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秋初,白天虽还有些炎热,但夜晚已是比较凉爽,特别是山间,不知是否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早,空气中还隐约传来一缕沁脾的桂花初香,虽是在逃亡途中,也令众人心旷神怡,暂时忘却了战败之痛。
蓝徽容的心却一直沉浸在放弃青云的痛苦之中,由于卧龙滩至莲花关的路途全部被西狄军控制,这幸存下来的虎翼营三百多号人不能由官道返回莲花关,只能从月牙河以南的崇山竣岭中绕道而行,翻山越岭,徒步穿越,自是不能带上青云,蓝徽容在山谷入口沉默良久,终忍痛取下青云的缰绳辔头,抱着它的头轻声道:“青云,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慕世琮与孔瑄对望一眼,齐齐走了上来,孔瑄劝道:“你别伤心,等攻回这处,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回青云的。”
蓝徽容见青云黑圆的眼中似也要掉出泪来,更是难过,想起与青云自幼相处的点点滴滴,眸中隐有水光流动,她不欲别人看到,转过头去,低声道:“青云,你要多保重,见着战火一定要逃远些,下游水草较肥,你去那边吧。”
她轻咬下唇,终硬下心来,在青云后臀用力一拍,青云长嘶一声奔了出去,奔得一段,许是感觉到主人未在背上,又回转而来,蓝徽容眼泪再也忍耐不住,溢出眼眶,怕被身边之人察觉,不敢望向疾奔而来的青云,猛然发力,奔入山谷中去。
身后,青云略带悲戚的嘶鸣声渐渐淡去,蓝徽容顿住脚步,双手撑膝,俯下身,看着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脚下的青石之上,浸洇成一团灰蒙之色,心情格外沉重。
上次虽因孔瑄之故,她曾与青云分开了一段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似对那盗马之人十分信任,觉得他可以很好的照顾青云,而这一刻,将青云放逐荒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心来。想起昨夜的战争,想起葬身对岸的数千虎翼营将士,她更是喉头哽咽,心中悄悄地问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自己要上这个战场,要面对这些生离死别?
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沉稳中透着谨慎的关切,蓝徽容悄悄擦去眼泪,面色恢复平静,转过身来微笑道:“侯爷,你昨夜可说了,回潭州让我选一匹好马的。”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明霞照在蓝徽容的脸上,她挺秀的鼻侧,泪痕依稀可见,轻弯的唇边,笑容明朗中略带凄然,慕世琮从未见过虎翼营的弟兄们谁曾有过这般神态,嘴唇动了动,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崔放从后赶了上来,伸手攀上蓝徽容的肩头:“方校尉,你放心,侯爷亲训的那几匹马都和我是哥们,你看中谁,我就给你介绍。”
孔瑄伸手将崔放的手打落,不着痕迹的挤入二人中间,口中笑道:“别听崔放这小子的,他去年想骑逐月,还被逐月摔下地,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崔放被孔瑄挤开,又听他揭了自己的糗事,心中不悦,轻哼一声,走回慕世琮身边,望着孔瑄高大的背影嘟囔道:“有了新朋友,就不顾老朋友面子,真是喜新厌旧!”
慕世琮却不说话,眼神闪烁地望着前面并肩而行的孔瑄与蓝徽容,一个高大挺拔,一个清瘦俊秀,两人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是一致,他心中忽想道:什么时候开始,孔瑄身边之人不再是自己,而换成这个方清了?
