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晨风轻拂,慕王爷一行率着万名精锐启程离开安州,一路驰回潭州。
经过这几日来的调配,慕家军主力驻扎在边境各地,以防西狄军再度来袭,孔瑄伤势大好,只是依然不便骑马长途奔波,便与崔放、蓝徽容一起坐于马车之内,行不多远,慕世琮不甘独自骑马,也爬了上来,四人言笑晏晏,蓝徽容便暂时将因去往潭州而带来的一丝不安悄悄压了下去。
一路上,秋光明媚,景色宜人,大战初歇,行人渐多,大军所过之处,百姓们皆夹道欢迎,四人之中,崔放最是兴高采烈,慕世琮也满心欢畅,孔瑄与蓝徽容虽各有心思,但受他二人感染,不多时,也放下那些思虑,这一路行来,欢歌笑语,乐意融融。
潭州是慕王爷驻府之地,自是繁华之城,房舍高低错落,琉璃彩绘,生动而精致,街道纵横交错,青砖铺路,古朴而大气。听得慕王爷率军归来,潭州百姓倾城而出,夹道欢呼,人人均想一睹传说中的蓝霞仙子风采,蓝徽容纵是一贯从容淡定,听得车外呼叫之声,不由也有些赧然。
孔瑄难得见到她有这等羞怯神态,身子微微右倾,贴近蓝徽容耳边,轻笑道:“怎么,你这蓝霞仙子还有怕见凡人的时候?”
蓝徽容侧头望着他俏皮而笑:“我这仙子哪有郎将大人威武,一剑可抵十万雄师。”
慕世琮坐于二人对面,看得清楚,猛然俯过身来,将蓝徽容左手一扯:“你让开,我和孔瑄有话要说。”
蓝徽容被他大力一扯直扑向对面座位,马车一阵轻晃,她瞪了慕世琮一眼,转头与崔放轻掀车帘,见车外人头涌涌,还有许多人跟着车马而奔,两人急急将车帘放落下来,吐舌而笑。
孔瑄等得一阵,不见慕世琮说话,讶道:“侯爷,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什么事?”
慕世琮‘啊’了一声:“什么事来着?我也忘了。”
崔放拍着车壁大笑:“侯爷也会忘事,可有些稀罕,若说您会忘了某位小姐,我倒是相信。”
慕世琮满脸不悦,冷声道:“阿放你坐规矩些,老是动来动去的,成何体统。”
慕王府位于潭州城东,红墙砖道,彩绘琉璃,赫赫府第门前悬挂着黑底金边匾额,上书端严肃穆的三个大字‘慕王府’。
此时王府中门大开,官道上,将士们沿街排开,拦住蜂涌而至的人群,王府大门前,数十名环珠戴翠的华服妇女簇拥着两位女子静然而立,当前一位年约四十,一袭紫罗凤裙,柳眉杏目,气质文雅中透着一丝华贵,虽已上了年纪,但仍可见年轻时的秀丽,立于她身后的一位年轻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玉肌雪肤,眉似青黛,目如秋月,雪腮之上梨窝浅绽,身形婀娜,望之恍如神仙妃子。
见慕王爷策马而来,中年秀丽女子当先迎了上去,慕王爷纵身下马,她盈盈行礼:“王爷辛苦了!”身边诸人纷纷跪落于地,‘王爷’‘王妃’的呼声充塞于街道上空。
慕王爷微微点头:“王妃也辛苦了!”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慕王妃似是有些激动,往街道尽头看了一眼,目中满是期盼之色:“那孩子呢?你不是传信说她会随你一起回来的吗?”
慕王爷轻声道:“孔瑄不能骑马,她在车中陪着他,一会就过来了。”
慕王妃似喜似悲,哽咽道:“真的是清姐的女儿吗?清姐她,真的不在了吗?”
慕王爷盯着她看了一眼,她才猛然醒悟,所幸周围的人隔得较远,未听清她的说话。慕王爷怅然望向街道尽头徐徐驰来的马车,压低声音道:“你先别和她说以前的事情,这孩子,与清娘有些不同,我们先把她留下来再说。”
马车缓缓在王府门前停住,慕世琮当先跳落车来,看向慕王妃唤了一声‘母妃’又转过身去,慕王妃身后那绝色少女呼得一声‘侯爷’,上前两步,见慕世琮恍若未闻,面上闪过诧异之色,默然停住脚步。
车门轻启,崔放扶着孔瑄下了马车,三人同时将手伸向车内,蓝徽容微觉好笑,扫了三人一眼,三人又同时将手收了回去。
蓝徽容轻纵下马车,刚一抬头,香风袭来,慕王妃将她搂入怀中,潸然泪下,慕世琮虽知蓝徽容的母亲与父王是故交,却未料到母妃看到她竟是如此激动,不由十分讶异,唤道:“母妃!”
