情木然,坐于马上。身后,是绵延十余里的数万大军,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儿。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这天下,也终皆臣服于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当年未能完成的霸业,将慕藩、西狄、突厥一个个征服,将东朝的版图成倍扩大,可此时,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欣喜与愉悦,有的只是苦楚与怅然。
他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依稀认出是宫中侍从的服饰,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还有华容,还有昭儿。皇姐已去,她们母子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只要有了她们,自己便不会象父皇一般孤单寂寞,便不会再伤心了!
马儿驰近,马上侍从滚落于地,颤声禀道:“皇上,奴才冒死禀奏,蓝贵妃,她―――”武帝跃落于马,揪住那侍从衣襟,厉声道:“容儿她怎么了?!”
“启禀皇上,蓝贵妃,昨夜忽然临盆,却因难产,薨逝了!”
夕阳下,秋风中,武帝踉跄着步入淑清宫,抚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声。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痛哭,为何,最亲近的人,要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他长久地抚棺痛哭。三十年的时光,时光中的人,时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飘过。父皇临终前悲愤的面容,那个女子将玉玺抛出那一刻决然的眼神,废太子被鸠酒毒死时蠕动的身体,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尽前悲凉的歌声,逐一冲入他的心底,让他的意志渐渐崩溃,让他双足无力,跌坐于地。
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靠近,柔软的手轻轻替他将泪水拭去。他睁开模糊的双眼望去,昭儿正怯弱地立于一旁,轻声道:“父皇,请父皇节哀!”
武帝凝望着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将他搂入怀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烧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个黄昏,那一场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声震住,面容苍白。武帝紧抱着太子,这一刻,万里山河,尽在他的脚下,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站直;皇图霸业,他也终全部实现,心底却没有一丝快乐。有的,只是这无尽的悲伤,绵绵的绝望。
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际,再也看不到一丝阳光,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