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凡梅回来了。她家就在凡雁家旁边,也是二层宅院。她爸跟凡雁爸是亲弟兄。她跟凡雁,则是堂姊妹。凡梅是家里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弟凡竹三十出头,在上海打工,还没成家。二妹凡菊早早成了家,几年前不幸车祸去世。三妹凡兰在深圳,跟凡雁走得近,两年前嫁给了一个山东男人。就此,年三十到初一这三天,铁定是不能在家过。通常初二一早,她跟丈夫才开车返乡。
凡梅没结婚,但却有个儿子。这事在当年狠闹过一阵。她跟了个福建男人,他有老婆,有女儿。男人的妈不同意。他老婆女儿也找凡梅撕过。不过等到凡梅十月怀胎生了个儿子,一切便都风平浪静了,从此花开两朵,各过各的日子。那男人坐享齐人之福。但要强归要强。过年这几天,男人主要还是待在原配那儿。原配掌控着婆婆,间接掌控了家。于是一到年下,杨凡梅绝不在福建待,早早地就带儿子回到老家。就当度假。凡梅一回来就找凡雁,见到凡雁就嚷嚷着张罗麻将。小芳一听说有麻将打。也从楼上下来。凡梅就这样发现了小芳的故事。
麻将小芳是没打成。凡虎不让她打。但这并不妨碍凡梅他们替侄女操心。凡梅自己这样。所以更加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小芳,麻将桌上,她为小芳操心。她建议干脆自己养。
凡雁:
“怎么养,都不做事,就我哥一人累,这已经养三个了,马上还都要读书。”
凡梅:
“这边不养,男方也不养,自己身上的肉,真舍得送人?”凡梅的声音忽然小了。缩头缩脑地:
“我今年还流掉一个。”
她对家储荷心惊。牌都差点打错。她下家邻居听住了,一时忘了出张子。凡梅提醒:
“打呀!”牌局恢复正常了。
不等凡雁细问,凡梅就抱怨开:“我倒想生,拿什么养。”
凡雁听出堂妹话里有话,牌桌上就不细问了。等收了牌,凡雁才关心:“干吗,不会掰了吧。”
凡梅:“一年不如一年。”
十年河东转河西。凡梅跟他的时候,男人手里有两个加油站,连着包工程,干什么,赚什么。他给凡梅开了茶叶店,还要帮她买房子。谁知几年一
过,走了背运,男人被朋友坑,加油站没了,干工程又结不下款,年前打官司输得惨,法院判赔。呜,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凡梅和他还不能算夫妻。他半年没给凡梅钱。杨凡梅全靠积蓄过日子,她不痛快。也想着自己找点事儿。结果朋友圈卖莆田鞋还亏了货钱。茶叶店生意不好,净搭房租,也收了。凡竹和凡兰给她在网上找了点活儿,月月好歹有点饭钱。凡梅和男人的关系越来越淡。狠吵过几次。年前,他竟然连着一个礼拜没到凡梅那儿。凡梅生气,她是假的,儿子可是真的!碰着年,正好,她溜溜带儿子回乡,暂时不打算再去福建了。除非他三请四邀给实惠。
凡梅把烦恼跟凡雁说了。凡雁真心替她发愁。凡梅的路,杨凡雁也走过。那年她在关口买房,也是一个公务员帮还的房贷。后来两个人掰了。那人撤资。又遇上经济危机。凡雁断了供,只能弃房。等缓过劲,房价猛涨,她就再买不起了。这是凡雁半生的遗憾。但问题是,她那是房,还能舍,凡梅这是孩儿,只能负责到底。凡雁劝凡梅收敛点脾气,际遇不顺,心情不好是有的。她应该多理解,多担待。凡梅说得直接:
“他一分钱不给,我担待什么呢。”凡雁反问:
“那分?离?你一个人带孩,怎么养,怎么弄。”凡梅:
“结婚的能离,我们这样的,手续都省了,娃儿马上读小学,他要表现不好,我就孩子回来上-
凡雁替凡梅捏把汗:
“回来,然后呢。他要真不管了呢。”凡梅恨:
“不管那就不管。”
凡梅说话还有点底气。福建那边把儿子看得重。聊到这,两个人都有点沉默。凡梅提议去看看妹妹。凡雁转身去屋里拿了点水果和草纸。凡菊就埋在屋后头的半山上,走几步就到。几年前,她坐在丈夫的摩托车后座上遭遇车祸。两个人一齐撞飞。丈夫没事。她脑袋磕在路上。没了。肇事者赔了五十万。都给了杨家。可杨家人还是不能原谅女婿。他有吸毒的历史。游手好闲,神情恍惚。如果换个人开车,十之八九没事。命。都是命。这女婿过去挺好,外出打工,钱不乱花,还算老实。沾上那玩意儿就完蛋了。凡梅点了着火。凡雁把水果供在坟头。凡雁拖着腔调:
