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Chap.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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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李葵一升入初中。
报到那日下午,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很吵嚷。她依旧坐在窗户边,百无聊赖地伏在课桌上涂涂画画。
忽然有人戳她的后背。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生,挑染几撮黄毛,痞痞地笑着,用手拨了拨她小背心的系带,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肚兜吗?”
当时女生之间流行穿这种挂脖式的小背心,绑带露出一截,可以系在颈后。
她狠狠瞪他一眼,没有理他。
谁知他竟蹬鼻子上脸,捏住她颈后系带,说:“你不说话我就给你解开了哟!”
李葵一收紧手指,心里羞恼得要命,却不敢动弹,因为她一动系带就会扯开。
眼眶渐渐地有些红了。
正在这时,头顶一道阴影掠下,一只清瘦有力的手“啪”地一下抓住那人胳膊,用力甩开,不屑的声音响起:“手别犯贱。”
那黄毛的手被打得滑落,李葵一的系带也随之散开。
未等她因此而窘迫,一件男生的短袖衬衫就被丢到她身上,笼罩住她的脑袋与后背。
衬衫上是一模一样的,干净清冽的少年气息。
记忆汹涌,波澜四起。李葵一缓缓地从贺游原胸膛前离开,擡起头来,不期然间望入那双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怔忪了半晌,喉间忽有涩意。
“……谢谢。”
贺游原呼吸一紧,多少有些不自在,松开她的胳膊后退了半步,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若无其事地擡起眼睛,视线移来移去,无处安放。
谢谢就谢谢,搞得那么煽情干嘛?
车上的乘客都因为这急刹车或轻或重地被甩了一下,待站稳后,不禁不满地嘘几声:“噫——开稳点嘛!”
气氛讪讪,车就快要到站了。
“贺游原。”她忽然叫他,认真地说,“谢谢你。”
怎么又谢一遍?贺游原皱皱眉头,轻轻“啧”了一声,不耐地小声嘟囔:“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现在,她终于把三年前欠下的那句“谢谢”补上了。
那时,当她反应过来要跟他道谢时,他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座位上只放着一只复原好的魔方,白色的一面上写了九个字:贺游原的,谁动谁是狗。
九个格子,一个格子里一个字。
现在想想,这确实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直到放学,贺游原都没再回过教室。第二天他也没来上学,那只魔方也跟着消失了。此后,李葵一没有再见过他。
是转班了吗?还是转学了?还是说他是某个老神仙,特地下凡来帮她那么一下?十二岁的李葵一想不明白。
但十五岁的李葵一很庆幸,一桩小小的、未尽的遗憾终究得以偿还。
公交车到站,李葵一轻快地跟他们三个挥挥手,说了再见。
贺游原只“嗯”了一声,没有和她对视,却在她转过身后,将视线淡淡撇下,看见她一如既往地把校服穿得板板正正,背上背了一只米白色的书包,书包拉链上挂了一只毛绒绒的大眼睛蜘蛛玩偶,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的。
他认得,是动画《LucastheSpider》中的那只小跳蛛。
还看这个呢,真幼稚。
公交车门又渐渐合拢。张闯立刻凑到贺游原面前,用下巴指指李葵一的身影:“你俩什么情况?”
贺游原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情况?”
“你骗谁也别想骗我。”张闯给他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刚刚她在的时候,你身上跟长了刺儿似的,浑身都不安生。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祁钰听这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真的吗?”
能不能不要在公交车上问这种问题!虽然车上人已经不多,但他很没面子的!贺游原顿时恼羞成怒,耳根子红了一半:“真什么真!我喜欢她干什么!”
他承认,她在的时候他确实浑身都不安生,但那不是因为喜欢她好吗!他们在这瞎起哄,是因为没跟她打过交道,若是打过交道,他们肯定也想避她十万八千里。
结果张闯完全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分析起来:“你要是喜欢别人,靠你这张脸分分钟就能拿下。但你好死不死喜欢年级第一,啊不,全市第一,这脸顶不顶用,啧,还真不好说。”
“我说了,我不喜……”
“诶,小钰子。”张闯打断他,把话头递给祁钰,“你也是学霸,你说说,学霸找对象的时候,颜值占多大比重啊?”
