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瑄看向灵位,只见上面刻着‘亡夫蓝公实仁之位’八字,他恍然醒悟,忙跪于蓝徽容身边,与她一齐磕下头去。
抬起头来,蓝徽容哽咽道:“原来母亲早已将父亲的棺木迁到了这里,我还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母亲不与父亲葬在一起,原来,她早就已经有了安排了。”
孔瑄望向右首那具无牌无位的棺木,疑道:“那这具是―――”
蓝徽容心中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她站起身来,双手按住右首棺木一角,手上运力,棺盖便有所移动。孔瑄也走了过来,二人齐齐运力推开棺盖,棺盖下方竟是一层木板,木板上方,摆着数封书函,最上一封函面上写着‘容儿亲启’。
蓝徽容颤抖着拿起最上一封书函,抽出信笺细阅,泪水如珍珠般掉落。孔瑄从后面拥住她,二人静静地读着清娘留下的这封信,仿佛看到那个慈爱的母亲正在天上含笑看着他们,微笑着对他们轻声细诉。
容儿,我深爱的女儿,母亲实不愿让你看到这封信,如果你一直不找到这处,不看到这封信,过你平静的一生,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容儿,希望你能原谅母亲,把你推入危险的困境。但母亲是没有办法,为了救你性命,无奈之下才答应了昭惠公主。
母亲一直希望,你过着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更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知心之人,心灵相通,白首不离,而不是象母亲一样,前半生命运多舛,坎坷辛酸。
母亲无法预知,你被昭惠公主派到慕少颜身边后会遭遇何种危难,你的出现,又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母亲只能尽己所能,做好多种准备,只求能帮到你,让你跳出困境,从此平平安安。宝藏机关,母亲早已破解,无需铁符,信中另有图解。
昭惠公主那处,你的心疾若能蒙她赐药得以痊愈,她又放下了家国仇恨,你当事她如母,奉其天年。
她若寻到太子皓,执意要得到宝藏才赐药救你,母亲已将宝藏分为一大一小,你按图解将小的宝藏启出交给她。但如果之后她执意复国,挑起战火,你不必再遵从母亲遗命,本着你的善心去行事吧。
另一处大的宝藏,留着给你应对其余人,若是求宝藏者,是为了黎民百姓,你就让他拿去。若是求宝藏者,是要挑起战火,令众生涂炭,母亲也已设下机关,你就让他为宝藏付出生命的代价吧。
母亲的故人,可能会有那等心存执念者。你可将我的棺木移到这处石室,再将这具假棺封死后移到上方石室,依图解发动机关,我与你父便可长眠于此,生生世世,再不分离。母亲另留几封书函,分别写予几位故人,你可将信交予他们。这些故人可能有的已经过世,有的还活着,母亲只能这样做万全的准备,希望他们能够善待于你。
容儿,乖孩子,母亲多么想看着你心疾得愈,看着你平平安安,看着你嫁一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可母亲命不久矣,不能再陪着你了,容儿,你原谅母亲吧。你一定要平安幸福地活下去,象母亲从小训育你的那样,做一个善良而平凡的人吧。
烛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石室内光影随之微微闪烁,恍惚如急匆匆的光阴。蓝徽容转过身来,伏在孔瑄怀中长久地痛哭,孔瑄轻柔地抚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也是哽咽难言。
原来,清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做了种种预测,也做了各种安排,就连皇帝想求她的棺木,她也预料到了。
她那般聪慧英朗,却遇人不淑,半生坎坷。她那般仁善侠义,却兄友离丧,命运多舛。她想平静度过后半生,却还要为她的女儿耗尽心血。她默默地承担着一切痛苦,默默地安排着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深爱着的女儿。
孔瑄仰起头,紧紧地抱着蓝徽容,母亲,您放心吧,从今天起,容儿由我来守护,我会护她一生平安幸福的。
盛夏午后,没有一丝风,徽水岸边,柳树上的蝉没完没了的嘶鸣,蜻蜓偶尔掠过水面,惊起涟漪,又在热浪和烈日中复为平静。
柳叶桥畔,乘风阁内,仇天行眯着眼,坐于窗前,望向波光粼粼的徽水河,仿佛听到河面锣鼓铿锵,看到众兄弟飞桨劈浪,多少年了?自那一年的赛舟节,那些兄弟们一个个离去,自己也一步步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可真是无法回头啊!
