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刚下过一场细雨,徽水河边的绿杨垂垂重重,在南风中轻摇浅摆,榴花妖艳,在道旁涌起一带红云,明媚惊心。
蓝徽容一袭天青色长袍,走在桐荫道上,她望着徽水岸边嘈嘈人群,想起去年今日,扶着母亲在这道上浅笑低诉,怅然若失。
母亲,又是一年赛舟节了,曾几何时,容儿以为您能年年带着我来这徽水边,摆脱那深宅大院的阴霾,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那乘风阁上观棹影斡波,鼓声劈浪。母亲,您为什么舍得丢下容儿呢?
她在翠叶桥边停下脚步,望向桥对面的乘风阁,雕栏画栋,斗拱飞檐,阳光照得江心明晃晃一片,投射到那个熟悉的位置,满眼生花。
蓝徽容静立片刻,终迈步上桥,此时桥上桥下,河边岸旁,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每年五月初一是容州城最盛大的节日赛舟节,加上今年听说有潭州小侯爷亲来参赛,引起容州轰动。此时已是巳时初,赛事即将开始,百姓们倾城而出,早早便在徽水河边抢占有利位置,只为一睹声斐朝野的小侯爷的风采。容州府衙更是在开阔处搭起了彩台凉棚,达官贵人们也耐住初夏的一丝炎热,簇拥而坐,遥望指点着江面十几条彩旗龙舟。
蓝徽容含笑望着在翠叶桥上蹦跳玩耍的几个幼童,从怀中掏出铜板,从小贩手中接过几串棉糖,弯腰递给那些小童。
“蓝哥哥,莫爷爷说你很久没到他那里去了,叫我们看见你,同你说一声,要是有时间,就过去一趟。”一个女童接过棉糖,仰头说道。
蓝徽容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叶子乖,蓝哥哥知道了,去玩吧!”
小叶子清脆地应了一声,转身向桥那头奔去。
一阵惊呼声传来,马蹄声劲响,一道白影由桥对面官道激起一片哗然,疾驰而来,马上之人左右摇晃,大声惊呼:“让开啊!”
眼见那匹惊马就要奔上翠叶桥,马蹄就要踏到受惊倒地的小叶子身上,蓝徽容身形疾闪,如一道青烟,笼住小叶子轻滚于一旁,同时右手运力于白驹过隙间扯住马尾,清喝一声,惊马前蹄高高扬起,马上之人大声惊呼向后跃起,再向一旁倒落。
蓝徽容松开马尾,左足在桥面一点,纵身过去,抱住在空中狂叫的落马之人,右足急点上桥边石柱,青影挟着一袭绯红在桥上如一道霞光,悄然落地。
此时,桥上桥下围观群众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沉默过后,爆发出轰然的叫好声。
蓝徽容见引起众人围观,恐有熟人认出自己来,忙低头敛眉,将怀中落马之人松开,让她倚住桥边石柱,转身急往桥下行去。
“啪”声劲响,蓝徽容因急于脱身,猝不及防,右肩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那落马之人,正手持马鞭,怒视着自己。
那是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容光照人,粉|嫩的脸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狂怒,红如榴花,她嘴唇轻颤:“你这狂徒,小贼,就想这样逃走吗?”
蓝徽容一时愕然,正待开口,十数骑由大道如风卷怒云,疾驰至桥头,有人高呼:“在这里了!”纷纷跃下马来。
那少女转头见那十几人迈上石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揪住其中一人衣襟:“辰哥哥,快拿下这个小贼!”
那人一袭月白色锦袍,腰缠玉带,身形高大,蓝徽容一眼望去,正好对上他冷竣的眼神,心头一跳,只觉这青年公子气势逼人,难以直视。
那青年公子冷冷扫了蓝徽容一眼,低头道:“惠儿,怎么了?”
“辰哥哥,这小贼,害我跌下马来,又,又对我无礼,你快帮我把他拿下,好好惩治于他!”那少女惠儿仰头娇声道。
蓝徽容轻轻摇头,向桥下走去,几名锦衣大汉迅速拦在了她的身前,蓝徽容冷冷道:“怎么,想以多欺少吗?”
少女惠儿大声道:“将他拿下!”
锦衣大汉们齐应一声,欺身上前,蓝徽容提气纵身,在几人身形之间如穿花拂柳,青影闪动,那大汉们竟一时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青年公子在旁看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正待开口喝止,蓝徽容清笑一声,右手如风摆杨柳,在空中一一拂过,锦衣大汉们脸上肩上齐声‘啪’响,蹬蹬后退,蓝徽容已微笑着负手立于桥柱之旁。
锦衣大汉们正待再次扑上,青年公子喝道:“住手!”
他缓步走到蓝徽容身前,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是你对我家妹子无礼吗?”
蓝徽容直对上他的眼睛,只觉他幽邃的眼神中似有猛虎要扑将出来一般,微愣后淡然一笑:“这位兄台,你就是这样纵容令妹当街纵马,踏人行凶,忘恩负德的吗?”
青年公子不由怔住,回头望向惠儿:“惠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围观的群众有些愤慨,大声喧哗起来。
“这小姑娘也真是的,人家救了她,她还这等胡搅蛮缠!”
“就是,这种闹市纵马,伤了人可怎么办?”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这般没教养,差点伤了小孩子,还居然对恩人这般无礼,真是世风日下啊!”
蓝徽容淡淡笑着,看着那青年公子微愠面容:“这位兄台,若是没其他的事,在下可要告辞了。”轻拂青衫,她举步下桥,向乘风阁步去。
少女惠儿被众人说得有些恼怒,见蓝徽容在眼前飘然而过,手中马鞭再度高高举起,那青年公子右手急伸,夺过她手中马鞭,冷声道:“惠儿,若再胡闹,你明天就给我回京城去!”
