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再无动静,张君奉和胡孛儿也一前一后地自五十步外返回了。
舜音余光瞥见,脚下立即让开半步,离近毡布侧身站着。
身前穆长洲的袍衫衣摆动了一下,自身侧拂过,他也走开了一步。
“军司,已布置好了。”张君奉走近报,“待夜半让他们再轮换一班,好让每个人都得以休整。”说完眼神在二人身上转一圈,突然发现他们离得很近,却不说话,也不知刚才他们走开时这二人发生了什么。
舜音料想是没什么事了,避过探寻目光,一手揭开毡布,入了帐。
穆长洲偏头看见她已在里面将毡布掩好,回头冲张君奉点一下头,意思是知道了,持弓走开两步,掖衣而坐。
未曾生火,但很快空中就升起了月亮,四下透亮。
怕引来巡视兵马,也无人多言,周遭安静非常。
胡孛儿在附近枯树边休整,张君奉在另一头。他眼见穆长洲一直坐在离近毡布几步的地方,倒像是在亲自防卫一般,贼心眼又犯了,挪着凑近过去,低低道:“军司便入那帐中休息好了,也没什么,这儿有咱们呢。”他琢磨着都带着夫人出来了,又不让多嘴,那必然是舍不得温柔乡呗,那有什么好回避的,反正他跟张君奉都算是心腹了。
穆长洲只朝他看了一眼,继而闭目。
胡孛儿接到他眼神,顿时闭嘴,又默默挪开了。
舜音几乎是一觉睡至天色泛青。
耳朵不好也有好处,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露宿,只要遮住右耳,也照旧可以睡好。
一夜和衣而眠,她醒了就揭开毡布往外看,一眼看见穆长洲在几步之外的一段横倒的枯木上坐着,手中长弓似是一直没有放下,像是早就醒了。
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醒,撑弓站起:“他们都已避开,你自行收拾,好了再上路。”说完拎着弓走远了。
舜音转头环顾四周,确实没有一个人在,放下毡布,即刻去收拾。
胡孛儿早已领着两个弓卫去附近看过,这里毕竟都是河西之地,巡视的规矩与凉州并无不同,甚至还没有凉州严密,他们了如指掌,此时恰在巡视间隙,上路正好。
众人牵马出去,只待出发。
穆长洲走了过来,已在附近洗漱过,脸上尚有水迹,翻身上了马背,只停在原处。
一看便知是在等谁。张君奉和胡孛儿现在也只能眼神交流了,这一路也不是什么舒适之途,何苦带着这位夫人,他们都觉得太无必要,反倒是累赘。眼下还要等她,男女有别又需事事回避,还不知要耽误多久……
尚未想完,舜音已经走来,到了眼前,立即上了马背,毫不拖泥带水。
张君奉和胡孛儿无言,扭头朝弓卫挥手,让他们去收拾毡布围帐。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见她如此迅速,嘴边笑了一下,扯马先行。
舜音已经瞥见他眼神,拉下帷帽垂纱,跟了上去。
队伍走的路反倒更偏了,远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峰,一路似乎都在顺着这山脉而行。
舜音正在朝那边观望,右侧传来穆长洲的声音:“那是祁连山。”
她看他一眼:“早年在父亲书房里见过河西舆图,到此处应当离甘州地界近了。”若正常走官道,不知要慢多少,这条捷径竟如此之快。
穆长洲说:“那是早年,如今长安是拿不到河西最新的舆图了。”
舜音不禁又看他一眼,那是肯定了,如今河西十四州与中原这般壁垒分明,只怕连宫中圣人也不一定还能看见最新的河西舆图了。
“所以有音娘在此,长安一定‘甚悦’了。”穆长洲忽又说一句,隐晦不明,只有彼此明白。
舜音顿时抿唇,故意拿话戳她就算了,还专挑封无疾信中的话来戳,干脆别过脸,打马离远一步。
眼前马已往下而行,下了一片坡地,直接踏入了一条涉水河道。
舜音身下的马一下水就慌乱地踩踏了几下,她急忙抓紧缰绳,才发现水流不深却甚为湍急,水中还有不少碎石,坑洼难行。
身前忽而伸来一张长弓,她转头,穆长洲一手持缰稳马,一手握着长弓一端,朝她递来:“抓着。”
本不想理会,但马身摇晃,她来不及多想,右手一把抓住长弓这端,左手扯住缰绳,稳住了马。
穆长洲以弓引路,在右前侧先行。
舜音抓着那张弓,时而歪斜,好几次几乎浑身力气都倚在弓上,也没见他手上晃动,长弓撑着她,始终很稳。
直至完全横穿过河道,马蹄踏上河岸,水中阻力方止,马蹄一下轻快起来。
后方跟着的胡孛儿和张君奉都领着弓卫在一旁接连上了河岸,显然也都早有经验。
舜音缓了缓气,才松开长弓,看一眼穆长洲:“看来穆二哥真是着急赶路,这般难行的路也要走。”
穆长洲收回弓,看过来:“音娘不过刚开始与我同行,这已算好走的了。”
舜音看着他自眼前打马过去,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旁还有其他人看着,只好不说了,打马跟上去。
后面的路倒真是好走起来了。
恰好这几日天气也好,日头不晒,赶路正适宜,众人马速也变快了许多。
沿着小道策马而行了几个时辰,便见前方出现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城镇轮廓。
穆长洲放缓马速,朗声下令:“亮身份而行,入城进驿馆休整。”
众人称是。
舜音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安排前行。
小城中的驿馆很清闲,忽被一阵快马而来的蹄声打破,当先一人络腮胡须,大声呼喝:“行军司马出行,还不快迎!”
