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衫,帽沿耷拉着,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离得很近,以至于珞珈转身时,差点撞在他胸口上。
“那是一个门吗?”她指着那个身后闪着蓝光的人问道。
“是。”方弘逸说,“那个空间和这里有很大的时间差,你要是进去一天再出来,就是五十年后。”
珞珈的脸白了:“那他干嘛还向我招手?这不是坑我嘛?”
方弘逸笑而不语。
珞珈醒悟:“他是——向你招手?”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微微发红,腼腆地点点头。珞珈看着她,忽然想起遇见他的那个雨夜,自己曾经路过的那家废弃仓库,门口堆放着破碎的石雕。他的侧颜像极了半埋在地上的那个希腊神像:年轻、消瘦、肌肉满是力量的线条,脸上有光,自傲而无辜,就像那块大理石,又硬又脆,可以迎风耸立、也会随时倒塌。
这么说来,他真是自己的“前男友”?
这些年在佳惠的安排下,沈伊湄前前后后有过三次以上的相亲,珞珈自己却从没有过这份憧憬。如果她真想找个男朋友,也会找个年纪比自己大、经验比自己成熟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可以卸下重担,有所倚靠,而不是又多了一份责任。
她可不喜欢姐弟恋。
“在羿族的各种空间里,只有清东街这一个地方和你生活的世界时间上完全一致。其它的空间或多或少都有时差,包括我带你去的海边,里面的一个小时相当于外面的两个小时。”方弘逸说,“那天你急着离开,我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他的目光炽热而专注,两人对视了三秒,珞珈觉得难以承受,于是移开了视线。
“我没注意,还好我们在海边只待了二十分钟。”她揉了揉眼睛,“如果出来后发现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妹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我一定会急哭的。”
“五十年——”他不以为然地耸肩,“很长?”
那表情好像这只是弹指一挥间,珞珈可没这么豁达:“当然啦!”
“行。”他认真地点点头,“如果逗留太久,影响到你的日常生活,我事先提醒你。”
珞珈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担心得到了充分的重视,想了想,又问:“要是羿族人自己走错了怎么办?”
“我们吗?”方弘逸摸了摸脑袋,“我们不会走错。因为我们认得每一个守门人,也知道每个门的时间差。就像你们不可能走错厕所,我们也不可能走错这些门。”
若在往日,遇到这样奇怪的现象,珞珈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此时此刻的她早已满腹心事,她看了一下手表,离约定去看奶奶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如果路上堵车,很可能迟到。于是不想多聊,快步走到路口,一边伸长手臂拦出租一边对方弘逸说:“找我有事吗?我正要去养老院看我奶奶。”
“没什么事。”他说,将她的手臂按了下来,“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拜会一下老人家。我有车。”
珞珈想单独跟奶奶说话,不想让方弘逸听到,于是告诉他养老院因为查出了肺结核,目前不让探视。她好不容易恳求张护士破例,再加一个人进去不大好办。方弘逸也不勉强,说自己会在车里等着她,探视完毕再接她回家。
汽车启动后驶出三环,进入城北高速,加入到晚高峰的车流之中。
下午的忙碌转移了珞珈的注意力,让她暂时躲避了DNA结果带给自己的震撼。现在,坐在汽车上,她的大脑开始旋转。这个消息令她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她有一个哥哥,一个未婚夫,奶奶知不知道这事?如果知道,为什么瞒她?车祸真的发生过吗?如果没有,她头上和身上的那些伤又是从何而来?
珞珈从车祸中醒来不到三个月,奶奶就中风了。其中有一个月的时间珞珈都在住院。护士们纷纷说祖孙俩长得极像,一个简直就是另一个的老照片。奶奶今年七十七岁,是个温柔慈爱、手脚麻利的老人,对珞珈体贴入微。那时候珞珈还不能走路,都是奶奶推着她抱着她去的洗手间:帮她更衣、帮她洗漱、帮她擦身、帮她喂饭。奶奶烧得一手好菜、又会煲汤、医院不让家属陪住,奶奶每天都带着做好的九样小菜坐四十分钟的公汽来回两趟去医院照顾她,从不喊累。
除了亲人还有谁会做这种事?珞珈打死也不相信奶奶会故意骗自己,一定是不知情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虽然珞珈对奶奶的记忆不多,奶奶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亲奶奶,从未产生过任何的怀疑。奶奶和妹妹的病让珞珈的生活变得极端的有规律,每天干什么,每周干什么,都排得满满的,慢慢的,变成了一种自然。就像种一盆花,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除虫,什么时候换土——都是规定好了的,少做了哪一步花就会死。天长日久,这些规律渐渐变成了一种平衡、一种必然、一种安全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个家还在运行、自己的存在充满了意义。
而现在,平衡突然打破,珞珈自己仿佛连根拔起,掉进了真空:
——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住在这里?为什么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甚至无法用“一团乱麻”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她脑中连一根像样的麻都没有摸到。
见她半天不说话,方弘逸打破了沉默:“我能理解养老院禁止访客,肺结核的传染性还是蛮强的。你跟那个护士——很熟?”