蓝徽容这才知抱住自己的竟是慕王妃,她感觉到王妃的身子在轻轻颤栗,哭泣之声饱含思念与伤悲,心中讶异,缓缓抬起手来抚住慕王妃双肩,柔声唤道:“王妃!”
慕王妃这时才细看向她的面容,依稀找到当年那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金兰姐姐的影子,悲从中来,低头饮泣。
慕王爷缓步过来,沉声道:“都进府再说吧。”
慕王妃这才醒觉是在府门前,千百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实在有失王妃的尊严,忙收住泪水,紧紧握住蓝徽容的左手,引着她向王府内走去。
慕世琮与孔瑄对望一眼,随后而入,那绝色少女轻唤一声‘阿瑄哥’,二人也未听见,眼见二人飘然而过,她面上诧异之色愈浓,一把将崔放拖住:“阿放,侯爷和阿瑄哥怎么了?”
崔放有些摸不着头脑:“蕤姐姐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怎么了?”
蓝徽容被慕王妃牵着步入正厅,只见厅内陈设典雅,华贵中不乏清致,厅内铺锦展簟,瓶插鲜卉,流动着馥郁的清香。
慕世琮这才步到慕王妃身前正式行礼,慕王妃也不理他,只顾拉着蓝徽容的手轻抚她的面容,泣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蓝徽容知这慕王妃必与母亲有旧,见她眼中慈爱之意甚浓,话语中又饱含深情,心中感动,盈盈行礼道:“蓝容拜见王妃!”
慕王妃见她落落大方,气质端凝,更是喜爱,一个念头升起,转头向慕王爷道:“王爷,我想与您商量一事。”
慕王爷坐于椅中,端过下人奉上来的清茶,微笑道:“我也正想与你商量此事。”
慕王妃一喜:“原来王爷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那就这样定了。”她转过身来,见厅中已无外人,拉住蓝徽容道:“容儿,我与你母亲是金兰姐妹,现在既然你母亲不在了,我想替她照顾于你,不如,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蓝徽容一惊,未及说话,慕世琮冷着脸道:“不行!我不同意!”
厅内诸人齐感讶异,望向慕世琮,慕王妃嗔道:“琮儿怎可如此无礼?不许你这样,这个女儿我收定了。”
慕世琮急切下呼出声来,可又不知自己为何要反对母亲将容儿收为义女,见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面容微寒,冷冷道:“她是我虎翼营的人,如果变成了我的妹子,我以后可怎么指挥她,反正我就是不同意。”说着甩手而去。
聂蕤凝望着他的背影,目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又看了一眼蓝徽容,悄悄出厅,追向慕世琮。
蓝徽容退后两步,向慕王妃裣衿施礼,轻声道:“容儿谢过王妃厚爱,但容儿乃王府过客,并不会在此长住,此间事了便会离去,与其到时惹王妃思念,还不如现在淡然相处为好,还请王妃见谅。”
慕王妃还待再说,慕王爷站起身来:“既是如此,强求不来,容儿你先住下,其他事情到时再说吧。”
慕世琮心神不安地回到书房‘墨月阁’,坐于案后,俊眉微皱:自己到底为什么反对母妃将容儿收为义女呢?自己不想她离开,如果她真的成为了义妹,岂不是更有理由将她留下?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蒙上他的眼睛,慕世琮将那纤手扳开:“蕤儿别闹了!”
聂蕤美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缓缓收回双手,步至一旁坐下,细看慕世琮面色,心神郁郁。
为什么,短短的四个月时间,侯爷变化这么大?虽说,她心里也清楚,侯爷待她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父亲因他而去世,他心中暗怀愧疚,所以才会让王妃将她接入王府中居住,但以前他何曾向她用过这种语气,难道,竟是为了那个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吗?
两人默默无语,各想各的心事,目中俱是惊疑之色。
孔瑄双手抱于胸前,倚住门框,细看二人神色,笑道:“怎么了?刚回来,才一见面,就又闹别扭了?”
慕世琮跳了起来,拉住孔瑄的手往外走去:“孔瑄,走,我们请她吃饭,请她游玩,快些把欠她的给还清了,她要走就随她走好了!”
