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珞珈渐渐苏醒。只觉半身发麻、两腿酸胀,动了动身子才知道自己的半个头颅依然吸附在“咪塔”的腔内。吸力已经减弱,似乎只为固定住她的脑袋。四肢依然被触须缠绕着,身子紧崩着悬在半空,像一只吊在阳台上的咸鱼,根本动弹不得。
眼睛很痛,勉强睁开,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被人打坏了眼球。脸上湿哒哒的,粘着浓稠的液体,带着明显的血腥味——
应该是她自己的血,凉丝丝地从颈窝一直流到腰际。头痛得厉害,鼻子不通气,喉咙也肿了,整个胸腔火辣辣的,只能小口呼吸。她不是很清醒,一阵阵地发晕、想呕,过了片刻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附近有人说话,她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你刚才的观点已经背离了我们的最终目标,永廉。”一人淡定说道,“那就是——说服何珞珈、拿回矰子。”
——珞珈听出是飞廉的声音,音色与永廉相似,更年轻些。
“你错了。”永廉说,“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不惜一切代价拿回矰子。假如说服珞珈就能拿回来,当然最好。说服不了,就只能采取强制手段。——这是村长的意思。”
“何珞珈是九婴家族的优秀代表,具备良好的修养与素质,只是一时迷失了心窍。你没有尽力做好说服的工作,反而失去耐心、动用上传机器——这只会更加惹怒她。”
“何珞珈勾结羿族、私闯后山、屠杀同类——而我却好心好意地接她进村、带她参观、还忍受了冷峰的一顿拳脚,这叫——没有耐心?”
“九婴家的人是什么脾气你应该很清楚:一旦受到虐待,就会强烈反弹。你这么做,不仅拿不到矰子,反而把她推给了羿族。”
“何珞珈要是不交出矰子,就别想离开这个房间,她不可能再接触到羿族。”永廉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每天都会上传她的记忆、比较以前的版本、直到找出蛛丝马迹。”
“在何珞珈去甜品店之前,你一直都在这么做,不停地审讯、上传、扫描、比较……结果呢?有任何进展吗?到最后她干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要不是主任提出把她送到村外,去熟悉的环境生活,她会想起清东街?”飞廉的语气充满了指责,“既然主任的方法更有效,就该趁热打铁、继续观察不是吗?你这么一杠子插下来,我们三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太气人了!”
“飞廉,注意你说话的语气,”永廉的声调陡然高了一度,“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授权。”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主任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性急。”飞廉缓缓地说,“矰子的事,还得慢慢来。把何珞珈关在这里与事无补,请村长三思。”
“村长不打算改变他的决定。”
“那么,主任也不打算离开这个房间。”
“关城,这真是你的决定?”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吼道,“你真想跟何珞珈关在一起?”
珞珈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两个机器人争论时,关绪居然一直在场,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瑟族人连吵架都懒得张口,全部由机器人代劳。
“是的,我无别选择。”角落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您最好找个人看着咪塔,我怕自己一生气,把那个东西打坏了。”
屋中人又陆续交谈了几句,珞珈头痛如裂、耳鸣如鼓、没有听清——她在用尽全力抵抗疼痛。
很快,脚步声显示有几个人离开了,屋子忽然安静了下来。
直到这时,她才闻到一股雪松的味道,有个人向她走来,搅动了一屋子滞闷的空气,如一股凉风拂过。
那人在距离她一尺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沉默片刻,问道:“珞珈,你身上有没有方弘逸的水息?”
——是关城。
“放我下来。”她拼命地忍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不为所动,“你身上有水息吗?”
“没有。”
“真的?”
“真没有。”
“你在撒谎。”
“向你学习。”
“咪塔,扫描一下何珞珈,寻找水息。”关城向着空中说道。
水母闻声蠕动,吸力猛增,珞珈只觉头皮一紧,眼看刺痛即将袭来,连忙叫道:“不用啦!不用找啦!我有,我有水息!”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关城的脸凑过来,在她脸边轻浅地呼吸:“在哪?”
“右,右手。”
“整只手?”
“食,食指。”
“亲爱的,我不信方弘逸这样小气。”
“……和中指。”
他在等她说下去,头上的咪塔又开始摆动起来,珞珈吓得浑身发抖:“就这么多……就两根指头。”
“咪塔,给她带上指套。”
触须摆动,珞珈感觉自己的手指多了一层薄膜,好像戴上了一只乳胶手套。
一双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咪塔,放开她。”
那一瞬间,她浑身脱力地从咪塔的腔体内掉下来,关城轻轻地接住了她,她努力想站起来,没有力气,只得闷哼一声,将头歪在他的肩上。
他的动作居然出乎意料的温柔,一只手托着她的颈子,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像抱着一个婴儿,将她轻轻地放到沙发上。
“我是不是瞎了?”她颤声问道,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恐惧。
“咪塔的上传程序会伤害到视神经,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会恢复。”他的声音很轻,“你脸上全是血,我帮你擦一下吧?”