祁钰脸也微微有些烧:“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谈过。”
张闯忽然得意一笑:“哎,你真别说。你看你们俩,一个颜值顶呱呱,一个成绩杠杠的,结果呢,万年单身狗。而我,两头都不沾,但是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
贺游原“嗤”一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对对对,你最光荣。”张闯说,“嘴硬有什么用,让哥们儿看看你真本事呗,你去把大学霸拿下啊!”
“服了,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了,拿下她干什么。”贺游原简直心力交瘁。
臭脸菠萝,你害人不浅哪!
李葵一回到家时,李剑业、许曼华和弟弟正坐在餐桌前吃晚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刚刚在楼道里,她还听见他们快活的笑声。
说完全不难受是假的。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家人不等她吃晚饭而感到愤怒呢,还是该为自己在公交车上逗留错过了晚饭时间而感到自责呢?
许曼华听见开门声,擡头看她一眼,笑容淡了下去,没有说话,继续给弟弟喂饭。李剑业倒是有些惊讶:“你今天不上晚自习?”
李葵一轻声反问:“上次我没说过吗?”
李剑业咳一声,有些尴尬:“哦?说过吗?”他看一眼许曼华,“看来是我们忘了,果真是老了,记性都不好了。”
“真的是忘了。”他欲盖弥彰似的又重复一遍,“不是不等你。”
有什么区别吗?李葵一想。
她放下书包去洗了手,淡然地坐到餐桌前,开始吃饭。
她三岁起被送到县城奶奶那儿,李剑业和许曼华很少去看她,逢新年才来一次。后来,计划生育抓得不是那么紧了,她得以回到市里读初中,但弟弟太小,他们说照顾不过来,于是送她去住校。所以,在她的记忆中,“家人”这个名词一直都是模糊的轮廓,没有具象的血肉,自然也没有什么温度。
那么对他们来说,她这个家人应该也只是一具空壳子吧?
毕竟感情这种东西的形成,就是需要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
考上高中后,她有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继续住校,最终还是那点萦绕在心头的细微的渴望,打败了她性子里所有的骄傲与别扭。
到底是她犯傻。除了晚上睡觉之外,她基本都在学校里待着,即便是走读,又有什么时间可以相处呢?她每次晚自习回来,他们都睡了。
而且许曼华好像一直在生她的气。自从她把10万块奖学金据为己有后,她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可她还是不愿把钱交出去。从根本上来说,她不信任她的家人,她在用这笔钱给自己兜底。比如,万一她考上了大学,而他们不愿意给她缴学费呢?万一哪天她生病了,而他们不愿意给她治疗呢?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以这么大的恶意来揣测自己的家人。
但她就是恐惧。
可能自三岁时起,每次过完年后,她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们头也不回地走掉,让她产生了被抛弃的实感。
所以,一边渴望着,一边警惕着;一边试探着,一边推拒着,构成了她对家庭所有的矛盾注解。
李葵一闷声不响地扒拉完一碗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准备写周记。
周记是刘心照要求写的,要求不高,500字以上即可。刘心照说,请你敏锐地捕捉,日复一日的仓促光阴中,那些一闪而过的思考与感悟。
李葵一想了想,握笔写下:“我曾坚定地以为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最近我却发现自己很现实。”
“现实”这个词很沉重,还带着那么点儿贬义,她便尽量用一些油滑的腔调对其进行消解。她也并不想在周记里倾诉过多情感,所以除了开头第一句是实话,其他内容都是真真假假掺作一团,索性煮成一锅烂粥。
不过最后她又顽皮写道:“写以上内容时,我没全然说实话,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合上周记本,她便歪在椅子上,开始看今天带回来的那本《花城》。
看得太过入迷,就熬了个夜,最后竟抱着书沉沉睡去,以至于她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贺游原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好友申请七天过期,这已是最后一天。而且,他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分通过的。
好奇怪的时间点。
贺游原也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奇怪了。但已经晚了,他同意的那一瞬间,聊天框就跳出来,提醒他这个不争的事实。
他怕李葵一会误会,误会他因为要不要加她好友这件事纠结到半夜三更睡不着。
所以他立刻打开相册,翻出一张游戏截图,发了一条说说。
就是想要告诉她:哥是在打游戏,顺便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不是因为你,才这么晚没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