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事前晚吩咐完,次日军司府就变了个样,府中似连脚步声都大了许多。
辰时三刻,昌风捧着一份公文快步送入主屋。穆长洲已起身,身披外袍倚坐榻上,拿着一份军务公文在看,合上后接过他手里的,展开看一遍,又合上,两份一起交给他,摆一下手。
说明这些都是小事,可以直接发去官署处置。昌风接过,垂首问:“军司今日是否外出?”
“嗯。”穆长洲自榻上起身,拢上袍衫在领边一扣,一手从旁抽过束带缠上腰间,迅速利落,已然习惯。
昌风听到肯定答复已经会意,退出门去了。
穆长洲拿了护臂在手,出门走向外院,经过东屋外时偏头看一眼,昌风正在门前大声请夫人出门,舜音的身影自门里一闪而过,显然也早起了。
他想起了昨晚情形,莫名牵了下嘴角,转头走向府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正如常在府门前等待。
眼见穆长洲出来,都在看他身后会不会跟出夫人,毕竟昨日怎么看都是生了龃龉,不然好端端把人送回府做什么?兴许今日就不再带她同往了。
还未想完,舜音从府门内走了出来。
二人齐刷刷投去两眼,又互相对视一眼,各自无言扭头上马。
舜音戴着帷帽,出来后只瞥了一眼穆长洲,仿若昨晚无事发生。
穆长洲已朝她看来,看不清她神情,也不说什么,转头让人去牵马。
今日有风,胜雨跟出来,在身后为舜音加了件披风。
舜音抬手系好,却见胜雨又自臂弯里取过一件,双手递了过来。她隔着垂纱看了两眼,是件阔长的黑锦披风,显然是男人穿的,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谁的。
昨晚军司回府后就直入了夫人房中,还召集全府上下传令,句句都向着夫人,府上皆知。胜雨料想这是吉日将近了,这些小事自然也办得伶俐。
舜音已然懂了,垂纱后的双眼扫一圈周围,也不能一直干站着,只好拿了那件披风,走向穆长洲。
马已牵来,穆长洲刚要走下台阶,忽见她到了跟前,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披风,眼神在她身上一转,不言不语。
舜音刻意没看他,双手一振,展开披风,刚抬手,发现他太高了,皱了皱眉。
穆长洲也没矮身的意思,就这么看着,离近了能隔着垂纱看见她蹙起的眉,昨晚的事又浮出来,他似笑非笑道:“不必了,也没那么冷。”
舜音迅速看他一眼,瞥见他眼神,总觉得他此刻分外笃定,得知了自己左耳失聪的秘密后,就好似将她整个人都拿住了一般,眼下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干脆垫脚,将披风往他肩上一搭。
穆长洲一手按住肩头,披风才没滑落。
舜音收回手:“我记得穆二哥以前身体不好,现在虽然看着强健,但也可能……”顿了顿,她冷淡说完,“还是披着吧。”说完径自走去上马。
穆长洲眼角微扬,转头看着她上了马背,觉得她方才停顿之后似乎就要说他“外强中干”了。
舜音打马至道路左侧等候,看见穆长洲已抬手系好那件披风,走来一旁上了马,只不过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
她转开眼,只当没看见。
队伍出发,只是军司与夫人略有古怪。
张君奉刻意慢行,与前面二人拉开距离后,悄然歪头与胡孛儿低语:“我方才好似听见一句什么‘穆二哥以前’?”
胡孛儿圆眼如铃,小声道:“什么以前?我只看出他们一日比一日亲昵了。”
张君奉懒得与他解释,坐正打量舜音背影,暗自嘀咕:“没这么巧吧……”
今日仍是择了僻静道路出城,只不过出的是东城门。
东城门外并不荒芜,除去老远就能看见的巡视兵卒,还有不少往来人烟,连道路都更宽阔。
这是贸易要道,去往中原的必经之途,自然比其他城门外繁忙许多。舜音也是自这条路入的凉州,虽然已经看过,出城时还是悄悄将城头又打量了一遍。
行至荒野,忽来马蹄声。
舜音听不出方向,立即握紧缰绳寻找来源,却见穆长洲自右前方偏头朝她这里瞥了一眼。
她便坐着不动了,料想不是又有险情。
队伍暂停行进,很快一匹快马拖着尘烟过来,马上的人看打扮是个平民,一下马却立即跪倒在地,对着穆长洲连连告罪:“军司饶命,军司饶命,先前是咱们无眼……”
舜音默默看着,也不知什么情形,只觉得他口音有些特别,似乎不是汉民。
穆长洲坐在马上身姿未动,语气温沉:“回去好生准备,短日内别再冒头。”
来人又连连磕头:“是,是……”边说边跪行后退。
“等等。”穆长洲持弓的手往后一指,“这是夫人。”
来人一顿,忽又往前一些,朝着舜音的马下再拜:“夫人恕罪,下次再不敢了。”
穆长洲摆手,他才终于爬起来,上马匆匆走了。
舜音到此时才听清楚他口音,似乎是沙陀族的口音,看着他骑马飞快跑远,再联想他方才告罪的话,拧眉想,莫非是她入凉州城前遭遇的沙匪?