蓝徽容却未再理会这对兄妹,她步入乘风阁,拾级上楼,岳掌柜见她进来,忙跟了上来:“您来了,给您留着呢。唉,夫人她——”说着眼眶有些湿润。
蓝徽容心中一酸:“岳伯伯,多谢您了。”
她缓缓步到阁内正临河面的那熟悉的楠木桌前,右手轻抚着桌面,南风吹来,薰人欲醉,蓝徽容闭目片刻,面向河面,坐于桌前,轻声道:“母亲,容儿虽不知您为何要年年赛舟节来这儿饮上几杯,但容儿以后每年都会来的,都会替您洒下一杯‘青叶酒’,会替您看赛舟节上谁拔头筹的。”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十来个人步上乘风阁二楼,岳掌柜忙迎了上去:“各位客官,这边请!”说着将他们引向蓝徽容右首的一张桌子。
“辰哥哥,我要坐那张桌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蓝徽容秀眉轻蹙,怎么又会是这对兄妹?
简璟辰望向惠儿指着的那张楠木桌,那桌子靠于窗下,正临河面,河上河边一切风景尽收眼中,一个青影坐于桌前,背对众人,持杯轻饮。那一抹天青色,衬着阁外透入的夏阳,河边轻摆的杨柳,阁前艳丽的榴花,如青烟朦胧,又似繁花泻地。
简璟辰认出背对自己之人正是先前在桥下的那个清冷如菊的青年,此刻见他身形如烟如柳,一时有些发怔。惠儿却步了上去,手中马鞭轻敲桌面:“喂,你让一下!”
蓝徽容觉这少女无礼野蛮,目光投向河面粼粼波光,并不理会。
岳掌柜忙赶了上来:“小姐,这桌子是这位公子已经订下的,您还是到这边这桌吧。”
惠儿却已看清蓝徽容面容,想起方才就是他害得自己跌落马下,还将自己抱在了怀中,羞怒再度涌上:“他出多少银子,我十倍给你,你叫他让开!”
岳掌柜陪笑道:“小姐,小店规矩,这桌子每年五月初一,由这位公子包下,不管多少银两,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坐这个位置的。”
惠儿柳眉一竖,还待再说,简璟辰步了过来,拉开惠儿,轻撩锦袍,意态潇洒地在蓝徽容身边坐下,蓝徽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兄台,在下不喜与人同桌。”
简璟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轻笑拱手道:“这位公子,先前是舍妹不对,在下这厢赔礼,并谢过公子相救舍妹之恩。”
蓝徽容微微一愣,先前在翠叶桥上见此人冷竣威严,如腊月寒冰,眼中神光更如洪水猛兽一般慑人心魂;此时这人忽然轻笑,软语赔礼,又似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温雅和润。两种矛盾的气质集于一身,心中不禁暗暗警惕,知此人非一般世家公子,遂淡淡笑道:“萍水相逢,何足言谢。只是在下不喜与人同桌,还请兄台让开,不要扰了在下观舟雅兴。”说着仰起头来,将手中‘青叶酒’一饮而尽。
简璟辰见她仰头饮酒,一抹细净的白色划破眼帘,直冲心间,眼神一亮,再细细地望了蓝徽容几眼,嘴角轻勾,轻拂衣袍,飘然立起:“既是如此,在下就不扰公子雅兴了。”说着带着那惠儿在蓝徽容身侧一桌坐了下来,惠儿还待噘嘴再说,被他目光一扫,吓得低下头去。其余锦衣大汉束手立于二人身后。
简璟辰视线正对蓝徽容侧面,他轻酌浅饮,不时望向蓝徽容,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只是想起这人先前在桥上的身形,心底又隐隐有些疑惑。
号角声响,河边岸上一阵如雷欢呼,阁下道上行人纷纷涌向河边。
“小侯爷来了!”
“在哪里?让我看看,小侯爷真的到咱们容州来了?!”
“是啊,说起来,慕王妃对咱们容州可是眷顾有加啊,不但请慕王爷免了咱们三年钱粮,还让小侯爷今年亲来主持赛舟大会,这可真是我们容州百姓之福啊!”
“听说慕王妃出身咱们容州,自是要对容州百姓好一些的了。”
阁下众人议论之声随风飘来,蓝徽容却似没有听入耳中,她轻抿着杯中之酒,遥望着阁前河面彩舟,脑中尽是母亲那温柔清美的笑容。
鼓点如暴风骤雨般将蓝徽容惊醒,耳听得身侧一桌,惠儿激动兴奋地大声呼道:“辰哥哥,快看,琮哥哥出来了!”
蓝徽容向河面望去,遥见河边府衙搭起的彩台上,一身形俊朗的青年正宽去身上锦袍,露出贴身劲装,由于隔得较远,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他额头束着金带,在丽日下闪闪发光,他举步走到彩台边缘,如飞鸿掠波,稳稳地落在数丈开外的彩舟之上,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叫好声、喝彩声。
惠儿猛然站起身来,冲到蓝徽容桌前,探身向外,大声呼道:“琮哥哥加油!”
蓝徽容见她直喇喇冲到自己桌前,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不由眉头轻皱,抬眼见阁外桐叶轻摇,微微一笑,右手束于袖中,微不可闻的‘呲’声响过,惠儿‘唉呀’一声,后退几步,揉搓着双眼,口中嘟嚷道:“店家也是,不将这长到阁内的树枝给砍了,可迷了我的眼睛了!”
旁边桌上,简璟辰面上笑意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