由卧龙滩至莲花关,官道二百多里路程,轻骑快马大半日便可赶到,但这三百多号人由崇山竣岭中徒步翻越,却是行得十分艰难。
这莲花山山脉由北至南延绵数百里,峭壁悬空,陡峰连天,山势险峻,奇峰突兀,若是闲暇时光登山望远,不失为一好去处,但对于这逃亡的三百多人,这险竣的山峰便成了最大的阻碍,许多人身负有伤,行走得十分缓慢,又因为昨天是夜间奔袭,均未带干粮,只能在山间打些野味,采些野果聊聊应付。
更要命的是,西狄军似是估到慕世琮会穿过这片山脉潜回莲花关,派了大量人马在靠近官道的一侧搜寻,为避搜捕,众人只得往更险更深处躲避,虽有崔放识得观星之术,不致迷失方向,但在山间直行了五日,还未能到达莲花关。
眼见身边伤员们伤势日益严重,几日均靠野果和有限的野味充饥,士气也是十分低迷,慕世琮与孔瑄渐感焦虑,伤员们的伤势渐渐恶化,虽有孔瑄与蓝徽容略识草药,替他们采了草药来敷上,但终究还是不断有人中途倒下。
这几日的逃亡,对蓝徽容来说如同一场噩梦,她宁愿去面对战场上的血腥与激烈,也不愿这样一边忍饥挨饿,躲避追捕,一边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毙于荒山之中。
刚有伤员离去的时候,众人还有力气帮他们挖个坑,草草埋葬,可几日过去,众人的心渐渐麻木,气力耗尽,也只能任他们曝尸荒野。
这日正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孔瑄回头见队伍拉开很远,行到慕世琮身边道:“侯爷,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子鼓舞一下士气才行。”
慕世琮点了点头,正待说话,队伍中间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二人行了过去,见蓝徽容正蹲于地上,努力想把一名气息奄奄的伤员扶起。
这伤员蓝徽容认得,最初几日在虎翼营训练时,他便经常和蓝徽容站在一起,后来又经常向蓝徽容请教武艺,由于他总是一副憨厚的笑容,为人又极老实,众人都叫他‘老憨’,他也不生气,还应得十分愉悦。
眼见他倒于树旁,左肋下的伤口已近腐烂,全身滚烫,脸上却还挂着那憨厚的笑容,蓝徽容心中绞痛,想起他曾悄悄地告诉自己,他是容州人,家里已给他说了一房媳妇,等这次战事结束之后便可回去成亲,当时他那甜蜜得咧嘴而笑的模样似就在昨日,而现在,他却再也无力回到莲花关,回到容州了。
一想到容州,蓝徽容猛咬牙,伏身下去,向崔放道:“阿放,扶他到我背上来!”崔放应了一声,便欲伸手扶起老憨。
“放手!”慕世琮冷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崔放缩回手去,蓝徽容抬起头:“侯爷!”
慕世琮缓缓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老憨的伤势,知无可挽回,心中一叹。老憨却于此刻稍稍清醒,咧嘴而笑,喘气道:“侯爷,求你,送我一程吧,能得侯爷送一送,老憨下辈子也能投个好人家的。”
慕世琮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片刻后轻声道:“好!”俯身从蓝徽容腰间抽出长剑。
蓝徽容一惊,纵身上前:“侯爷,不行!”
“你让开!”慕世琮眼中已不再见痛苦之色,冷静如冰。
蓝徽容心里也明白,要想背着老憨翻过高山实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将他弃于荒野只会徒增他的痛苦,还不如一剑了结,让他在瞬间离去,对老憨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却无论如何都硬不下心来,一想到老憨的笑容,一想到他在容州的家人,她怎么也无法提动脚步。
孔瑄轻轻摇了摇头,走了过来,握住蓝徽容的右手,用力一拉,蓝徽容无奈下跟着他急奔数十步,听得身后隐有叹息和哀泣之声,心中一痛,猛然将孔瑄的手一甩,却也不再回头,默默向前走着。
“你终究心慈了些。”孔瑄行在她身边,轻声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一定要以女子之身从军,但既然来了,这些事总得见惯。”
蓝徽容沉默片刻,低下头去:“我知道。”
“其实最痛苦的人,是侯爷。”
“我知道。”
“其实——”
蓝徽容抬起头来,神色已变得十分平静:“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劝了。”
孔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眼中似有炽烈的光芒,凑到蓝徽容耳边轻声道:“其实,你这样偶尔象一个女人,更让我——”
脚步声走近,孔瑄一惊,收住话语,二人回过头去,慕世琮微带疲倦之色,将手中长剑递给蓝徽容,蓝徽容默默接过,剑尖上还隐见血迹,她闭上眼来,轻轻还剑入鞘。
剑身轻擦之声在蓝徽容耳边长久的回响,她慢慢品尝着战争的残酷与痛苦,也终于这残酷与痛苦之中慢慢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
这日黄昏,仍未能走出莲花山脉,慕世琮见天色渐黑,下令于一处林间休息。孔瑄带人去高处打寻猎物,蓝徽容则与崔放带着数人去林间摘了一些野果,回转时见一处峭壁下隐露黑褐之色,心中一喜,跃了过去,用剑挖出一大堆泥土,奔回宿营之处。
慕世琮正架起一堆篝火,见她捧着一堆黑色泥土回来,微感讶异:“方校尉,难道这也能吃吗?”
