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大狱昏暗的牢房里,穆长洲被绑得严严实实。
赤.裸的上身肿胀着,胸膛和背上已经没一处好地方,受的伤一直没好,现在多了更多皮开肉绽的新伤,血滴落脚边,凝固了一滩。
又一道鞭子甩上,狱卒用鞭柄托起他脸,张牙舞爪地吼:“认不认?你到底认不认!”
穆长洲已不再动弹,只额角抽搐了两下,早忘了晕死过几回,每次晕死过去都以为必死无疑,却又每次都被自己亲手割下的父兄头颅给惊醒,他们在提醒他还活着。
他微微掀了掀眼,又闭上。
不能认,认了罪就会当场被杀,他得拖着,得活下去。
狱卒见他始终不吭声,恼恨地摔下鞭子,已抽得浑身没力气了。
匆匆进来了几人,个个身着软甲,将狱卒叫出去,压低嗓问:“怎么还没让他认罪?他不署名画押,我们如何向朝中交代,这可是朝中的宣抚使!”
“真没辙啊都督,”狱卒累得喘气,小声说,“瞧着他就是个书生,哪知这么能忍,死活不开口,诸位都督又说不能把他弄死……”
“废话!他死了谁来认罪?只要他认了罪,要杀他就随便了!”
“让他认罪已是便宜他了,也就看他是个养子,这要是亲子,早杀了他了!穆家人哪能留下来,那几个亲儿子都自小习武,全是隐患!”
“废物,一个文弱书生都弄不妥!”
穆长洲努力凝神听着他们的话,果然,只要认罪就会被杀了。
忽又一阵动静,似乎很多人跑进了牢中,有人急喊:“都督,中原来人了!”
穆长洲顿时睁眼,呼吸急促,牵扯着胸口裂开的鞭伤,痛得钻心,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不知多久,外面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将他解开,随便拿了件衣裳给他罩上,直接拖了出去。
夜风在吹,穆长洲被拖上囚车,从黑乎乎的城中大街上经过,眼瞥见城东一角。
已不知多少天,郡公府竟还在烧,城东街角四处都有倒地的身影。
他们甚至将城东的很多平民百姓都杀了……
囚车停在东城门外,面前的马上下来几个官员,近乎仓惶地跑过来:“宣抚使……”
穆长洲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会让他们这般惊吓,但知道他们是中原派来的官员。
为首官员正色开口:“到底是不是宣抚使杀了郡公一家,需交由朝中审理。朝中正与两面敌军和谈,圣人令凉州诸官和各州都督协同固防,严防敌军再犯!”
周围一片应和:“是是,谨遵圣谕。”
穆长洲被从囚车里小心扶出来,送去一辆马车上。
几乎躺下去的瞬间,人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同行官员一直在说话,他听得断断续续。
只知道是令狐家被调出去后,得知凉州被围又厮杀回城,其中令狐拓被提前派了出去,单枪匹马赶去中原搬了救兵。
中原得知两面敌军围城,连忙上奏朝中。
朝中反应迅速,从最近的州郡调来了官员,一面安排与敌军停兵和谈,打破围城,一面介入凉州,才得知郡公府的事,也才将他从大狱里提出来。
穆长洲不知睡了多久,如梦如醒,不停地听见郡公在叫他,有时是他大哥,有时是三郎、四郎。
他们都在他耳边说:“二郎,好好活着……”
偶尔被灌进几口药,他即便无力睁眼,也会用力咽下。
因为要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他了。
足有一个月,他的伤才好转,人终于清醒,也到了长安。
他没被送去大理寺,反而被送进了宫里一间偏殿。
帝王进来时,他已被内侍们伺候着梳洗更衣过,端正地坐着,却还是看到了帝王震惊的脸。
“你怎会弄成这样?”
穆长洲脸色苍白,瘦脱了相,眼眶深陷,愈显鼻挺目深,稍低头,声音嘶哑:“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之罪。”
“你现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来温和,现在却浑身怒气,“朕收到你的来信了,本已要下诏,竟出此事!连对郡公府和宣抚使都敢直接动手,这就是凉州!这就是河西!”
