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廉提到的美食节在远人村的中心广场内举办,两人赶到时,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广场的音乐喷泉边聚集了一百多人,四周搭着一圈五彩的帐篷,每个帐篷里都站着两个戴着手套、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或男或女,在里面展示着自己拿手的美食,烹炒煎炸、焖煮燉扒、应有尽有:一些是本地著名的小吃:汤包、面窝、豆皮、烧麦之类,一些是听说过没见过的珍贵食材:燕窝、松露、雪蛤、鱼子酱之属,更有几样珞珈闻所未闻的东西:爬满白蛆的奶酪、油炸的狼蛛、号称是从巴西运来的佩吉果……最多的还是裹满了鲜红色酱料的烧烤:鸡翅、羊腿、牛排、猪扒——浓烟滚滚,香气扑鼻。
珞珈觉得,仅从这些展示的美食上,看不出瑟族与人类在饮食上有任何的区别。这些食材,不论是常见的还是罕见的,都是地球上找得到的,也是人类会去吃的东西。她自己爱吃九样小菜,虽然有些古怪,伊湄和佳惠很快就接受了,毕竟这些菜她们自己也会去吃。
那些在广场中享受美食的村民也看不出与人类有任何的区别,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正在度假:衣着宽松、身姿懒散、睡眼惺松、有几个干脆穿着睡衣拖鞋四处游逛。左右两个临时吧台,各种饮料无限量供应。喷泉的东面摆着三排长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村民们从摊点取到食物后便找把椅子坐下来吃喝。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一圈一圈地聚在一起聊天,各种手势热情洋溢地比划着。不奇怪啊,鹭城的夜市都是这样。
关城和千木是珞珈最先打交道的瑟族,像他们这样既出众又让得记得住的“高级脸”,整个鹭城、乃至全省也挑不出几个。于是珞珈有就了“瑟族男人颜值高”的印象。现在她发现,以人类的审美观来看,关城、千木就是瑟族的最高值,其他人都长得极其普通,无论身材还是五官的比例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调,属于扔进人堆里完全找不出来的那种,当然这些也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看着看着,珞珈还是看出了两个问题。
一,瑟族似乎没有小孩。广场里所有的人都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以男性居多。
二,大家似乎都认得她,却没一个人主动上来打招呼。只要是她出现的地方,原本拥挤的摊位会马上空出来,周围的人会假装无意地走开。
珞珈心中一阵沮丧。
她想到过自己不受欢迎,没想到是这样“大面积”地不受欢迎,只好耸肩缩胸低头,磨磨蹭蹭地跟在永廉身后,以免败坏他人兴致。永廉倒是没有察觉,一面引路一面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各种美食:
——“老钱家的红薯面窝,又酥又脆,尝尝?”
——“烤玉米、烤麻糬、香椿饼、小米甜甜圈……这几样都是您以前爱吃的。”
——“别看这椰子煎饼貌不惊人,一吃就上瘾!”
珞珈有点饿,接过椰饼尝了一口,果然美味。但她心中疑问太多,无心欣赏美食,见永廉态度温和有问必答,不禁问道:“如果瑟族的婚姻是由WIWA指定,那还需要约会、谈恋爱吗?”
“不需要啊。”永廉笑道,“瑟族人从来不谈恋爱。”
“没有事先足够的了解,夫妻俩住在一起,会不会产生矛盾?”
“矛盾嘛肯定会有,就像人类一样,几十年的老夫妻也会打架。但经过WIWA指定的配偶,他们之间的矛盾肯定是最小的,也是最容易克服和缓解的。”
“也就是说,一旦嫁了,就不能离婚了?”
“不是不能,以前有人离过,后来发现是个错误的决定,又全都与原配复合了。”永廉抬了抬眉毛,自信地一笑,“在算法与数据分析这块,谁也别想跑赢WIWA。”
“那两人之间……”珞珈试图理解这种奇异的婚俗,“还有爱情吗?”
“当然有。不谈恋爱不等于没有感情呀——在瑟族文化中,夫妻之间最完美的归宿就是同时死去。他们之中有些人会一起注射同生素,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日同时死——哇,多么浪漫的想法。”说这话时,永廉抬头看天,一副羡慕的样子。
“也就是说,在瑟族文化中,没有‘出轨’这件事?”