蓝徽容一笑,也不说话,轻轻将那堆泥土捏成几个泥盆,又将细树枝穿过盆耳之处,不多时,那黑泥渐转暗黄,土质也开始发硬,蓝徽容提起树枝,将其架于火上烧烤,烤得一阵,提将下来,望着这几个泥盆欣然而笑。
慕世琮与崔放看得大为赞叹,崔放啧啧连声:“咱们方校尉这手就是巧,好了,现在可有吃东西的盆碗了,只是没有饭菜可盛啊!”
蓝徽容侧头道:“阿放,方才我们在林间看到什么了?”
崔放想了一下,大笑着奔入林间,蓝徽容恐他有失,忙也跟了过去,慕世琮好奇,也随后赶了进来,见二人正猫腰在林间采摘野菌,不时打闹比划一下,笑得极为灿烂,这一瞬间,他似于林中感觉到了一丝特别的温暖气韵,因战败而压在他心头多日的乌云悄悄散去。
待孔瑄与士兵们提着猎物归来,数锅鲜菌汤已是热气腾腾,虽然人多汤少,却也是这几日来第一次饮到热汤,泥盆在将士们的手上传递,虽无油盐,那鲜味也让众人赞叹不已,多年以后,幸存下来的人,总还记得,这一辈子喝过的最鲜最美味的汤,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在莲花山逃亡过程中,那一锅未放任何调料的野菌汤。
再在群山中转了两日,一行人终于走出莲花山脉,立于最高处,已经隐见莲花关雄姿,众人望着山下巍巍雄关,皆长吁出一口气,崔放等年轻人更是喜上眉梢,孔瑄却似觉得有些不对,行至慕世琮身边道:“侯爷,情形似有些不对,我先去探查,你们在这处等我。”
个多时辰后,孔瑄急奔了回来:“侯爷,莲花关失守,王爷退回安州了!”
他这句话甚轻,却如晴天霹雳般在众人头上炸响,数人脚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大家均未想到,历尽千辛万苦,潜回莲花关,却要面对莲花关失守、慕王军惨败的现实,由莲花关前去安州还有三百多里,这些残兵,又如何能突破重重敌军,回到安州呢?
慕世琮面沉似水,眸中闪动的却是坚忍的光芒,他与孔瑄对望一眼,断然道:“我们得赶去安州,但莲花关前往安州,高山较少,多为平阔地带,不能再这样全体一起,必须得分散开来,有不愿前往安州,想回老家的,现在就说出来,我绝不勉强,任大家选择。”
山风呼啸而过,山头一片死水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出声,就是先前坐落于地的那几人,也悄悄站了起来,人人皆是坚定地望着慕世琮。
慕世琮心中稍得安慰,语调冷冽而从容:“现在以五至六人一组,大家分头潜往安州,但是记住:保命要紧,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转道往潭州。”他顿了一顿:“虎翼营的弟兄还等着咱们替他们报仇,大家可得把小命留好了,不管是到安州还是回潭州,总有一日,要讨回这笔血债!”
