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远人 正文 第60章 篝火之夜
回过头去，方弘逸正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像个做了恶作剧的坏小孩，目光相遇时他吐了一下舌头，见她板着脸，立即不笑了：“别担心，过不了几天，这些颜色就会消失。”
他一面说一面将身上的黑色套头衫脱了下来。被九婴烧过的地方，布和肉已然粘在一起，尽管很小心，还是撕掉了一层皮，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T，上面全是血和猰貐的唾液，还有九婴的火柱烧出的窟窿，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裤子湿淋淋的，仿佛刷了一层浆糊。脸上有很多伤口，像是刚从一个炸弹旁边跑过，黑一道红一道的。累累的伤痕令他的脸上多出一道英武之气，离记忆中的滑板少年相去甚远。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骗我喔。”
“不敢。”
接下来，是一阵将近三分钟的冷场。
方弘逸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在辨认方位。珞珈发现他的后颈、右肩和裸.露的手臂上有很多被猰貐的毒液腐蚀出来的血洞。小的有绿豆那么大，大的比指头还粗，里面不断流出暗红色的血水和金黄色的液体，有两处还冒着几缕黑烟——溃烂的样子十分可怕。
他的伤的确很重，难怪会晕过去。
“你没事吧？”珞珈淡淡地问道，为自己下意识地想关心这个射了她九箭的人而感到莫名其妙。但她很快找到了理由：他必须活着，不然她将永远留在这里。
“我需要一点时间处理身上的伤。”他展开右手，掌心上忽然多了一把尖利的小刀，“你呢？有没有被关城的毒液碰到？”
“应该是没有。”
她瞄了一眼自己的黑色紧身衣，上面满是黏糊的唾液。掀衣检查了一下，除了一些刮蹭痕迹，没有任何大的伤口。
“猰貐的黏液有很强的气味，晾干后味道更重，而且易燃。”方弘逸吸了吸鼻子，一副被呛到的样子，“你还是去湖里洗一下吧。”
他说的气味其实并不难闻，珞珈觉得就是一种普通的松香。在浓郁的状态下会让人头晕，稀释之后就是关城身上经常出现的雪松的味道。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是瑟族的缘故。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湖中，脱下衣服，认真清洗起来。
这一带给她的感觉像是好莱坞西部片里的风景：到处是铁锈色的山岩，层层叠叠，风化成大大小小的孔洞。远处的山谷像是被河流侵蚀过的遗迹，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俑和岩柱。大湖的四周是鳞次栉比的断崖和隆起的岩层。珞珈仔细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任何人为的建筑，也没听到鸟叫虫鸣。
湖水清澈见底，没有水草，没有游鱼，也没有任何的垃圾。
天很快阴暗下来，像是要进入夜晚的光景。
手头没有替换的衣服，她只好把湿衣服穿回身上。湖水本来就冷，加上冷风一吹，她冻得瑟瑟发抖。光脚走到方弘逸的身边，见他正专心地用那把小刀将伤口附近的腐肉一点一点地割下来，鲜血流了一地。这过程一定非常疼痛，他脸色苍白，一直在用力地咬牙。见她过来，怕她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样子，忙从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将伤口包裹起来。
他们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方弘逸失血太多，没什么力气走路，珞珈让他靠着岩壁休息。自己在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一截断裂的树桩，拖到方弘逸的身边。
太冷了，必须要想办法取暖。
“你让一下。”方弘逸说。
珞珈退后一步，他发动共生体，将树桩纵向劈成四块，当中削了一个洞，然后将它们拢在一起。又从T恤上撕下两片浸过粘液的布条，塞入洞中。
地上有很多石块，他找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用力撞击，布条很快就点燃了。
虽然只有些微的暖意，珞珈的寒颤立即停止了。
“坐过来，我这边更暖和。”方弘逸说。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动。
他看着她，无可奈何地笑了：“是的，我曾经射过你九箭。”他似乎知道她的心事，“你要想报仇，现在是很好的机会。”
“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她冷冷地说。
“其实你没有必要跟着我一起跑进来呀。”他拾起地上的树枝，捅了捅火堆，“关城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千木就更不会了。——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他这么一说，珞珈也窘了。
她本来只是想制止一场搏斗，最后却变成了自己救出方弘逸，并带着他一起逃跑……
“你这么跑，就不怕他们怀疑你有立场问题？”他笑着道。