驿卒们闻言匆忙出来迎接,一刻也不敢耽误,一部分人牵马,一部分人跑去准备热水饭菜。
穆长洲下了马,持弓快步走入驿馆院落,边走边道:“备上房给夫人,着人伺候梳洗更衣。”
舜音下马跟入,已见一名驿卒飞奔去办了,随即又有一名驿卒快步过来引路,请她往里去上房。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暗忖,料想此行是故意先行捷径,以避人耳目,待到了甘州地界后再突然亮出身份而行。
穆长洲显然是想出其不意。
驿馆好一通人仰马翻,很快来了两个婢女,伺候着舜音在上房里梳洗换衣,描妆打扮。
刚刚忙完,已有弓卫来传话,也不知是不是穆长洲特意吩咐了,声音很大的响在上房外:“夫人,军司有请!”
舜音料想是有什么人来了,没戴帷帽,开门出去,到驿馆院中,日头正高,穆长洲站在日光中,正在等候。
他也休整梳洗过了,身上换了一袭玄色袍衫,收束衣袖腰身,腰间蹀躞带上的配刀已卸下,与长弓一并交与身后弓卫拿着,看起来只是官员寻常出行的模样。
其他人也全部重整了装束,张君奉身服青衫官袍,胡孛儿也换了身武服行头,连头上幞头都新换过了。
舜音走过去,站在穆长洲左侧。
他偏头看她一眼,目光打量过她新换的襦裙,在她黛眉朱唇的脸上停一下,说:“甘州都督安钦贵就在这座城里,我们既已亮了身份,料想他马上就要派人来了。”
舜音才明白为何直接来了这座小城,原来甘州都督不在离得尚远的甘州城,就在这里,这里离凉州要近多了。随即就想起来,难怪甘州兵马去凉州生事来去那么快,八成也是自这里派出去的。
院外已来快马,一行兵马匆匆赶至,下马后几人快步进来,为首的将领连连向穆长洲见礼告罪:“军司恕罪,军司恕罪,不知军司突然到访,实在该死,车马已备,请军司移步城中馆舍。”
穆长洲问:“安都督何在?”
将领道:“正在馆舍中等候。”
穆长洲点头:“奉总管令,按惯例携凉州官员来查军务,请甘州都督前来领路,即刻入营。”
将领似是犹豫了一下,恭敬问:“军司可要先行入馆舍休息后再查?”