蓝徽容被慕王妃安置在东偏院住了下来,本依着王妃意思,便要她住于正院暖阁之内,也好就近照顾,但蓝徽容言道自己素喜清静,不愿惊扰王爷和王妃,慕王妃无奈,才命下人打扫好东偏院,换上崭新的铺陈,一应物事准备停当,更拨了十来个婆子侍女过来服侍。
蓝徽容见这富丽堂皇的阵势,倒也不惊不乍,坦然处之,言语中有意无意透露自己练功不能让旁人看到,慕王妃忙又将众婆子侍女收了回去。
蓝徽容觉这慕王妃待自己如亲生女儿一般,心中感动,但也备感烦忧,自己一心想跳出这个漩涡,为何又要随慕王爷前来潭州呢?难道真的是为了见到太子皓吗?
现在,慕王妃这般优待于自己,显是倾注了全部的母爱,若不及早离去,越陷越深,他日,自己还能狠得下心,提得动这脚步吗?
当晚,慕王府花厅内摆下家筵,一来庆祝王爷与侯爷荣归,二来欢迎远道而来的蓝小姐,除了慕王爷一家和孔瑄、蓝徽容,在座的还有聂蕤。
慕王爷此时已换回便服,浑身上下并无华贵饰物,但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他见蓝徽容垂下眼帘,静默无语,冷静中透着疏离,心中暗叹,慕王妃知他所想,忙向慕世琮使了个眼色。
慕世琮已知蓝徽容拒绝了母妃想收其为义女的提议,心情愉悦,端起酒杯举到蓝徽容面前:“方——校——尉,我敬你一杯,以谢你救命之恩!”
聂蕤娇笑道:“侯爷,你怎么还叫容姐姐为方校尉啊?”
慕世琮瞥了正举杯轻抿的蓝徽容一眼,悠悠道:“她本就是我虎翼营的人,自然得依军衔来称呼了。”
聂蕤也端起酒杯,行到蓝徽容面前,皓腕微露,如月光一样洁白,她盯着蓝徽容细细地看了几眼,柔柔笑道:“容姐姐,蕤儿也敬您一杯,谢过您相救兄长之恩,以后还得请容姐姐多多照顾蕤儿才是。”
蓝徽容忙站起身来:“聂小姐太客气了,聂将军吉人天相,并非我一力相救,而且,我也不会在潭州久住,照顾之言实不敢当。”
“容姐姐不在这里久住吗?那侯爷可会失望了。”聂蕤妙目望向慕世琮。
慕世琮面上神情淡漠,冷冷道:“她爱住不住,随便好了。”听他此言,聂蕤眼中闪过得意之色,轻盈地回到座位之上。
蓝徽容淡淡一笑,也不理他,侧头见孔瑄望着酒杯,一副垂涎神色,不免觉得好笑,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伤未痊愈,今天就不要喝酒了,过两天我烤只鸡给你吃,再好好陪你饮两杯。”
慕世琮将筷子‘啪’地拍于桌上:“我吃饱了,要去碧沙湖泛舟,你们谁要一起去?要去就快些。”说着起身步往厅外。
慕王妃与慕王爷对望一眼,惊道:“这孩子,怎么了?!”
碧沙湖位于潭州城南面的小寒山脚下,因湖中隐有碧血色的沙石而得名。秋月照映下,湖面如镜,岸边遍植垂柳,微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
因为碧沙湖风景优美,特别是在星月交辉的时候,湖中小岛会发出晶莹迷蒙的淡紫色光芒,宛如人间仙境,所以每夜,都有大量百姓前来游玩,泛舟湖上,其中不乏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更有那等风月画舫,笙歌曼舞,引来无数风流公子,将碧沙湖变成了一处声色犬马的繁华处所。
蓝徽容与孔瑄并肩步于湖边青石道上,望着前方慕世琮、聂蕤、崔放和十余名随从的身影,两人默默而行,静静感受着秋风的清爽与周围的美景。
“容儿。”孔瑄轻声唤道。
“嗯。”
“你为什么要来潭州?先前不是决定要离开的吗?”孔瑄迟疑片刻,终开口问道。
蓝徽容心头一跳,是啊,为什么要来潭州,这个问题,几日来,自己不知道在脑海中问过多少遍,可那答案却让自己柔肠百转,难道真的能对身边这人说出那答案吗?
她良久方涩涩笑道:“你伤还没好,总得等你伤好了,我再走。”
孔瑄半晌低声一叹:“这潭州城,慕王府,都不是适合你呆的地方,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还是早些离开吧。”
蓝徽容心中一痛,立住脚步,温柔的目光看向孔瑄,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清冷:“郎——将——大——人,你就这么盼着我离开吗?”