穆长洲说:“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顿:“来作证的全是他们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那是自然,毕竟连城东的百姓都屠杀了。
穆长洲闭了闭眼:“意料之中。”
帝王来回走了两步,口气已成了同龄人,没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变故,连大臣也有人动了……”他忽而停顿,没往下说,看向他道,“我不能让你含冤蒙屈,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
穆长洲明白,这几年帝王在收揽人才,除了科举还有制举,不断选拔可用之人,御殿上钦点他时,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预想供职在朝,可惜事与愿违,横生变故。
“陛下是否怀疑朝中的事与凉州有关?”他缓缓问。
帝王道:“那也只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张公义?难道要直接挥兵河西?”穆长洲竟平静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宝祸乱,若真与朝臣有关,怕还不止如此。”
帝王无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长洲垂头:“请陛下将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脱离中原,融入他们。”穆长洲抬头,“陛下难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贼?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彻底拔除朝中祸患?”
帝王沉面不语。
穆长洲看着地面,冷冷说:“我想。”他忍着伤,敛衣跪拜,俯身低头,“请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会没命的!”
穆长洲抬眼:“不会,我的命很贵重,绝不会。”
整个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岂能不贵重,岂能轻易就没……
天色已晚,长安城安宁得像一场梦。
穆长洲从这梦境的城门里走出,穿着布衣粗袍,带着一身没好透的伤,手戴枷锁,被两个狱卒押着,趁晚离都。
城头上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一眼,是罩着披风的帝王,眼看着他,与身旁跟着的内侍说了什么。
隐约看见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钦点的进士第一啊……
穆长洲回过头,缓步走入昏暗。
罪状上只写了经过,他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却没直言定其恶逆之罪。
因为只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词,也无法给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亲口认罪,才有了这样的罪状。
判他充军戍边,也直到临晚才启程。
帝王终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发配充军,长安几乎知晓者寥寥。
而戍边地,自然是凉州。
漫长的几个月过去,再回凉州城,早已满目疮痍。
老总管据说是突发恶疾而亡,诸位都督竟还像模像样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战事却没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发现凉州生变赶来观望,却又背地里不时进攻凉州。
穆长洲听人说起这些时,已经身在南面关城的城头上。
作为充军戍边的罪人,只会被当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为死不足惜。
外面就是吐蕃兵马,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莽汉,守城的生死边缘,他们竟还不停在闲扯——
“听说郡公府的事没?说没就没了。”
“没听说,咋没的?”
“不知道啊,说是听到风言风语的都没了,好像说被人杀了全家还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哟那府里,大火烧了好多天呢。”
“谁啊,这么狠!”
忽来声音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上头说过,不让传什么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杀头!”
所有人噤声了。
穆长洲抓着弓,眼盯着外面吐蕃兵马的动静,嘴边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过去了,无人在意。
圣人将他认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应得十分干脆,人人称郡公可惜,反又四处遮掩,不准任何人提及。
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圣人不在河西众人中追究就够了。
至于他一个文弱养子,已顺利替他们顶了罪,又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这不明摆着连朝中都要让他死,谁还会当回事。
往后遮掩久了,自然就无人再记得郡公府了。
“哎!书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长洲瞥去一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蹲到了他面前,与他这充军的不同,是正经从军之人。
“一看你这白净瘦弱样就是个书生,可会写字?”汉子从怀里掏出小心装着的笔墨,贼兮兮的,“我从大帐里顺出来的,你帮我写封家书回去,回头打起来我帮你挡前面,怎样?”
穆长洲看他两眼,又扫一圈周围其他人:“不用替我挡,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写家书,还可以替你们在里衣上写名字,以免死了收尸不知名姓。”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刚才的汉子瞪着眼似不信:“这么好?白写啊?”
穆长洲说:“只要你们齐心抗敌,挡住来犯敌兵,保住凉州。”
汉子“啧”一声:“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现在凉州多乱?一群别州都督挤在这里,说着同心抗敌,成天斗来斗去,连咱们这支凉州队伍也被他们抢来抢去,他们都不抗敌,咱们抗什么啊!”
穆长洲已听说了,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总管,接连上奏朝中要先协同抗敌,自行推举了个总领兵事的都督出来,私底下却在明争暗斗。
正好,越乱越无人顾及他,才能让他趁早立足。
他说:“就算如此,你们难道不想靠军功晋升?”
汉子来气:“我倒想,咱们头上的百夫长可不是好人,打仗怕死,有点功劳倒都被他一人夺了,谁要替他卖命!”
穆长洲幽幽开口:“那百夫长若是殉国了,不就可以换一个了。”
汉子猛然看了过来:“你这书生够狠啊,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呢!”
“做君子给不了我要的,”穆长洲冷笑,“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
汉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穆长洲问:“你叫什么?”