夏末秋初,蝉声渐低,山衔落日,青山渐染。慕世琮、孔瑄、蓝徽容带着崔放及另一名校尉苏琅绕过莲花关驻守的西狄军,换过普通民众的衣服,昼伏夜行,悄悄潜往安州城。
一路上,西狄军的大队巡哨兵往来不休,由莲花关至安州城三百多里路,五人走了数日,所到之处,民众因避战祸悉数南迁,那些靠近官道的村庄更是被焚烧殆尽,显是曾遭受过战乱的洗劫。
五人越走心情越是沉重,由种种迹象看来,这场败仗对慕王军来说,实是从未有过的惨痛,蓝徽容更是眼见路有尸骨,村舍空寂,田园荒芜,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之前她虽经历战争,但总是在战场之上,鲜少见过这种被战火毁灭、民不聊生的景象,这一刻,她连带对自己都感到厌倦和痛恶,为什么要上这个战场?为什么要亲历这些痛苦?
这一日午时,五人终于赶到了安州城北门外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安州城外,只见营帐连天,烟尘滚滚,安州城被西狄军围个水泄不通,城下黑沉沉一片铁甲,明晃晃遍地刀枪,千军万马正在激烈的厮杀之中。
崔放倒吸了一口凉气:“妈呀,这可如何是好?杀得这么激烈,怎么进城啊?”
孔瑄却轻轻摇了摇头:“现在正是进城的好机会,趁王爷派了兵出城厮杀,还有机会趁乱进城,一旦我方死守,城门紧闭,咱们再想进城可就困难了。”
慕世琮点头道:“孔瑄说得有理,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是如何突破山下这西狄军的大营倒是个为难之处。”
蓝徽容笑着侧头道:“郎将大人,不如我们去一趟西狄军大营,请你再做一回小贼,如何?”
孔瑄哈哈一笑:“有方校尉陪我做一回小贼,真是不胜荣幸!”两人相视一笑,飞身下山而去。
崔放撇了撇嘴:“这两人,越来越好,倒似他们才是兄弟,我们倒是外人了。”
慕世琮不悦,瞪了他一眼,只是他看着那二人远去的身影,心中也略略觉得不是滋味。
不多时,孔瑄和蓝徽容捧着几套西狄军军衣和数件兵刃奔了回来,五人迅速将西狄军衣罩在身上,悄悄的潜至山下军营之后,见西狄军阵容齐整,虽前方与慕王军厮杀正酣,后方大营却井然有序,五人好不容易才穿过大营,靠近了城墙下的主战场。
崔放猛然低声叫道:“天啦,那是个女人!”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西狄军阵前,一女子乌发飘扬,紫带束额,淡青衣衫,明眸星目,顾盼神飞,身下银骓骏马,手中一杆长枪,左挡右冲,竟是格外的勇猛,带同她身后的上千西狄军,杀得慕王军阵形有些慌乱。
慕世琮大感讶异:“怎么西狄人还派了女子上战场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蓝徽容轻轻笑了笑:“侯爷这话,可是瞧不起女子了,难道女子就不能从军吗?”
慕世琮斜了她一眼:“至少我慕家军就不会让女子上战场。真要出了个这样的女子,岂不让人笑话我东朝没有男人了?!”
孔瑄忙道:“别说闲话,咱们赶紧突过去吧!看样子,王爷就要收兵了。”说着当先擎过长剑,冲了出去。
四人护住崔放,一路向战场中央穿行,西狄军正与慕王军厮杀,也未留意他们五人,都以为是自己这方的士兵,不久便让二人冲到了战场的中间,眼见己方人马的刀剑齐齐向自己攻来,五人忙迅速除下身上衣物,慕世琮身形数个回旋,手中长枪横扫向身后西狄军,大喝道:“慕世琮在此,西狄人休得张狂!”
他这一声大喝,如惊雷一般,其余四人护在他身边,五人立于战场中央,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慕王军爆出震天欢呼:“侯爷回来了!侯爷回来了!”