手中白瓷光洁,茶汤如碧,他浅饮慢酌,一个穿浅蓝色衣衫的少女抱着琵琶怯怯地走到了他的桌前。
“这位老爷,听听曲吧。”少女肤色极白,眉清目秀,声音娇娇柔柔。
仇天行轻轻摆了摆手,心中依旧在思忖着:约定的日子到了,那小子怎么还不出现?自己的人虽说潜匿在容州各处,但拖久了只怕不是办法,宁王的人又盯得紧,总得先确定宝藏在何处,才好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老爷,听听曲吧,我什么曲都会唱的,只要十文钱就可以了,老爷,就听听吧。”少女拉上他的衣襟,哀求道。
仇天行有些不耐,手轻轻一拂,声音带上了几分凌厉:“不听,到别桌去!”少女身子娇弱,自是不经他这高手一拂之力,脚一趔趄,双手撑到仇天行胸前,又跌倒在地。眼中泪水直转,又不敢哭出声来,强忍着爬起来,往别桌而去。
仇天行眼神闪烁,再坐片刻,丢下一锭碎银子,下了乘风阁。
他沿着徽水河悠悠向前走着,又不时拐入河边小巷,似在欣赏着容州城的美景。直至日落时分,他方慢慢步上双水桥,立于桥上,仰望天边晚霞。船橹之声由远而近,一艘木船从远处驶来,慢慢驶过双水桥的桥洞。
仇天行一振长袍,身形如鹤冲九天,从桥面跳落,轻轻落在木船之上。待他双足落定,划船之人突然发力,船如离弦之箭,沿河而下,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岸边,一身形高大的人望着木船远去,沉默良久,冷声道:“仇天行带来的人都摸清了吧?”“是,基本都能确定隐藏在何处。”他身后一人恭声道。
“嗯,开始行动吧,记住,该留的活口都给我留着。还有,传令给盛兴,今夜子时,着他带齐人马在那处等我。”
孔瑄将船划入河边一芦苇丛中,带着仇天行从河边一处沙滩穿过,绕过几处树林,乘着月色往会昭山而行。
仇天行与他并肩而行,淡然道:“你怎么知道有人在跟踪我?”
孔瑄面带笑容:“难道您不觉得自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那只螳螂吗?”仇天行哈哈大笑:“宁王那小子,还想做黄雀,他也太小看我了,还得向他老爹再学上几年才行。我看你是想将我的手下甩掉,才让那卖唱女传信将我引开的吧。阿瑄啊阿瑄,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不过天下之大,还没有我仇天行不敢孤身前往的地方,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孔瑄微微一笑,依然带着仇天行往北而行。行得一阵,仇天行冷不丁和声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孔瑄一怔,低头轻声道:“还好,没有加剧。”
“那就好。”仇天行轻叹一声:“阿瑄,你还是回到师父身边来吧。”
孔瑄默不作声,仇天行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他倾谈:“虽然你已不认我为师父,但我还是想把你当成我的弟子。今日你若让我得偿所愿,我自然会保你性命。师父我一生坎坷,也无后人,说实话,只有当初带着你由安州北上金州那一个多月,才体略过一些天伦之乐。在师父眼中,你是最适宜承我衣钵之人,你还是回来吧。”
孔瑄顿住脚步,望着仇天行平静道:“如果您能放弃宝藏,放弃你想为王为帝的执念,退隐江湖,我愿意事您如父,奉养天年。”
仇天行默然良久,轻轻摇了摇头,孔瑄眼神黯淡下去,两人不再说话,一路北行。
月上中天,二人终到达了烟云谷。蓝徽容执着火把,静立在谷口,夜风拂过,火光跳跃,照在她的脸上,皎如明珠。
见仇天行走近,蓝徽容行了一礼:“叶叔叔!”
仇天行环顾四周:“这就是宝藏所在地吗?”
蓝徽容轻声道:“还请叶叔叔信守承诺,赐我们解药。”
仇天行呵呵一笑:“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未看到,这解药嘛,自然还得再捂上一阵。”蓝徽容沉默一瞬道:“既是如此,叶叔叔,我想请您先见一位故人。”说着转身向谷内墓室走去。
仇天行眼神闪烁,跟在她和孔瑄身后,看着她开启机关,露出洞口,不由问道:“这是―――”“是我母亲的墓室,我母亲她,便长眠于此。”蓝徽容垂下头,轻声道。仇天行‘啊’的一声,跟在蓝徽容身后跳入甬道,大步踏入墓室之中,烛光下,那具黑色棺木如同静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入他的心头,令他身躯轻轻颤栗。
他长久地立于棺木前,望着棺前那刻着‘亡母蓝门玉氏清娘之位’的灵位,再望向案上平放着的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图。画中,那与自己骨肉至亲的兄长,傲骨铮然,眼神凛然中带着几许温雅,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仇天行喉间发出轻轻的‘啊’声,双膝隐见颤抖,强自镇定住,伸手抚上棺木,泣道:“清娘,二十六年前一别,你我再见,不料已是生死殊途,是我对不住你!”
孔瑄与蓝徽容默默地看着他,待他情绪稍稳,蓝徽容递过一封信函:“叶叔叔,这是我母亲临终前写给您的信。她觉得您可能尚在人世,说如果我能见到您,就将这封信转交给您。”仇天行怔了一瞬,伸手接过信函,展开细阅,眼中一时欢喜,一时悲伤,一时愉悦,一时又惆怅无比。
看罢信,仇天行对着棺木长久地发呆,忽然低声吟道:“回首来时萧瑟意,黄泉碧落存两处。两鬓微霜无人识,望断故园无归路。”他的声音隐透着一丝意兴阑珊,伸手轻抚着棺木,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柔和。
错了,清娘,确实是我错了,但现在,我还有退路吗?当日走出了那一步,我早已没有退路了。你今日再来劝我,又怎能挽回兄长的性命,怎能让所有的弟兄都活转来,怎能让我不再背负这份罪孽?!既然已造下了这恶果,我便只有继续往前走了,不然怎么对得起我这二十多年的辛苦筹谋?怎么对得起这滔天骂名?!