“胡孛儿。”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穆长洲看向其他人,“都跟着我,守住凉州,才能都有前程。”
两月后,穆长洲的伤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长。
一开始被身边的人推为伍长、什长,到取代百夫长,队伍混乱,升迁反而迅速又顺利。
身边人与他逐渐熟悉,再无人小看他是个书生,尤其是他张弓射箭时,几乎全傻了眼。
胡孛儿则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问他:“听上头有人说你是郡公府的养子啊,你还高中进士,咋成这样了?他们不是说郡公府没了嘛?”
穆长洲说:“我的事以后都少提。”
胡孛儿一噎,嘀咕:“怎么中了进士还不想提呢……”
似乎什么都很顺利,只是半夜里总会被梦惊醒。
梦里是郡公府的长夜,郡公和兄弟们被割下的头颅,每次惊醒,汗湿草席薄被。
营帐里睡通铺,连胡孛儿也被吵醒好几次,某夜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怎么老惊梦,还总嘀咕兄弟父亲啥的!别人要想害你,等你睡着最好,一害一个准!”
穆长洲睁着眼,一头浮汗,低低说:“以后再发现我做梦,便用凉水将我泼醒。”
胡孛儿纳闷:“为啥?”
穆长洲说:“照办就是。”
胡孛儿答应了。
从此铺头多了一碗凉水,只要发现他做梦,胡孛儿就将他泼醒。
十几次之后,他再从睡眠中睁眼,听见胡孛儿惊喜地告诉他:“真没见你做过梦了!”
更甚至,他的一只手还狠狠摁着胡孛儿的肩。
胡孛儿脸上的惊喜又转为惊奇:“你这是连睡着也不放松了!”
穆长洲确实没再梦到过那夜了,甚至睡去时也警觉防范。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短处,便是一个梦,也要抹去。
彻底抹掉过去,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偶尔听到别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时,他也会强迫自己听下去。
终于,再听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冷淡得如同一个外人。
只在洗澡时看见身上那些留下的伤疤,扭曲缠绕又丑陋可怖,才会想起曾经,直至厌恶。
但也没什么,比起要做的,这些都没什么……
半年过去,两面的敌军仍在小股侵扰,却又不完全来攻,仿佛也在放任凉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斗一般。
那日,穆长洲第一次带着十几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绕了个大圈子。
早已听说,另一支抵抗的队伍就在附近。
不多时,果然见到几人打马而来,为首的是个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装。
穆长洲叫胡孛儿带其他人在后面等候,独自走了过去。
对方看到他一停:“你竟还活着?”是河西豪族张氏的张君奉,“我以为你也死了。”
“没死,还活得很好。”穆长洲说。
每日穿梭军营,勤于练兵习武,连饭都要多吃几口,他必须好好活着。
张君奉叫其他人退后,匆匆下马走近:“张家当时被调开了,郡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得知你回来,本还想去府上庆贺你高中,怎就变成了这样?”
他是本地世家子弟里与穆长洲为数不多算有交情的。穆长洲不答反问:“你现在追随谁?”
张君奉冷哼:“什么追随谁,现在乱得很,胜者为王,到最后看谁得任总管罢了。”
“那何不随我行事?”
张君奉一愣:“何意?”
穆长洲说:“这样的乱局之中,张家人不该有所作为?听说这回张家也受了创,随我行事,可振兴张家,又可收揽权势,何乐不为?”
张君奉诧异地打量他:“你变了许多。”
一身简单的乌布戎装,人黑了些,壮了些,却似乎已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穆长洲只问:“如何?”
张君奉犹豫一瞬,朝他抱拳:“我张家人可不想那群人来操纵河西……”
所有挤在凉州的别州都督和将领,详细都被整理了出来,记在一张张黄麻纸上,由张君奉安排,送到了眼前。
穆长洲坐在营中篝火旁,看一张,烧一张,直到将所有人都记住。
他们自行推举出来总领兵事的都督早被杀了,里面好几个人都在明争暗斗中被杀了。
实在便宜他们了,就这么死了。
穆长洲起身,看了眼面前这军纪散漫的军营,往外走,朝营门边等着的胡孛儿招招手。
胡孛儿早已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人在等,趁着夜色,随他而去。
天色昏暗,荒野里,两方队伍正在厮杀。
一方人少,似被另一方埋伏了,眼看着就要被伏兵吞噬。
穆长洲按照张君奉给的消息,带着人等在附近,一直等到此时人少的那方快撑不下去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过去。
伏兵没料到他们会有帮手,慌乱之下竟很快就丢盔弃甲而去。
被救下的兵马连忙问来者何人,为首将领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威壮,身旁还跟着个中年女人,竟是一对夫妻。
穆长洲走近,向二人抱拳见军礼:“百夫长穆长洲。”
中年男子似愣了一下:“穆长洲?你是……”
他旁边的中年女人也面色不定,惊异地看着他:“你竟做上百夫长了?”