孔瑄眼中有些慌乱:“不是,容儿,我——”
蓝徽容微微仰头,傲然道:“我还欠着你一件事情没做,还欠着你数顿东道,总得还清了才能走,我蓝容可不是欠债不还之人。还请郎将大人早日吩咐下来,要我做何事吧。”说着猛然转身追向慕世琮等人。
众人行至湖边,早有随从准备好了一艘画舫,雕栏画窗,彩帷碧帘,富丽气派。
蓝徽容倚于画舫甲板的花梨木栏杆之上,任湖风吹过面颊,秋天的夜风已有些寒意,她借此平息着心中的纷乱。自登上画舫之后,她便未再看向孔瑄,望着迷蒙的湖面,静静地体会着“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美好意境。
慕世琮坐于舱中,眼角却不停看向蓝徽容的背影,正待提步过去,聂蕤却伸手将他拉住,今日她着一身杏黄长裙,腰束月白色绢带,乌发挽成垂马髻,益发显得她仪态万千、翩若惊鸿,她如水秀眸似含情脉脉望着慕世琮,柔声道:“侯爷,您此次出征前可是答应了蕤儿,回来后要与蕤儿一起谱完那曲《如梦令》的。”说着也不等慕世琮回答,将他拉到琴前坐下。
蓝徽容听着身后传来的清越琴音,心渐渐平静,脚步声由远而近,孔瑄倚于她身边,探头过来看了看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背靠栏杆,悠悠长叹了一声。
蓝徽容将头扭向另一边,也不搭理他,孔瑄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蓝徽容知他素日性情,后面必是调侃自己的话,轻哼一声,并不搭腔,可过得半天,都不见孔瑄道出后话,终忍不住扭过头来,嗔道:“怎么,吃了哑药了?”
孔瑄见引得她与自己说话,心中得意,正待开口,一艘画舫徐徐驶来,一人立于船头,大声呼道:“侯爷,孔兄,可逮着你们了!”
两艘画舫靠拢,四人跃过船来,皆是世家公子装扮,或文雅,或俊秀,或英挺,与慕世琮、孔瑄笑着打闹在了一起,一名身形较高、容颜俊秀的公子笑道:“知道侯爷与孔兄回来了,兄弟们就说要请二位和蕤儿妹妹来这碧沙湖泛舟,可温老二说二位刚征战回来,定要多休息几日,才未能过府相邀,这可好,倒是相请不如偶遇。”
他眼睛四下溜了一圈,凑到慕世琮面前贼笑道:“侯爷,听说那蓝霞仙子也随您回了潭州,住进了王府,可否代兄弟们引荐一下,也好让我们一睹仙子风采。”
慕世琮望向静静立于船舷一侧的蓝徽容的背影,唤她过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微笑道:“容儿素喜清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吧。”
那些世家公子微感讶异,从未见过一向眼高于顶、孤傲绝尘的小侯爷这般为一个女子着想,愈发感到好奇,那俊秀公子更是按捺不住,轻摇折扇,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态步至蓝徽容身侧,长揖道:“蓝霞仙子在上,在下乃潭州四大公子排行第三的贺知秋,这厢有礼了!”说着抬起眼来望向蓝徽容。
蓝徽容早已将他们的对答收在耳中,她不欲与这些世家公子打交道,此时更是对此次潭州之行有了一些懊悔,她微微退后一步,将面目隐于船壁阴影之中,平静道:“贺公子多礼了,只是我观公子并非知秋之人,可有些名不符实。”
孔瑄忍不住笑出声来,慕世琮也是闷头而笑,那贺知秋愣得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尴尬万分地将手中折扇隐于身后,干笑两声,走了回来,其余公子见他吃了个瘪,哄堂大笑,却也不敢再来惊扰蓝徽容,又均将目光转向聂蕤,拥在她身边,步入船舱中去,不多时,船舱中便传来他们喝酒行令的笑闹之声。
蓝徽容愈发觉得气闷,直欲下船而去,奈何船在湖心,一时不得靠岸,正在有些烦忧之时,孔瑄步到她身边,望着迷蒙的碧沙湖,默然片刻,轻声道:“我说了,你不适合这里,这小小的碧沙湖岂能与广阔的雾海相比,这小寒山又岂能与巍峨的苍山相比,你的天地在那里,而不是在这潭州。”
蓝徽容觉他这话直讲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忍不住微微而笑,转头凝望着孔瑄,见他眼中满是疼怜之意,心头一阵激动,憋了多日的话终冲口而出:“那你呢?只怕这小寒山、碧沙湖也不是你所想要的吧?我若去苍山雾海,你、你可愿意与我同行?”说到后面,蓝徽容的语声几不可闻,晕红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