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开始用一张湿纸巾来回地擦她的脸。
冰凉的手指按住了她的额头,他很小心的擦拭着,好像在擦一件珍贵的瓷器。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接受他的摆弄。有时候他的头很低,她感到几缕头发从自己的腮边滑过。他的呼吸是热的,轻轻吹到她的脸上。湿纸巾里有股薄荷的味道,浸满了他的指尖……这一次,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相识已久,他是她信任的人。
“以前我曾经被关在这里,是吗?”她问,“很长时间?”
“十七年。”
她可以确定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除了“咪塔”和一组沙发,几乎什么也没有。她居然被关了十七年,不断地被审讯、扫描、上传、比较……大脑一次又一次被那只“水母”强力吮吸、被捆绑、被电击、双目失明、神智疯狂、头破血流……
她愤怒地咬了咬牙:“就为了矰子?”
“是的。”
“除了矰子,就没有任何替代物了?”她冷笑,“这么重要的东西,瑟族这么发达的文明,居然没做一个备份?”
“没有。”关城看着她努力地眨着眼睛,像个盲人一般想看清眼前的一切,“所有的瑟族,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是在WIWA的照料下长大的。你看到的这些机器人算是WIWA系统的‘家庭版’,服务于瑟族人的日常生活,相当于他们的保姆、助理、司机……每个人都有一个。除此之外,WIWA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公共事业版’,负责瑟族的整体生存与发展、并与首领一起做最重要的决策。”
他的语速很慢,依然是懒散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听从WIWA的建议。偶尔也会遇到意见不一致的情况,WIWA会坚持认为它的决定更符合瑟族的最大利益,会调动各种数据来说服你。这时候就需要用矰子来制约WIWA,让它无条件地服从首领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是毁灭WIWA……”
“看来瑟族跟人类也没什么区别,”珞珈挖苦,“你们也担心机器人会造反,于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后手——就是矰子。”
“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不是矰子的指令,在WIWA的控制下,我们的舰队怎么可能轻易坠入大海?”
“……”
“对瑟族来说,‘死亡’和“生育”是两个陌生的词汇。这座迫降的飞船本来有一千人,由于不适应地球的环境,开始出现各种健康问题:基因变异、免疫功能紊乱、繁殖困难……有的生了重病,有的陆续死去。那些用于修复受损器官的设备、生物材料以及大量的冷冻胚胎都已沉入大海。WIWA停运后我们连自己的“大脑”都没了,很多人连最基本的算术都不会;一些机器人也面临着年久失修需要更换部件的问题……失去WIWA,我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不依赖AI进行繁殖,往往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生出一个孩子……所以我们需要矰子去唤醒沉睡在北冰洋里的九座飞船,我们需要WIWA,需要里面的储备,否则将有灭族之灾。”
“OK,你充分地阐述了矰子的重要性。”珞珈的表情渐渐凝重,“既然我已成功地潜入羿族,拿到了矰子,为什么最后没有交出来呢?如果我是原来的我,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会改变立场、背叛家族。”
“我们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么失望、这么愤怒。”
“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事,让我改变了主意。”
关城沉默了一下,说:“在你出事的三天前,你曾经偷偷地传话给我,说已经打听到了矰子的下落,准备动手,想见我一面,有事要谈。”
“然后呢?”
“我没去。这样做有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我怕你功亏一篑。”关城摸了摸她的脸,“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交待。——你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做事考虑周全,你一定是想告诉我,万一矰子不在你手上,或者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你会把它藏在哪里。”
“就是啊!你为什么没去呢?既然我做事考虑周全,见面的地点一定很隐秘吧!”
“当时的我——”他苦笑一声,语气里多了一分沮丧,“大概是被妒忌冲昏了头脑。你跟方弘逸那么亲密,我在想,你是不是假戏真做了……”
“关城,”珞珈从容辩护,“我这人从不乱来。”
他又笑了一声,似在怀疑,似在解嘲:“珞珈,你喜欢方弘逸,我不怪你。你本来是个不谈恋爱的女孩,也没有这方面的荷尔蒙。为了任务,你必须要接近方家,遇到方弘逸的猛烈追求,你抵抗不住被他俘获……这些我都理解,也都可以原谅你。但你知道吗,珞珈,方弘逸跟你在一起,和我跟你在一起,这不是一回事,你懂?对我也非常地不公平……”
“没听明白……”
“他的女人只有一个脑袋,而我的女人有九个脑袋。同样是为了取悦你,我可比他难办多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