穆长洲抬头:“是,我就是郡公府养子穆长洲。”语气冷漠得像在说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男子语气怪异地问:“你知我是谁?为何来救我们?”
“我已无路可走,唯有领兵来投,早闻梁通符将军大名,与其他都督比起来,梁将军才是最值得投靠之人。”
男子将信将疑:“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嘴边带笑:“将军兵马强壮,又本就为凉州之将,当为总管。”他又抱拳,向二人拜礼,“见过总管,总管夫人。”
男子顿时眉目舒展,身边的妻子更甚,几乎瞬间就露了笑容,眉眼间喜色难抑。
凉州将领梁通符,妻子刘氏。穆长洲带笑打量二人,一个靠妻子娘家兵马起家的将领,夫妻二人都热衷权势,却无人可用,何况身有顽疾又膝下无子,是再好不过的投靠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个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
郡公说过,是老总管身边的将领走漏了风声。
这是郡公最后留给他的消息,背弃老总管信任,出卖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刘氏开了口,大概是因为那声总管夫人,仍眉开眼笑,看他的眼神却如在看鹰犬。
“多谢总管夫人。”穆长洲垂眼,却觉他们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条朽梯。
在完全立稳以前,需要有人挡在前面,替他先得到总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只要能牢牢钉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权势,直到最后一步……
乱局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断有都督或将领被杀,或在争斗中被杀,或被部下所杀,却全都归结为抗敌而死,糊弄朝廷。
穆长洲帮梁通符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一个一个除去试图与他争夺总管之位的异己,自己也一点点爬高,坐到了副将。
时间越久,他们尝到的甜头越多,甚至开始离不开自己。
直到一个寒凉冬日,胡孛儿兴冲冲地到他跟前说:“听说没?剩下几个都督认怂了,咱们选对人了,马上就要出个梁总管,你肯定要跟着高升了!”
穆长洲立在军营前,对他说:“届时我就任你为番头。”
胡孛儿垮脸:“怎才一个番头?”
穆长洲笑一下:“你没有背景,与我一路也易受针对,只领一个番头最稳妥,但我会让你实际统领一个骑兵营。”
胡孛儿顿时亮眼:“就这么定了!”
最后几个都督果然认怂了,其余将领也都陆续归顺。
一把野心的火在凉州烧了这么久,终于渐熄。
夜晚,穆长洲带着几个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地,掘出随意又潦草的坟茔。
圣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却敷衍了事,借口战乱未平不让中原官员察视,只随便葬在了这里。
穆长洲悄然迁了坟,竟然一丝愤怒也没有。
第二日,由他牵头,开始清洗河西。
争斗中战败的、被俘的,一个个叛将、副都督、都督、凉州旧官,一个个被推来眼前,一刀刀斩杀、枭首。
愤怒无用,只有送他们归西最有用。
清洗场外,兵马之中,似闪过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长洲看过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后,扫过一地的鲜血,朝他看了几眼,眼神不屑。
张君奉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令狐家也只剩他了,何不一并拉拢?”
穆长洲微微眯眼:“他与我不熟,不会轻易信我,且为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折。今后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张君奉道:“可他似已对你不满了。”
“那就不满,越不满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这仇人遍地的凉州,越对自己不满,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当时及时搬来了中原官员,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时,自己也会留他一命。
“你打算如何用他?”张君奉问。
穆长洲没说,只远远扫去一眼,口气淡漠:“他是最像郡公的人,也是最像我大哥的人……”
又过大半年,中原来了任命,由好几州都督联名上奏推举,朝中终于任命梁通符为新任总管,诰封刘氏为郡夫人。
几乎同时,两面敌兵完全退了,连小股骚扰也没了。
穆长洲觉出什么,那场变故里,也许仇敌人不止在内,还在外……
总管府开始大肆扩建,极尽奢华。
他被第一时间单独召入府去见。
刘氏拿着一块绢布,笑得意味不明:“这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凉州官署弄到的,你辅佐总管有大功,可不能流落出去,郡公府的事往后也不必再提,这就留在总管府好了。”
是他的罪状。穆长洲垂首:“是。”
不过是要留下他的把柄,他并不意外。不这样,他们如何敢放心给他权势?