不过清娘,你放心吧,你既记得住当年我对你的好,你的女儿,我自会将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但这宝藏,你劝我放弃,我可得违逆你一次了!
他自嘲似地一笑,眼底闪过针尖似的一点寒光,缓缓抬起头来:“宝藏在何处?”孔瑄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蓝徽容不由握上他的手,觉他十指冰凉,知他见仇天行一意孤行,心中失望,却终不忍将抚养自己之人送上绝路。她暗暗捏了一下孔瑄的手心,声音却平静无波:“叶叔叔可将解药带在身上?”
仇天行冷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一股馨香溢满了整个墓室,蓝徽容望向孔瑄,孔瑄微微点了点头。
蓝徽容笑着举起烛台:“叶叔叔,请随我来。”
蓝徽容在前,仇天行居中,孔瑄在后,三人沿着开启机关后露出的一条青石甬道向下而行,约摸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竟是一块石壁,再无去路。
蓝徽容回过头:“叶叔叔,按我母亲所示,这石壁背后就是宝藏所在地,但我和孔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机关,正想请叶叔叔一起参详。”
仇天行行到石壁前,运上内力按上石壁,片刻后摇了摇头:“机关不在这处。”他转过身来,在甬道里来来回回走了十余趟,眉头紧锁,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来。蓝徽容忙将烛台放低,仇天行低头细细地数着脚下青砖,身形忽然舞动起来,衣袂飘飞,飞动间脚尖贯注真气,不时踏上某处的青砖。他的身形越转越快,终猛呔一声,右足急蹬上石壁正前方第三块青砖,轰隆之声响起,石壁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向旁移去,露出一个石室来。
仇天行额头隐有汗珠,长吁一口气,站直身躯:“不愧是赵国宝藏,‘玄机妙手’的机关都用上了。”
蓝徽容笑着将手伸到仇天行的面前,仇天行淡淡道:“进去再说。”
蓝徽容面色一变,冷声道:“叶叔叔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容儿莫急。”仇天行呵呵笑道:“只要见到宝藏,解药我是一定会给的。”蓝徽容轻哼一声,举着烛台当先步入石室,三人举目而望,石室中空无一物,蓝徽容显是极度失望,喃喃道:“难道母亲弄错了,这处没有宝藏?”
仇天行却不慌不忙,负手在石室中看了数圈,笑道:“容儿,这机关之学,日后有机会,叶叔叔再教你几招。”
蓝徽容撇了撇嘴:“不敢劳烦叶叔叔,还望叶叔叔赶快破解机关,找到宝藏,也好早日替我夫君解毒。”
“夫君?!”仇天行一愣:“你们成亲了?”
“是。”蓝徽容与孔瑄执手相望,微微而笑。
仇天行心中复杂莫名,慢慢走至石室中央,低下头去:“容儿,你可知那铁符是何模样?”蓝徽容摇头道:“容儿未曾见过。”
孔瑄行到仇天行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凹进去一小块,轻声惊呼:“难道这处就是嵌放铁符,开启机关的地方?”
仇天行点了点头,蓝徽容纵身上前:“叶叔叔,既然已看到了这处,证明我们没有骗你,没有铁符,与我们无干,请您先赐解药,机关如何开启,我们不想置身其中。”
仇天行却不理她,从怀中掏出磁石模样的东西,俯下身去,将那磁石放于凹处,又将耳贴于地面,不时移动磁石。
良久,他方站起身来,冷声道:“你们让开些。”
仇天行一声长啸,身体在石室中如鬼魅般闪移,双手化出漫天拳影,劲气迸出,‘轰’地一声击上凹陷之处左方第二块青砖,又迅速击上凹陷之处右方第三块青砖,碎屑飞溅中,他又拔身而起,迅速移至右方石壁前,喝道:“阿瑄快来帮忙!”
孔瑄纵身而上,二人手掌紧贴石壁,齐齐运力,轧轧之声响起,石壁缓缓后退,光芒大盛,三人一时不能适应,齐齐伸手遮住双眼,片刻后视线恢复正常,望向前方,不由齐齐‘哗’了一声。呈现在三人前面的,是一个巨大的宝库,珠光闪烁,珍气流动,让人为之目眩神迷。仇天行喃喃道:“终于找到了!”缓步向前。蓝徽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叶叔叔!”仇天行愣愣地望着眼前梦寐以求的珍宝,从袖中取出解药,顺手递给蓝徽容,看也不看二人,向着那惊世的财富和梦想走去。
孔瑄面上闪过不忍之色,猛然唤道:“师父!”
仇天行一顿,片刻后回过头,看着孔瑄,忽然纵身过来,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你和我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