“我这么跑，是因为我有话要问你。”珞珈淡淡地说。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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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知道了一切。”珞珈往火堆里靠了靠，“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这边的版本，毕竟在我失忆前的几个月，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果断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想通过和我的交谈找到矰子。”方弘逸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矰子交给关城。我已经丢失过一次矰子，不能再丢第二次。”
“方弘逸，我一向认为你是个讲道理的人，”珞珈忍不住吼道，“矰子是我们瑟族的东西，对瑟族生存至关重要！你们凭什么把它偷走，几千年也不交出来？”
“……”
“是，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不该改头换面潜入清东街，但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对于我的家族来说也是正义的。我们只想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有错吗？”
“没错。”他安静地说，“而且你也没有欺骗过我的感情，我们的感情是真的，我们非常相爱。”
她怔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不可能。我有未婚夫，跟他注射了同生素。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你已经拿到了矰子，为什么没有交出来？”
“我找你就是想弄明白这件事。”
“珞珈，你要相信自己。你没做错任何事。你不肯交出矰子，是因为在事发的最后一刻，你终于意识到矰子绝对不能回到瑟族的手中。”
“为什么不能？瑟族正在衰亡，你不知道吗？族人们正在一批批地死去，你不知道吗？我们需要WIWA，需要繁衍，需要飞船里的那些储备——”
“代价是人类的毁灭？”
珞珈猛然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瑟族与羿族之间的事，跟人类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看来你真的需要听听我这边的版本了。”
天已经黑了，四周静悄悄的，火越烧越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当初羿族之所以坐上瑟族的飞船，愿意为他们导航，是因为出发之前，两族之间有一个共同遵守的宪章。”方弘逸慢慢说道，“叫作‘缪星系宇宙宪章’。宪章上明确规定，如果到达的星球有智慧生物，我们将与他们和平共处，不干涉他们的文明和演化。虽然那时的缪星系已开始四崩五裂，但这个原则是瑟族给我们的承诺——地球的位置也是我们提供的。”
珞珈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瑟族的舰队携带了大量的巨型装置，用以改造地球，其中包括九个巨大的轨道镜。”
“轨道镜是什么东西？”
“虽然地球对于瑟族来说算是宜居星球，但在地理环境上还是有不少区别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地球上没有瑟族人身体所需的缪子射线。这是一种宇宙射线，没有它的照射，瑟族会出现各种健康问题，包括基因变异、免疫功能紊乱、繁殖困难等等。”
珞珈不禁想起了远人村的基地，永廉说基地模仿了瑟族的生活环境，瑟星的重力比地球小，气温比地球高……
“你是说，瑟族想把地球变成另一个瑟星？”
“没错。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长达几千年，但制造缪子射线，让第一批移民健康地活下来是最首要的任务。”方弘逸凝视着跳跃的火焰，“轨道镜是一种巨大的反光镜，打开后可以绕着地球在外层空间飞行。上面的设备将利用太阳的能量来制造缪子射线，再将它们反射到地球上。”
珞珈抓了抓脑袋，觉得自己的知识有点跟不上了：“缪子射线……对人类有害？”
“如果高强度的话，当然有害。但这不是重点。”方弘逸说，“重点是，经过这样连续不断地照射，地表温度会直线上升。要知道从1880年以来，全球平均气温在两百多年间只上升了一度。如果上升两度，对于地中海地区来说就是上升了三度，北极地区会升高六度，这意味着冰河融化、海平面升高、冻土里的细菌开始释放、气候无常、瘟疫横行……如果让反光镜继续运行，地球的平均气温将升高六到七度……那个时候，95%的动植物就会灭绝。”
“可是——”珞珈皱了皱眉，觉得他在危言耸听，“关城和千木从来没跟我提到过反光镜和缪子射线呀。”
“这九个反光镜曾经在地球的上空打开过一次。”方弘逸看着远空，“很多人都看见了，史书上也有记载。”
“什么记载？”
“听说过‘后羿射日‘吗？——那不是传说，它真的发生过。瑟族舰队一到达地球的上空，立即打开了九个反光镜。于是天空中就出现了十个太阳。”
珞珈一下子懵了：“后羿就是羿族？”
“对。”
“拉倒吧，你们能把箭射到外太空去？”
“我们没有射箭，是有人把遥控它的矰子偷了出来，交给了我们。这个人是瑟族舰队的首席技术官，她也是一个九婴。”
这一点倒是能与关城那边的信息对上：九婴家族出现过两个叛徒……第一个叛徒因为偷走矰子被处以极刑。第二个叛徒就是偷到矰子不肯交出来的何珞珈。
“这位九婴的名字叫——常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