果然,隔日议政厅里,众人正式参拜新总管时,他已被安排站在最前。
“今后在总管下设凉州行军司马,辅佐总管府,总领凉州军政,为示敬重,要用古称,皆称军司。”梁通符在上首志得意满地宣布。
穆长洲出列拜谢,看见旁边几个都督骇然发白的脸。
几个靠认怂和主动推举活下来的都督——于式雄、安钦贵,还有河廓二州的两个都督,他几乎忘了名字。
没事,穆长洲记得他们的脸,当初被拖走送入大狱前,他仔细记下的脸里有他们,刻骨铭心。
即便他们被总管府刻意安排,分布在了离凉州最近的几个州里,仿若故意留了几根毒刺,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一般,他也毫不在意。
迟早要一根根拔去,且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容易……
仍不断有余孽被他揪出,又被安插罪名除去。
总管府得位不正,始终带有疑心,只要说成心怀异心,就能轻易铲除。
时日推移,他已不知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只知道除了凉州,连其余各州的官员也都快在他手中换了个遍。
总管府却愈发重用他,甚至特地为他兴建了一座军司府,可谓荣宠至极。
凉州街头的行人又多了起来,似乎过往都被淡忘了,只是看他的人眼里多了惧色敬畏,再无当初欣赏进士风采的艳羡。
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左一右跟随在后,一个已是张佐史,一个是胡番头。
他们对他的称呼也全变成了军司,仿佛彻底与过去划清了界限。
清剿丝路上的沙陀匪类,收在私下养寇自重;
杀了一个又一个河西旧部,暗中侵吞他们的兵马;
提拔下层武官,安插进军营,牢牢把控;
结交豪族,左右逢迎……
总管府不想被中原官员指手画脚,他便将新到任的凉州刺史陆迢职权架空;
再将全部中原官员都抓去,捏造罪名,一一革职,全部换上本地人为官。
中原迫于无奈开始派来探子,他也不遗余力地抓捕……
凉州与中原壁垒渐深,终于连通信也要设立信驿严查,他释放了抓捕的中原探子,让他们悄悄带去了自己的一道折子。
那里面是他自述的全部经过,包括为总管府做的一桩桩丑恶之事,一份自罪书罢了。
以后再做什么,中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递完折子后,他去了城东一角的东寺。
新落成的寺宇,却僧侣寥寥,分外冷清。
他奉命来此参加开光,站在大殿之中,透过一汪钵中清水,看见自己的脸,已不是当初模样,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也已肩宽身长。
身上官袍收束,小臂紧绑,腰间挂刀,全然是个武人。
外面进来两个兵卒,拖入一个满面血污的将领。
穆长洲回头看了一眼,如看蝼蚁:“别让他死得太容易,越惨越好。”
人被拖了出去,传回声声惨叫。
大殿里的几个僧侣战战兢兢近前,口呼佛偈:“凉州佛法盛行,军司贵为凉州高官,不该大兴生杀,当放下执念,慈悲为怀……”
穆长洲耐心听完,竟然温雅地笑了:“佛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我做我的恶相金刚,你们做菩萨吧。”
僧侣无言,他已转身离去……
壁垒已筑,几年倏然而过,除了往来的商旅,河西与中原在政务上几乎就要完全失去联系。
他布划着夺取鄯州兵马,拔除周边毒刺,稳步又缓慢地蚕食着权力。
却在那日,忽被传唤入总管府。
偏厅里,梁通符和刘氏端坐上方,已全都一身胡服。
“军司也到年龄了,该考虑婚事了。”刘氏忽说。
穆长洲几乎已忘了人生里还有这事,但细想一下就明白,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若无其事问:“总管夫人有何安排?”
“军司这般人才,当联姻一位贵女,我与总管在二都之中为你择选,你就放心好了。”刘氏笑得分外亲和。
穆长洲什么都没说,毕竟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怎可能是为他,不过是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有意示好罢了。
何况总管府本就对他心存防范。
媒人被派了出去,胡孛儿也很快被派去了长安。
张君奉倒是满怀期望,在他身边道:“大事未成,若能联姻一位贵女,有权势支撑最好,可千万要来一位贵女。”
穆长洲想起遥远的长安,即便圣人出于不忍没有宣扬他的事,朝中只要是权贵,看到婚书稍一打听,也会得知。
没有哪个权贵愿将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总管府也不会希望他得到任何助力,所以根本不必期待。
也无所谓,他已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只有权势,不管来的是谁,只要不妨碍自己就行了。
妻子而已,放在一旁,一样也是棋子。
直到他拿到婚书,看见上面的名字:封舜音。
已经淡忘的年少往事又到了眼前,怎会是她?
直到那夜他亲手挑起她帷帽垂纱,看到她的脸。
确实是她。
往事已封,偏来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