“没有。”永廉想了想,又说,“您是第一个。”
“……我?”珞珈怔了怔,“出轨?”
“您和主任一起注射同生素的那天,我也在场。那是个庄严、神圣的仪式,主任和您选择保密,所以我们没有公开。在场的人都很感动,以为你们非常相爱。”
“也许我并不情愿,只是被主任胁迫?”
“您的确不大情愿。当时的您即将要执行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大家都知道您不大可能会活着回来。主任执意要做这件事,一是为了鼓舞您的斗志,二是为了向您表达忠诚。”
珞珈看着永廉,心中微微触动:“九死一生的任务是什么任务?”
“说来话长……”永廉拍拍了她的肩,“而且在这种场合下聊有点大煞风景,等下找个机会我再详细地告诉您,好吗?”
珞珈只好把话题又兜了回去:“如果有人是独身主义者呢?怎么办?会被WIWA逼婚吗?”
“不会。这个WIWA也能算出来,比如你哥千木,就一直单身。瑟族跟人类一样,有很多的种族,每个种族都自己的语言、历史、文化和习俗……”
永廉非常健谈,珞珈却有些口渴。经过一个摊位时,她无意瞥见一杯奶茶状的东西,里面点缀着十几粒黑白相间的粉圆,正要拿到手中,被永廉伸手挡住:“您确定要喝这个吗?这可不是素食哦,里面泡着的东西是吞拿鱼的眼珠——是主任最爱吃的零食。”他帮她挑选了一杯果汁,“喝这个吧,这是石榴汁,您以前很爱喝的。”
珞珈接过,插入吸管喝了一口,指着帐篷里忙碌的青年问道:“他们也是村里的?不是从外面请来的?”
与村民懒散的作风相比,这些在摊位上工作的青年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态度礼貌、体贴周到、充满了服务精神。
“他们都是机器人。”永廉说,“代表自己的主人制作美食招待大家。”
珞珈立即想起了飞廉,不禁有些愤愤不平:“那主人们都干些什么?”
“主人们负责品尝。”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了。”
“不需要挣钱养家?”
“不需要。”永廉摇头,“有些人会选择出去工作,也纯粹是兴趣爱好,打发时间而已。咱们村里有自己的制药厂和药田,一些人会选择去药厂上班,或者去药田种草药,什么时候去,干几个小时都随意。有些人也会去村子外面找事干,一般都是些文艺类的工作:作曲、雕塑、绘画、设计之类,基本上都是兼职,也不在乎收入。”
珞珈看着广场上乌泱泱的人群,觉得难以置信:“大家都不认真工作,这么多人谁来养活?”
“村长和主任负责规划,投资这块主要是我带着几个手下在做,瑟族的科技比人类发达,为了保持低调,我们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挣钱,但我们从来也不缺钱。村民们不需要操心自己的生活,大部分时间也不需要动任何的脑筋。所有需要智力、体力和耐力的工作都是由机器人来完成的。”
难怪关城总是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珞珈心想,他的生活完全仰赖飞廉的照料。一个机器人,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工作而无任何怨言,多好啊,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照你这么说,瑟族人的大脑是不是已经退化了?”
“退化?”永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珞珈,明亮而充满感情的眼波令她高度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来自外星的机器人,“退化倒是谈不上。他们有正常的智力,只是不爱动脑筋,也没这个习惯。很多人不会开车而且是十足的路痴,没有贴身助理根本不敢出门。数学嘛,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水平,乘法表是没背过的……”
听到这番描述,珞珈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群在菜场里卖菜的大叔大婶,哦不,大叔大婶的文化水平可能不高,但每天进货出货,计算器按得飞快,因为要去远郊拉货,很多人都会开车……
“那样的话,是不是很容易上当受骗?”她又问。
“所以是机器人代劳啊。以人类的智力,想骗过瑟族机器人不大可能。”
“并不是所有的瑟族都这样吧?”珞珈想了想,说,“我见过关城,他看上去挺正常的。”
回忆起关城与自己打交道的几件事,珞珈觉得他对金钱有很强的概念。比如甜品店被烧,记得让她写借条。比如担心狗狗生病,知道提前买保险。珞珈提出要买直升飞机,他也没有立即答应,还问她是不是开玩笑,显然知道直升飞机不便宜……
“关城是咱们的主任,主任当然不一样!”永廉哈哈笑道,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主任是村里的二把手,是瑟族未来的领导!他经常说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懈怠。除了村长,主任就是村里最爱动脑筋的人。”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想不到那位说话拖腔拉调、做事没正形的“未婚夫”居然这么受人敬重,珞珈觉得有点儿意外。
她跟着永廉一边吃一边聊,心中十分好奇这位机器人是否与人类一样有意识、有感情、有冲动,因为从言谈举止上实在看不出他与常人有任何区别。永廉的殷勤与村民的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珞珈越是倍感孤立,对他的好感越是直线上升。
他们一路走到喷泉的背面,在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帐篷里,珞珈终于遇到了熟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店长!水手大哥!”