自从卧龙滩惨败,虎翼营覆没于月牙河以北,小侯爷下落不明,慕王军中士气低沉,人人为慕世琮的安危担忧之余,也因虎翼营的败亡而对这次与西狄军的作战产生了动摇之心。
及至莲花关失守,全军败退至安州死守,更是军心沮丧,今日虽因需营救聂葳被迫出城应战,实是无奈之举,斗得也是少了几分锐气,现在忽然见到生死不明的慕世琮重现战场,且如昔日一般意气风发、睥睨千军万马,顿时士气大振,原被西狄军压住的阵形也瞬间反攻,将慕世琮等人护于阵前。
城墙之上,青袍玉带、面色微带疲倦的慕王爷冲前两步,凝望着城下的慕世琮等人,闪过激动之色:“不愧是我慕少颜的儿子,果然回来了!”
岳铁成立于他身侧,遥见慕世琮身边蓝徽容正在拼力搏杀,身形似熊熊烈火,又如脉脉秋水,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轻声道:“那孩子也回来了,真是越看越象。”
慕王爷视线投向蓝徽容,片刻后道:“是,虽然相貌不太象,但这身形,讲话的神态,和清娘相差无几,铁成!”
“是,王爷!”
“你带些人马出城接应一下,营救聂葳的事先放一放,把这几个孩子接回来再说。”
城下,那西狄军青衫女子见慕世琮等人杀入战场,激起士气,将己方压了回来,将手中长枪一顿,喝道:“慕世琮,可敢与我娜木花一战?!”
慕世琮长枪一扬一挫,又有几名围攻之人倒于他枪下,笑道:“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与你小女子较量,你还是回家找你的郎君比试去吧!”
慕王军中一片哄笑,娜木花气得面上涌起两团红晕,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眉弯目秀,她紧咬下唇,一夹马肚,率着身后数千西狄军直向慕世琮冲来。
孔瑄忙道:“侯爷,不要恋战,回城见王爷要紧。”
正在此时,城门大开,岳铁成率着数千人马疾奔而出,拥至慕世琮身侧,大声道:“侯爷,王爷有令,速速回城!”城头号角声响,正是撤军回城信号。
慕世琮大笑道:“娜什么的,咱们若是有缘,他日再会吧!”翻身上马,往城门疾驰而去,孔瑄忙随后跟上。
蓝徽容纵身回到己方阵形之中,正待奔向城门,忽然发现身边崔放不见了踪影,她心中一沉,放眼望去,见他正在一侧随一批将士与西狄军杀得正酣,脸上一副憋足了劲的样子,显是要逮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多杀几个西狄人。
蓝徽容忙剑舞银光,如电如风,一路攻向激战中心,到得崔放身侧,长剑刺穿一名骑马冲来的敌手的腹部,抢过他身下战马,左手将崔放一拎,丢于马上,正待翻身上马,却被随后而来的数名西狄军缠住,她右足后踢,正中战马后臀,那马嘶鸣一声,向城门方向奔去,崔放兀自在马上大呼小叫,已被己方之人接入阵中,等他再回头望向阵中,不见了蓝徽容身影。
慕世琮和孔瑄奔到城门之下,也发现了情况不对,又奔了回来,却被众将士挡住:“侯爷,你先回城。”
眼见密密麻麻的西狄军之中,一个清瘦的黄色身影时而轻纵,时而闪身,时而倏忽不见,如天上云雀般洒脱自在,又如水底鱼儿般浅翔低游,但剑锋迸出的杀气像黑云压顶,与上百名西狄人杀得难分难解。
慕世琮皱眉道:“孔瑄,我们得去接应方清一下。”
二人正待拍马冲入阵中,却被身边将士拼命拦住,阵前的岳铁成早已看得清楚,心中焦虑,率人打马攻向蓝徽容所在之处。
蓝徽容陷入敌人重重包围之中,也知到了危险时刻,自己虽武艺高强,但在这万千军马的洪流之中,如不能争取气势上的主动,只怕会命在顷刻。
她脑中闪现莫爷爷曾教过她的救命剑招,目光中隐有风云急涌,手中长剑抹过眉睫,一汪寒意晃映盈盈秋水,全身真气运行周天,如苍鹰展翅般原地纵起,剑光凄烈,剑锋连绵,划破长空,一闪间已是数名西狄人怆然倒下,她未等落地,足尖蹬上身前倒毙敌人,又是再度一纵一闪,又伤多人。
她这番招数一出,对手有些措手不及,围攻之势便稍弱了几分,西狄军中军大旗下,一人本是团膝而坐,被这数下寒光一惊,‘咦’了一声,身躯稍稍挺起,凝目望向蓝徽容。
城头上,慕王爷也被这数下寒光映亮了眼眸,微不可闻的叹道:“清娘,又见‘寒水秋波’,真是你的孩子吗?”
