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珞珈已经离他很近了,近到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微的绒毛和紧崩的额头。
浴缸的水上漂浮着一些白色的泡沫,他有一只手一直埋在水中,一直没有拿出来。
或许握着暗器,蓄势待发,瞬间就能要她的命。
珞珈一下子紧张到胃疼,偏偏脸上的那张膜奇痒无比,这一急,心脏跟着了火似的。
不知是水汽还是冷汗,有几滴沿着她的太阳穴一直流到腮帮,滴到心上,“嗖“地一凉,打了个寒颤。
她定了定神。
她来这里没太大的恶意。她只要一滴血,去救关城的命,嗯,相当于是救自己的命。
而现在,他的整个身子都向她敞开着。
他看着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低头想了想,又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一个糟糕的念头。
手里有枪,可她并不安全。羿族的有机共生体能在一念之间发动,速度堪比闪电。
地上有个装衣服的竹筐,上面有个木盖。珞珈连忙拾起木盖挡住胸口,警惕地向前走了两步。
然后,她就被自己的愚蠢气哭了。因为木盖和鸟嘴枪分别占据了她的左右手,以至于无法使用取血针。
她灵机一动,突然把木盖扔到方弘逸的身上,趁他闪避的一瞬间,握着取血针冲过去,对着他的肩膀就是一针!
他身子一闪,反手一勾,扣住了她的右腕。
见她还戴着那条“乳牙”手链,他怔了一下,随即一吐力,珞珈痛得直咧嘴,只得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取血针掉进水中——
和取血针同时掉下去的还有那张快要脱落的“面膜”。
珞珈急了,连忙伸手去摸,却忘了方弘逸还坐在水里,手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吓得尖叫一声,缩回手来……
方弘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珞珈只得掉头逃跑——
从浴室跑到街上她只花了六秒,不敢回头,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开始是一个人,一会儿功夫,又有另外两个加入。三人一路包抄过来,眼看就要追上了,珞珈一咬牙,转身就是一枪。
她不想伤人,所以也没故意瞄准。身后的人果然吓住了,脚步慢了许多,紧接着“嗖嗖”两声,两支箭一左一右从她耳边飞过,要不是她脖子缩得快,差点削掉了她半边耳朵。
所幸珞珈已经跑过了草坪带,跑进了一片树林,一面跑一面左右闪避。前面不远处,另一个黑影向她跑来,她听见千木喊道:“珞珈,珞珈!”
“哥,我没取到血!”
“我取到了。”
“太好啦!”
两人跑到一起,向着西门小贝的方向猛冲。珞珈在心中估算路程,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前面路上忽现两名羿族男子,向他们引弓而射。身后方弘逸和三个手下紧追而至。
箭雨从四面八方涌来。
此时此刻,也不能再客气了,兄妹俩开始背对背持枪扫射。
激战中,珞珈怕赶不回去,于是说:“哥,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我先走?没有你的手指,关城能解毒吗?拿着这个——“千木塞给她一粒瓢虫大小的东西,“这是耳珠,把它放进耳朵,等会儿我再说话,它会翻译给你听。”
珞珈不知何意,仓促间也无暇多想,将“瓢虫”塞入耳窝。那东西一挨上皮肤立即伸出小爪,像只甲虫爬入耳道。没等她会过来是怎么回事,千木拉住她的手,忽然转身向着开阔的地方跑去。
跑了十几步后,千木忽然抱住珞珈,腾空而起,化作一只九头巨鸟向高空飞去。
珞珈毫无心理准备,见自己双脚离地,吓得叫了一声,还没醒过神来,整个人已经离开地面一百多米——
九只鸟头叽叽喳喳不知在吵闹着什么,珞珈本能地抱住其中一只鸟颈,只觉夜雾奔腾、风声狂啸、头顶的繁星似乎更近了。但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繁星,而是羿族空间里的一种穹顶。
身下的九婴是黑色的,羽毛与夜色融为一体。关城说九婴的羽毛可以变色,可根据周围的环境进行伪装。但总体来说,雌性的羽毛颜色更加丰富一些。它们在空中无声地飞行,冷不防地降落在你身边,吓你一跳。
“珞珈——”探针嘀嗒作响,耳珠里传来千木的声音,“我帅不帅?”
说话间,八只脑袋都挤在她面前,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她只听见一团“咕咕”之声,像一群鸽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帅毙了!”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飞了……”他叹了一声。
无数的箭向她们射来,九婴在空中一声尖唳,突然一个华丽的转身,向下连珠般喷出十几个巨大的火团,眼下燃起一团团烟雾。
烟雾消散时,射来的箭已灰飞烟灭。
珞珈刚松了一口气,没过几秒,箭雨又来了。
“别傻坐着呀,你的枪呢?往下射啊!”千木说。
珞珈这才从震惊中彻底清醒,连忙抽动手环,将鸟嘴枪挪到掌中,对着下面的箭手一顿猛射。
趁着两边交换火力,千木成功地将羿族引到了更远的街上。
就在下一秒,他忽然调转身子,向着西门小贝的方向俯冲——
很快,两人降落在地,千木变回原形,找到西门小贝,拉着珞珈闭上了眼睛……
瞬时间,她们回到了千鹿的身边。
***
为了保持关城,临行前,千鹿把车停在了清东街仓库区西面的一片松林。
那一带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公园,几个月前发生了一起杀人分尸案,白天就没什么人去了,到了夜晚更加荒凉。
珞珈一面将取血针里的血挤到自己的手指上,一面问千鹿:“关城呢?”