贺易平与龚晓宇正在专心地做一盘彩色的马卡龙。小圆饼已经烤好了,他们正用不同的裱花袋往里面填着各种馅料。两个男生都穿着浅色的西装,看见珞珈,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热情地招呼:“嗨,珞珈!晚上好!”
“原来你们就住在远人村啊?”珞珈意味深长地一笑,“怎么不早说呢?”
“刚出炉的马卡龙,快尝尝!”两人答非所问,拼命地往她手里塞马卡龙。
“店长——”珞珈还想继续理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生涩的声音:“是你杀了冷浩?”
珞珈一怔,转过身去。一个圆脸、矮胖、梳着拖把头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褐色的皮夹克上镶着两排银色的铆钉,牛仔裤、马丁靴、看上去像个摇滚歌星。
“我?……我没有……”珞珈不知如何回答,见那人来势汹汹的样子,顿时结巴起来。
“冷浩是方弘逸杀的。”永廉一脸平静,“跟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是她把方弘逸引来的。”那人脸色一沉,声音高了八度,“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您的弟弟是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英勇牺牲的,我们会隆重地处理后事并抚恤他的家人。”
“就这些?”
“对,就这些。”
“如果我要何珞珈偿命呢?”那人怒道。
“没这样的规矩,也没这样的先例,您不能乱来。”永廉的语气依然淡定。
“何珞珈是瑟族的叛徒,她早就该死了!”那人吼道,“关城一直袒护她不说,还把她放出了远人村,让她继续作恶!永廉,你把关城叫出来,我要跟他当场对质!”
“主任不在村里。”永廉答道,“您要是有意见可以跟飞廉约个时间,主任一向关心大家的诉求,他一定会妥当解决的。”
“少在这跟我和稀泥!”那人冷笑,“妥当解决?不可能!何珞珈的命是命,我弟和我弟媳妇的命就不是命了?他俩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请不要意气用事,冷峰。”见那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珞珈的脸上,永廉向前走了一步,将珞珈挡在自己的身后,“何珞珈为什么不能死,这里所有的人都清楚。您的亲人去世了,我很难过。您对主任有看法,我也向您指出了协商的途径。如果您愿意跟我约个时间聊聊,让我帮您按摩、解压,我随时随地恭候大驾。”
“我现在就想解压!”
啪!啪!啪!啪!
冷峰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永廉几个巴掌,仍不解气,又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
无论冷峰怎么拳打脚踢,飞廉都不还手,要么全盘接受,要么侧身躲避。很快,他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土,鼻子和嘴角被打破了,鲜血流了一地。
“别打啦!”珞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大喝一声,“他根本就是无辜的!”
“打他又怎么了,他不过是个机器人。”冷峰说完,嘭地一声,又给了永廉一拳。
“机器人也需要被尊重!”
“哈哈哈哈……”冷峰一阵狂笑,“何珞珈,你是在人间隐藏太久,忘记你自己是谁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谁。”珞珈一字一字地道,“你要是再不住手,我就去叫千木过来跟你说话!”
这话居然起了作用。
听见“千木”两字,冷峰的手停在了空中,只见他眉头一皱:“千木?千木不是一直躺在医院里吗?”
“我哥已经醒了。”
“你哥不是醒了,而是快死了。”他突然说,“你果然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他得了什么病?”
“你哥为了保护你,受了重伤。”冷峰狠狠地盯着她,目光像把尖刀在她脸上刮来刮去,“重伤他的就是你的小情人方弘逸!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珞珈呆住。
“不要以为我怕千木。我才不怕他呢!”冷峰又说,“你哥是好样的,我只是很吃惊你居然好意思提到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