娜木花看得真切,她正为慕世琮讥讽之言有些气恼,见这名慕家军人身手如此高强,迅速取过马旁弓箭,端肘,拉弓,开气吐声,弦松,白羽长箭如连珠雨般射向闪纵之中的蓝徽容。
蓝徽容听得破空之声,心呼不妙,无奈知这招‘寒水秋波’真气不能松懈,只得手中长剑气势不减,借闪纵之机避过前面数箭,但娜木花箭势不绝,后面数箭眼见是要避不开了。
正在此时,岳铁成驱马冲了过来,手中枪势迭出,将这数箭击落,俯身望向蓝徽容:“孩子,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
蓝徽容听他叫自己孩子,话中满是慈爱关切之意,不由一愣,迅即回过神来,攻退身后之人,纵身上马,坐在岳铁成身后。
岳铁成见她上马,急拨转马头,就在这一拨之时,娜木花的数支长箭再度破空袭来,蓝徽容正左右挡住攻来的枪剑,不及出手相挡,这数支长箭悉数射入了正急于拨转马头的岳铁成身上。
蓝徽容大惊,伸出左手揽住岳铁成摇摇欲坠的身躯,猛夹马肚,剑尖一路横扫,冲向城门,这时,慕世琮和孔瑄也率众抢到了阵前,替她挡住追来的敌兵,且战且退。
娜木花眼见蓝徽容策骑就要冲入城内,心有不甘,再度弯弓,白翎破风,势如破竹,直追向蓝徽容身影,但劲声传来,一支利箭由后追至,‘当’的一声将她白翎箭击落在地,娜木花面露疑惑之色,回转马头,奔回中军大旗之下,跳下马鞍:“义父,为什么不让我射杀那小子?”
大旗下,一人面目隐在银色面具之下,低沉的声音威严冷竣:“看看再说吧,传令,收兵!”
蓝徽容心中焦虑万分,扶住身前的岳铁成,打马直冲入城门,放声大呼:“快叫军医!”
一入城门,忙有人迎了上来,接过岳铁成,放于城门一侧的地上,数名军医模样的人也迅速围上,蓝徽容滚下马来,见岳铁成身边围满了人,她缓缓坐落于地,耳边不停回想着岳铁成那声充满慈爱的呼唤,眼前尽是他打马而来关切的眼神和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孔瑄熟悉的声音响起:“你不要太担心了,岳将军会没事的。”
蓝徽容强撑着站起,正待说话,城头上奔下数人,众人纷纷行礼道:“王爷!”
蓝徽容心一惊,省到这是自己初次见到这位名震四海的慕少颜慕王爷,她抬目望去,耳中‘轰’的一响,只见那众人围簇着的,正是那位曾与自己亲切交谈的言文书。
她力拼强敌,又使出耗尽真气的招数,早已疲倦难支,岳铁成为救她身负重伤已让她难以承受,此刻见到这慕王爷竟是那言文书,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全身,双脚一软,又再度坐在了地上。
纷乱间,城门匆匆闭上,岳铁成被迅速抬往太守府,蓝徽容也被孔瑄扶起托上马,随着慕王爷进了太守府。
她脑中一片混乱,全身无力,神情目然地坐于室内一角,看着军医们忙乱地替岳铁成拨出长箭,看着众人来来往往,看着慕王爷坐于岳铁成身边,复杂的目光偶尔掠过自己的面容。
慕世琮见她面色有些异常,拉了拉孔瑄,凑近低声道:“方清可从未这样失色过,有点不对。”
孔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想来他是十分重情义之人,岳将军是为了救他,只怕他——”
室内嘈杂人声渐渐淡去,只余慕王爷、慕世琮、孔瑄、蓝徽容和一名军医。
军医行到慕王爷身边行礼,语调有些沉重:“王爷,箭上有毒,又正中心肺之处,岳将军他只怕——”
蓝徽容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奔涌而出,难道,这位可亲可敬如自家长辈一般的岳将军,就要为了救自己而去吗?