胡孛儿在后面粗声粗气地哼一声:“知道乔装过来赔罪,还算不笨。”
穆长洲忽然转头朝她看来一眼。
舜音与他目光一触,移开眼,什么都没说,知道他是在提醒昨晚“商议”好的事,不就是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队伍继续往前,往右一拐,踏过碎草杂生的小道,漫无目的地行进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倚山处露出了一片灰白营帐。
舜音立即看了过去,早猜到各城之外都有营地,果然。
至营门外队伍停下,众人下马,营内已有将士来迎,齐齐向他们见礼。
大约是没见过带着夫人来营地的,一群人时不时往舜音身上看。
穆长洲回头说:“你就在帐外看看,今日查营,你也不会有兴致。”
舜音刚下马,便当做真没兴致的样子点点头,随意朝一边走去:“那我在外围走一走好了。”
穆长洲看她走了出去,对身后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看着些。”说完带领其他人入了营门。
胡孛儿和张君奉接到示意,明白他意思,只好一左一右站在营门边,巴巴留意着舜音的身影,总不好叫她今日出来再遇险。
附近的山并不算高,但陡峭异常,都是利石,是天然的倚仗。
舜音走去营地连山一角,站高了些,将整片营地尽收眼底,差不多与她昨日在残垣处看到的营地规模一样。
进不去营帐,四周还有放哨的兵卒,在这里看完就再无别的可看了。但已经不错了,至少现在还能继续出来。
她在心中默记,转头却见营门边站着张君奉和胡孛儿,门外还有一排的弓卫,脸都朝着自己,只好装作看四下风景。
不知不觉已过去许久,她竟还在那山侧处站着。
张君奉在营门边叹息:“我堂堂佐史,为何要做这种护卫的事?”
胡孛儿盯着那儿瞧来瞧去,只觉得不明白:“她待在军司府里多舒服,做什么不比她以往住道观强?非撰什么手稿……”
“什么道观?”穆长洲的声音传过来。
胡孛儿回头见他已出来了,站直说:“道观啊,夫人以前在长安住的,我迎亲回来没与军司说过?”
穆长洲说:“你说得最多的是封无疾一路都不高兴。”
胡孛儿惊奇:“军司怎知封家郎君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张君奉顿时看了过来。
穆长洲没答,看向舜音。她已从那片高处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衣摆在利石上挂了一下,连带她身一晃险些崴倒,手及时在旁边石上一抓才站稳,站直后看了看手,接着走到下面。
胡孛儿扭头看见,“啧啧”两声:“可见落魄也有落魄的好处,至少不娇气,还能这般登高爬低的。”
穆长洲看着那边,对他们说:“里面我已查完,你们也去查一遍。”
胡孛儿立即正色不看了,张君奉也没多问,二人一起入营去查了。
弓卫将马牵至营门边,穆长洲没有下令准备出发,将手里的弓递过去,出了营门。
舜音正边走边观望周围地形,忽然转头看到他走了过来,只好不看了,默默走过去,只当是随便看了一圈。
穆长洲迎面走近,看一眼她手,脚步放缓走向她右侧,眼神扫视着四周:“至今还未问过岳家近况,音娘如今还剩什么亲人?”
舜音不妨他突然问起这个,抿了抿唇才说:“母亲和弟弟。”
“其他人呢?”
“或走或……”舜音没说下去。
穆长洲停步,点头:“节哀。”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再怎么说他也在封家住了四年,竟然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节哀”?忽而想起昨日知道的事,她闷声说:“刚得知武威郡公也不在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了然道:“听闻昨日陆迢来过府上,一定是他说的了。是,都不在了。”
都?舜音心想那看来郡公夫人也不在了,他语气竟连一丝变化也没有。
穆长洲自她右侧走了出去,大约十来步,站了下来,转头朗声说:“过来。”
舜音思绪还在他刚才的话上,冷淡着脸走过去。
穆长洲靴尖点点地:“将这株草的叶子摘下来,揉碎。”
舜音才看见他靴边有一株细藤长叶的青草,一手掀起帷帽垂纱:“做什么?”
穆长洲不疾不徐说:“商量好的事,音娘莫非又忘了?”
“……”难道连这也要当不知道?舜音弯腰扯了几片叶子,在指尖揉了揉,已有些没好气,“然后呢?”
穆长洲说:“揉出汁,淋手上,可以化瘀活血。”
舜音本就被他的话惹得烦闷,此时更甚,将垂纱一放,转身要走:“穆二哥去戏弄别人吧。”
穆长洲只迈了一步,就将她路挡住了。
舜音刚拧眉,抬眼他已将她手上没揉碎的叶子拿了过去,指尖用力一挤,另一手忽然一把抓起她的手,将汁水淋在了她手背上。
顿时一阵刺痛,舜音才发现自己手背肿了,是刚才险些摔倒时抓到的利石磕的,原先只是红了些,现在已肿胀青紫,一直只顾着看四周,竟没在意,看一眼穆长洲,才知他方才是在提醒这个,本是要让她自己处理的。
忽觉他拇指在手背上一抹,她顿时手指一缩,瞥一眼他手,那只手曾掀开了她帷帽垂纱,五指修长,手背微露青筋,再没有年少时的白皙。抹过手背的拇指指腹也微糙,蹭过的地方似留了一道热痕,汁水化开又微凉。她下意识又看他,正对上他抬起的眼,手抽了回来。
穆长洲站直,扔了已经干了的残叶:“好了,戏弄完了。”
舜音手指不自觉握一下,转身就走。
胡孛儿和张君奉查完了营再出来,就见舜音终于从远处回来了。她一只手背上抹了绿色的汁水,分外扎眼,但一走近就将手收回袖中去了。
“受伤了?”胡孛儿小声道。
张君奉道:“想不到她还知道找药草。”
话刚说完,穆长洲回来了,边走边甩了甩手。
胡孛儿刚想问可要出发了,忽见他手上也有丝绿色,登时诧异:“军司也受伤了?”
“没有。”穆长洲手又甩一下,那上面沾了汁水,莫名黏腻。
“那怎么……”胡孛儿还想伸头来看。
穆长洲扫他一眼。
胡孛儿顿时不看了:“没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