穆长洲说:“我在此等候安都督,只等一刻。”
将领看了看他脸色,顿时不再多言,立马出去上了马,匆匆赶回去报了。
眼见他们都走了,四周没有外人,张君奉在旁道:“军司今日来此,只怕让他们措手不及,料想有一番戏要演。”说着看一眼舜音,还是觉得带着她不合适。
穆长洲道:“随机应变。”说完回头看一眼舜音,眼神如同暗示。
舜音不语,无非就是提醒她之前的“商量”,想要她全力配合相助罢了。
还没到一刻,外面已经有马蹄声远远而来。
舜音抬眼去看,院外来了一行人马,停下后纷纷走入驿馆,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武将,圆脸短须,衣袍华贵,一看就是甘州都督安钦贵。
“军司远行至此辛苦了,未能远迎,失敬失敬。”安钦贵向穆长洲见礼,看着客气,却连见礼的手都没怎么抬高,回头又要身后将领来见礼。
他身后跟着个武将,三十多岁的模样,肤色和发色都比常人略浅,显然是胡人,看见穆长洲,却面色不善,也没有抬手行礼。
穆长洲只扫了对方一眼,对安钦贵道:“安都督不必客气,总管有令,我此行只查一下军务,查完便返回了。”说着看一眼身侧的舜音,“我携夫人而来,也没心思多耽搁。”
舜音在一旁站着,垂眼看地,看来倒像是赧然羞涩,已经很配合。
安钦贵这才看了一眼舜音,笑道:“听闻军司娶得长安贵女,看来果真是情投意合。既然如此,便去查吧,军司是总管面前说一不二的人,哪敢不遵。”说着便朝院外挥两下手,“准备一下,按军司命令,即刻出发去查附近军营。”
外面顿时忙碌起来,张君奉也命弓卫将他们的马牵来。
四周嘈杂,舜音走开几步回避,甘州都督带来的人里已有两名婢女走来,向她见礼:“请军司夫人先入馆舍休息。”
穆长洲站在一旁,眼神看了过来,轻微颔首。
舜音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什么安排,但看来他今日查营并不需要自己随行,便随她们先往外走了。
外面道上准备好了马车,舜音坐入车中时,几个弓卫跟了过来,在车后随行。
她挑起窗格帘布看着外面,很快外面的人就准备好了,穆长洲已坐上马背。
车驶动出去,他也打马而出,恰好与她坐的马车背道而行,一行人浩浩****往军营去了。
舜音心中思索,到现在没听他提及来此目的,这趟带着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也没说。
车已驶入城中街道,道路洒扫一净,前方有几名兵马执甘州都督旗帜引路,分外礼待。她挑着帘布一路看过去,打量着道旁的房屋铺面,明明是白日,却没见有多少百姓走动,不少房屋还紧闭屋门,看来有些怪异。
城太小,几条街一过就能看见城头。马车转向,舜音远远看见城头上悬着一面黄色旗帜,想了想,记在了心里。
一路看着外面,直到车停。
婢女恭恭敬敬挑起车帘,请她下车。
舜音下了车,面前就是城中心的馆舍,进去后,被婢女引着直去后院客房。
她一路走,一路将这间馆舍也打量了一番,直至走入客房。
“请夫人暂歇。”婢女请她往里,桌上已摆好刚煮沸的热茶汤和几只漆盒盛着的小食。
舜音点头,往里走了几步,身后婢女们已退去,给她掩好了门。
她回头看了眼房门,忽而拧眉,穆长洲一定是有意的,让她先来馆舍顺便观望城中,自己去查营,偏偏她已养成习惯,还真将城中四下观望了一遍。
真要成他的探子了……她在心底自言自语一句,转头坐去榻上,不想了。
馆舍之中一直很安静。
直到临晚,才终于有了人声。
舜音并未休息,谁的声音都没听见,只胡孛儿嗓门最大,她隐约听见了,便知他们查营已经返回了。
刚要出去,房门被推开,婢女在门口恭请:“请夫人入前厅赴宴。”
声音太小,舜音看清她口型,才走了出去。
前厅已是一片喧腾,里面点上了灯火,刚走近就可见其中人影绰绰。
舜音迈步而入,看见穆长洲已坐在左侧上首案席之后。她一进去,他便看了过来。
旁边两张小案,其后分别坐着张君奉和胡孛儿。对面是安钦贵手下的几个将领,为首正对着穆长洲的就是那个之前见过的胡人武将。
安钦贵坐在上方正中,看见舜音进来,忽朝厅中四周挥手:“都出去出去!”说完转向舜音道,“下人安排不周,实在失礼,夫人莫怪。”
舜音扫视厅中,才发现四周灯影里都是些身着薄纱轻衫的歌姬舞女,此刻被他吼过之后,纷纷往外而去。她看一眼穆长洲,显然这些女子都是为他准备的了,转头稍稍向安钦贵欠身见礼,却说:“都督不必在意,我自长安而来,喜好观舞听乐,看见她们倒觉得欣喜。”
穆长洲看着她,嘴边似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左手在自己身侧点了点。
舜音朝那里走,听见张君奉打趣一般开了口:“安都督真是客气,军司历来不喜好这些,河西人人尽知,今日这排场是用不上了,何况还有夫人陪同呢。”
安钦贵笑两声:“佐史说得对,都是下人胡乱安排,还好军司夫人不怪。”就此将话给遮过去了,请众人举筷。
舜音听见张君奉的话就知道是安钦贵刻意为之,不动声色地在穆长洲左侧坐下。
先前因甘州屡次做出动静嫁祸中原,她已经很恼火,到了这里又来这出,愈发不快。这位甘州都督大约是觉得她与穆长洲尚在新婚,见到这出必然来气,便好尽快催促穆长洲离开这里了。
右手边身影一动,穆长洲偏过了头,在她右耳边又低又快地说了句:“音娘方才说得不错。”
“……”舜音瞥他一眼,他已转头去与上首的安钦贵说话了,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安钦贵举了酒盏敬来:“不知军司今日查营觉得如何?”