慕王爷也是身形轻晃:“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军医轻轻摇了摇头:“王爷,看岳将军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尽快吧!”
慕王爷面带悲戚,闭上眼来,片刻后缓缓睁开,行到榻前,凝望着微睁双眼,喘着粗气的岳铁成,轻声道:“铁成,是三哥对不起你!”
岳铁成目光迷离,似在找寻什么,微弱唤道:“那孩子呢?”
慕王爷心中一叹,回过头来:“方校尉!”
他这声呼唤如静水生波,蓝徽容猛然惊醒,挣扎着走到榻前,跪于地上,望着岳铁成,泪水成串滑过面颊,哽咽呼道:“岳将军!”
“孩子,别哭,我想求你一事!”岳铁成的声音如从地狱中传出,如噩梦般飘渺,在蓝徽容心头绞结缠绕。
蓝徽容心头剧痛,抚榻泣道:“岳将军,您说,我定要做到。”
“孩子,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岳铁成双目圆睁,望着屋顶,眼神更是迷离。
蓝徽容不停摇头又不停点头:“您不会死的,您要活下去。”见岳铁成目中隐现哀求之意,她泣不成声:“您想听什么歌?我唱给您听。”
岳铁成双唇颤抖,喉间隐有歌声发出,蓝徽容听不清楚,忙俯身过去,只听岳铁成喉间颤抖着反复唱道:“铁牛铁牛,我家有只大铁牛——”
惊雷在室中炸响,狂涛卷起,风声呼啸过蓝徽容的耳边,她再也支撑不住,面色煞白,跪坐在了地上。
“铁牛铁牛,我家有只大铁牛,牵着一只大黄牛,遇到一只大水牛,铁牛黄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遥远的童年,母亲抱着自己,轻声哼唱着这首如童谣般的歌曲,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而笑,笑中似还有一丝宠溺。
“母亲,黄牛和水牛我知道,铁牛是什么牛啊?!”
“铁牛啊,他不是牛,是一个人。”
“是什么人?为什么叫他铁牛?”
“他是母亲的弟弟,因为名字中有个铁字,脾气又倔得象头牛,所以大家都叫他铁牛了。”母亲微微而笑。
“是您的亲弟弟吗?那就是我的亲舅舅了。”
“不是,他不是母亲的亲弟弟,却比亲弟弟还要亲。”母亲遥望着北方,悠悠说道。
“那他现在在哪里,容儿想见他。”
母亲摇了摇头:“容儿不能去见他,他可能已不认得我这个姐姐了。”
蓝徽容心乱如麻,原来,原来岳将军就是铁牛舅舅,原来,他们早已猜到了自己的来历,原来,慕王爷那日假装成文书竟是来试探自己的。
她暗骂自己:怎么那么愚笨?慕王爷假装成言文书那日,进帐直至行到自己面前悄无声息,自己毫无感觉,分明是当世高手,他又那般气度,他的眉眼与慕世琮还有几分相象,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拿走了自己织给崔放的蚱蜢,他早知自己是方清,那日又隐瞒身份盘问自己的身世,考较兵策,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什么?现在,岳将军又要自己唱出这首歌,分明是已猜到自己与母亲有关,这歌,一旦唱出,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来历,而如果不唱,又如何面对眼前这人哀盼的眼神,如何面对他那声饱含疼爱的呼唤?
这歌,到底是唱还是不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