“过年了,来拿钱了。”这是阳间和阴间的交流。凡梅苦笑:
“她倒轻松,一了百了,就是孩子受苦。”
凡菊的孩子现在由外婆带。姑姑舅舅们帮衬,已经上小学了。他那不正干的亲爹一分钱不给。也不来看。凡雁沉默。凡梅又说:
“所以小芳那孩子就该流掉。”凡雁:
“本村本地,以为怎么着也能成。”叹息:
“祁家那边又肉头,耽误了。”凡梅:
“要不再找人说说呢。”
凡雁说说了,没用。一家人都是石头混子,不讲道理。凡梅猜测:
“要么不想给彩礼。亲生骨肉,又是大头儿子,怎么可能不要。”她是生儿子立了功,站稳了脚。所以免不了推己及人。凡雁只好把情况跟她讲了,包括祁家不缺后,以及祁小伟要再找人的打算。凡梅问:
“你找的谁。”凡雁:
“小伟和他妈。”
凡梅把手里的松针摔地上:
“你找那不管事的啥用,得找当家的。”
凡雁恍然。只是眼下,自己家人去看来是不合适了。凡梅提了个人,跟观音菩萨保举二郎神似的。人是妥当人。可凡雁有点为难。村支书苗敏智跟她谈过,但当初她一定要出去,最终分了手。后来每次回家,凡雁多少避着老苗。他娶了个悍妻,生了俩儿子。如今又接了他爸的班当了支书,整日忙得紧。可小芳这事过于紧迫,凡雁不得不厚着脸皮走一趟。
凡虎说老苗正在县上。凡雁觉得刚好。村里镇上招人耳目,县里地方大,见个面,神不知鬼不觉。实际上,苗敏智已经在县上待了一个月。新农村建设,要拆村里没人住的土房子,上头规定补偿,到下面又变了。房子拆了,补偿没有。村民不干了。好几个闹到县上,走信访。老苗只能带人去堵,做工作。凡雁找了老苗电话,打过去,立刻就约到人了。是顿晚饭。
凡雁半下午过去,到房子里打扫打扫,又化了点淡妆。奇怪,虽说是办正事。杨凡雁竟然有点偷见老情人的感觉。跟老苗有四五年没见了。他又添了儿子,还当了支书。当然,最关键是,年纪也大了。凡雁打心底里不愿意见到大肚子秃头的老苗。那样的话,多少有点毁坏青春记忆。想当年,除了个子矮点,老苗还算是个精神小伙。天擦黑,凡雁驱车往饭店赶。她选了全县最新最时髦商区的牛排馆。老苗来得也算准时。还好,没什么变化。肚子不大,头发依旧茂密。老苗笑呵呵坐下,问凡雁有什么事。杨凡雁也不客气,正式叙旧之前,先把正事儿说了。老苗大手一挥:
“这都不是事。”
凡雁又把祁家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要孩子的情况说了。老苗:
“这他妈的,管不住自己的屌,就得负责!”
凡雁脸微微发烫。她被老苗的男人气概感动。真找对人了。老苗当即保证去说和,认为问题不大。好了,正事说完,开始叙旧了。不过老苗刚问了一句,凡雁心中的青春滤镜就被打破了。
老苗砸吧着嘴:
“在深圳买房了吗。”
杨凡雁忽然意识到,苗敏智其实跟千千万万的老家人没有本质区别。一开口照旧是房子车子老婆孩子赚多少钱等等。可她也理解这种问法。多少年各自天涯,能问什么。这些就是社会大众普遍关心的问题。要问她有什么困扰那才奇怪。他问,她就答:
“没有。县里有一套,将来回来养老。”老苗:
“回来吧,别老在外面漂着,家乡建设需要你。”有点官腔了。凡雁不喜欢。她一笑置之。
老苗:“还一个人吗。”
凡雁一愣,随即撒谎:“一个人。”
老苗叹了口气。好像在为她红颜薄命惋惜。凡雁又想找补回来。说自己男友是名牌大学毕业,做金融,才貌双全。可再一想又实在没必要解释那么多。曾经熟悉的人,现在是如此陌生。老苗又开始说自己在县里买的房子。巨细无遗。包括地段、面积、购房过程、未来打算等等。凡雁听到想吐,不得不揶揄一句:
“一套可不够,你有俩儿呢。”
这话说到老苗心坎上。老苗痛心疾首:
“现在娶一个媳妇得一百万,就这么贵。”凡雁继续打趣:
“你就应该生个女儿,给儿子找老婆要花一百万,嫁女儿挣一百万,正好收支平衡。”
饭还没吃完。老苗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照例查岗。苗敏智撒了个谎,说跟哥们喝酒打发了。凡雁本想再跟他溜达溜达,可他老婆一来电话,她又觉得没意思。县城说大大说小小,回头被熟人瞧见,又是麻烦事。于是吃完饭,凡雁抢着付了钱,两个人便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