穆长洲说:“安都督带兵有方,明日若无他事,大概就能返回凉州向总管复命了。”
安钦贵笑着道谢,抬手请他饮酒,一面又招呼座下武将敬酒。
四下顿时欢声笑语,一派祥和。
对面似有目光看着这里,舜音看过去,发现还是之前那个胡人武将。
他看的不是自己,是穆长洲。对面另外两个将领已举盏敬来,他却动都没动,很快转开目光,脸色仍是不善。
“哼。”胡孛儿忽而粗哼一声。
舜音听见了,朝他看一眼,发现他看的就是对面那个胡人武将,大概是对他态度不满。
这顿宴席全是客套逢迎,并未持续太久。
外面夜色四合之际,安钦贵便声称不胜酒力,请众人再入偏厅去饮茶小坐。
他一出去,手下将领也跟着出去,最先出去的就是那个胡人武将。
趁四下都在往外走,舜音转头,轻声问:“那是谁?”
穆长洲看过来,知道她在问谁,压低声说:“甘州副都督令狐拓。”
舜音说:“他看来对穆二哥颇有不满。”
穆长洲扯了下嘴角:“对我不满的多的是,他只是最不藏着的那个罢了。”说完起身往外走,厅中已只剩他们两人了。
舜音听不出他话中意味,看他两眼,才跟着起身出去。
到了外面,众人都已去了偏厅,想必仍是要说一些客套话罢了。
舜音不便跟去,先回了客房。
房中屏风后热气袅袅,婢女们已备好热水软帕,见她回房,便关门退走了。
先前一路赶得匆忙,舜音此刻才觉出一丝疲乏,绕去屏风后,除了外衫,细细清洗。
披回外衫,走出屏风时,她还在思索着穆长洲此行的意图,正低头系着衣襟,忽觉左边身侧有人影,一转头,发现穆长洲已经进了房,就站在她左侧,她丝毫没有听见动静。
穆长洲刚才进来后先打量了一遍屋子才没有做声,此时见她自屏风后走出,眼睛看向她。
舜音下意识看了眼身上,掩了下外衫,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凉州,外人眼里他们是夫妻,必然是会被安排在一室同寝的,默默转身朝里走。
身后似有脚步声响,她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走了过来,忽而伸手,在她肩上一揽。
舜音被他手上力道一带,随他往前走了几步,随即身侧一紧,他已贴近,一手就环在她腰上,胸膛紧抵着她肩。
这一番动作太快,她愣一下,扭头看他。
穆长洲朝桌上竖着的烛台上递去一眼,又看一眼窗户。
舜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刚好投在窗纸上,人影叠在一起,似是露骨温存,她眼光一闪,转开。
穆长洲偏头靠近她右耳边,声音低低地说:“外面有动静,应是有人偷听。”
舜音便不动了,也不好动,整个人几乎被他搂着,肩头腰后都似已生热,右耳也被他鼻息语声拂得发热,眼只落在他衣襟上,轻声说:“莫不是你们查营查出什么了?”
“看似没有,但这里斥候进不来,唯有我亮身份进来,不可能无事。所以安钦贵更要盯着,怕我藏了什么不提。”穆长洲忽而问,“音娘今日为我查到什么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果然是要自己替他查探的,故意说:“没有,我哪知穆二哥带着我是要做什么。”
穆长洲离她右耳更近,声音极低:“自然是为我刺探军情了,我要拔了甘州这根刺。”
舜音不禁转头看他,一下撞上他目光。
穆长洲对上她脸,才发现彼此离得有多近,目光往下,看见她外衫轻系,被他刚才揽过,愈发松散,露了一小片雪白肩头,直直冲入眼中。他眼神微动,似又嗅到了她发间淡香,搭在她腰上的手一动不动。
舜音眼晃一下,终是没往下说,目光转开,轻声问:“人还在?”
穆长洲才收回目光,又凝神听了听:“应当走了。”
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顿时被一拨,他看过去。
舜音伸手去腰后拨开了他的手,退开几步去了床边,坐下时一手抓了床帐,看着他说:“穆二哥耳力好,那就劳烦你睡榻上了,也好防人再听。”说完她放下了床帐。
穆长洲对着床帐看了两眼,看来刚说完刺探就被回敬了,转头时莫名牵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