“在车里,已经醒了。”千鹿抽出鸟嘴枪,警惕地看着四周,“您快去,羿族很快就会追过来了。”
珞珈冲进车内,将沾着鲜血的手指按在关城的颈上,还没来得及撤手,就听见“砰砰砰”数响,左边的两扇车窗碎了,其中一箭破空而过,钉在关城的椅背上。再左移半寸,就进了太阳穴。
“小心!是方弘逸!”她听见千木在车外喊道,“你们别出来!”
车外金铁交鸣,鏦鏦铮铮之声大起,两边开始正式交火。
珞珈哪里肯乖乖地坐着?拾起地上的鸟嘴枪,正要拉开车门,忽见关城已从坐椅里站起身来。
她吓了一跳,以为关城至少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恢复行动,没想到他顷刻间就已满血复活。
“你留在这,“关城一把按住她,”我去收拾方弘逸。”
见他手中空空,珞珈将鸟嘴枪递过去:“给你枪。”
“不用。”
他从口袋里抽出了那支黄金吸管,跳下车,瞬间消失在了树林中——
珞珈紧跟着关城走出车外,见千木和千鹿正埋伏在一个石像边向北射击,于是也加入进去,拿着鸟嘴枪扫射。
树林中的能见度极低,几乎只能靠听觉来判断敌人的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射箭是不占上风的。因为鸟嘴枪发射的子弹不但可以走直线,也可以走曲线,走波浪线,甚至更复杂的路线。瑟族武器比羿族高明,这话的确不假。
很快,羿族那边,大概有人中枪,箭雨明显地稀疏下来……
“他们有多少人?”珞珈问道。
“六、七个吧。”千木说。
“方弘璧也在?”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以千木的脾气,与方弘璧近距离相遇,绝对不是只采一滴血那么简单。珞珈怀疑方弘璧已经身亡,又不好意思问。她只想采血,并不想大开杀戒。潜意识中,她不想惹恼方弘逸,加深两边的仇恨。
夜色很黑,加上这一带根本没有路灯,树林里什么也看不见。借着鸟嘴枪子弹的荧光,勉强可见一、两个晃动的黑影。大多数箭手在更深的林中潜伏。是石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所有的箭无一例外地向着他们躲避的石像射来。
忽然——
林中传来嘀嘀嗒嗒的响板之声,不尖锐,却沉闷,就像有人在用力地摇动着一个算盘。与此同时,木叶摇动、草木催折、一物如巨蟒在树间婉转而去,体形比珞珈见到的修蛇还要大出数倍。
与修蛇不同的是,它有一个闪着金光的轮廓,身上的花纹也如二维码般不停地变幻,就像装了个霓虹灯管,哪怕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去,也十分亮眼。
金蟒气势夺人,所到之处,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卷起漫天的松针——路过大树,则将树叶捋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片空枝……
珞珈只觉眼前金光乱闪,根本看不清那物的全貌。但他显然找到了攻击目标,身子猛地停住了。
诡异的事情来了——
怪蟒的上身是人形,看不清是谁,但珞珈脑补了一个闪着金光的关城。当他身子停顿时,浑身忽然散发出一团金色的光雾,依然是人的形状,却没有停住,继续在怪蛇的身边移动,或者说是扭动,就好像突然间多出了几个人似的。
珞珈惊恐地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最古怪最离奇的科幻大片。
“亲爱的,“珞珈的耳珠里传来了关城懒洋洋的声音,“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
“你的未婚夫帅不帅?“
“……”
关城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根金色的长矛,以怪蟒之躯向下俯冲,周围的金雾也追随而至——
眼看就要到达地面,珞珈这才发现了引弓如满月的方弘逸。
与此同时,箭雨忽然停了。
珞珈瞥了一眼千木,见他看得聚精会神,问道:“关城是什么族,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这话她问过千木多次,他拒绝透露,说是想给珞珈一个“惊喜“,只说在瑟族众兽中,只有关城这一族长得比较像人。
“猰貐。“
“什么鱼?“又是一个没听说过的词。
“猰貐。“千木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见她一头雾水,笑道,”从他移动的方式来说,可以理解成一种蛇类,虽然,他跟蛇没半毛钱关系。“
与其惊讶于关城是猰貐,珞珈更惊讶的是千木提到关城的语气,不仅脸上有光,而且骄傲得近乎炫耀,难怪是他的死党。永廉曾经告诉珞珈,关城和千木不仅被认为是瑟族中长得最好看的两个男人,他们对自己的容貌也非常自得,吃穿住用十分挑剔,审美趣味也高得吓人。
林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千木听罢,将鸟嘴枪插回腰带,说:“他们决定单挑了,走,观战去。“
珞珈呆住:“单挑……单挑这种事,你们外星文明也……也有?“
“有哇。关城早就想找方弘逸算账了,夺妻之恨,一箭之仇,这能便宜了他?再说,什么你们我们的,你就是我们瑟星人,‘外星文明’这个词别天天挂在嘴边。“
“哥,你去劝他们别打了,好不好?“珞珈急出一头冷汗。
“怎么能不打?必须要打!走,去看看方弘逸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方弘逸死?珞珈心道。
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恐惧,仿佛是自己最害怕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她的手开始发抖,身子沉得挪不开步子。
见到她半天不动,千木本已经走了几步,又回来拉她:“你要是不去,是会有立场问题的喔。”
珞珈只得磨磨蹭蹭地跟在哥哥和千鹿的身后。
看这架式,两人积怨已深。
这一战势在必行,不是她可以制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