珞珈点点头:“嗯。我们都叫她张姐,她其实只是个临时工,医院急缺护理人员,就把她招进来了,主要干些粗活儿。张姐的老家在农村,有个女儿比珞薇小两岁。我有时候会把我和珞薇不穿的衣服送给她,也帮她买过一些课本、文具和参考书什么的。她负责我奶奶那栋楼的清洁,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帮着照料病人,对我奶奶挺关照的。”
养老院有养老院的潜规则。那段时间,新闻报道中出现了几起震惊社会的虐待老人事件,珞珈担心奶奶会遇到同样的情况,就加紧了与护士们的“公关”。基本上每次探视都会送点小礼物,各色零食水果、自己做的饼干、蛋挞……一拿去就被护士们抢光了,奶奶也被照顾得不错,卧床三年没发过褥疮,珞珈对养老院的服务十分满意。
“你奶奶中风了,那她还有神智吗?”
“她的头脑应该还是清醒的。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可以用眼神交流。”珞珈说,“比如问她问题,她可以用眨眼的办法来说是或不是。我每次看她都跟她说话,她会一直看着我的脸。有一次家里有个存折不见了,我问她放在哪儿了,她各种眨眼睛给我指方向,我很快就找到了。”
方弘逸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气笃定,没再追问下去。
“对了,弘逸——”珞珈忽然换了个话题,“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以前在我哥的公司上班,是紫苏——也就是我嫂子——的助理。那段时间我正好跟着紫苏做项目。紫苏很喜欢你,我们也是同事,一来二去就熟了。”
“办公室恋情?”
“算是吧。”
“你哥做的是哪一行?”
“建筑设计。他和紫苏都是建筑师,我是做室内设计的。”
“这就奇怪了,”珞珈看着路边的霓虹灯,“一个甜点师怎么可能去当建筑师的助理呢?”
“你的履历上写着你毕业于滨海美院设计系视觉传达专业,通过两轮笔试进入到我们公司。我哥亲自面试过你,觉得你专业能力不错、人也机灵,本来想把你分到图像部做平面设计,当时紫苏怀孕了,需要一个助理,我哥就把你分配给她了。”
“视觉传达?”珞珈嗤地一声笑了,“这专业我听都没听过。而且我也不会画画,有次客人订蛋糕要我在上面画一只熊猫我画成了黑猫,差点被投诉了呢。”
“你以前会。”弘逸说,“画得比我还好。”
“文凭肯定是假的,”珞珈又说,“我绝对没有上过这个大学。”
“我们刚一开始恋爱,我哥就派人去调查过你。因为这意味着我会经常带你出入清东街。你的出身、你的学历没有任何漏洞。我哥派的人甚至找到了你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她们都证实你就是履历上描写的那个女孩。”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对。”
“多久?”
“三个月。”
“然后呢?”
“然后……”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就发生了一些事。”
“一些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关城来找过你,是吗?”
珞珈一副扑克脸:“你怎么知道他找过我?你认识关城?”
他淡淡回答:“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一直不承认我是你的前男友。这次你却承认了,还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就知道关城一定来找过你了。”
“……”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珞珈,”方弘逸忽然深吸一口气,“你给我的承诺还算数吗?”
“什么承诺?”
“如果你想起了矰子的下落,第一时间告诉我。”
“算数。但请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矰子。”
“关城没有告诉你什么是矰子?”
“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关城知道你要来看奶奶吗?”
“知道又怎样?”珞珈继续声东击西,“不知道又怎样?
听见这话,方弘逸脊背一凛,紧握方向盘的手突然青筋爆起,脾气瞬间就要爆发。过了几秒,他按捺住自己,刚要张口,忽听铃声大作,珞珈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张护士,珞珈接通:“张姐,我快到了,还有十分钟就到停车场。”
“珞珈,是你自己在开车吗?”那边张姐的声音有点焦急。
“不是,是我朋友送我过来的。”
“那个,珞珈,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张姐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给她一个准备的时间,“你奶奶去世了。”
“什么?”珞珈惊呼,“什么时候?”
“十五分钟以前。”张姐轻声说,“今天下午她还好好的,我还给她洗过头,她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珞珈一阵哽咽,眼泪哗哗地往外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人家中风这么严重,随时都会走啊。我以为你多少有些心里准备呢。”
“没有!”珞珈哭道:“我没有!上次见奶奶,她气色可好哪!还长出好些黑头发呢!”
“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呼吸了。我通知了值班医生,医生叫了120。现在120刚走,说是自然死亡。院长已经出门了,说车堵得厉害,可能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张姐说,“珞珈,别怕、别慌、院里处理这种事有既定的程序,一切都有安排。你奶奶的遗嘱上说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直接火葬。你现在过来正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珞珈心慌意乱,泣不成声。
“发生这种事一般都是等院长到了、安排妥当了、才会通知家属。你来的事情我还没有报告,你还是悄悄地过来。我马上帮你奶奶擦洗一下,哦对了,你有准备好的寿衣吗?没有的话,衣柜里还有几套衣服,你说哪件合适,我帮你给她换上。”
珞珈心中一阵感动,一般给死者清洗更衣都是由亲人来做,张姐看她年纪小,可能会害怕,就提前帮着做好了。
“柜子里有一套浅蓝色的唐装,是她喜欢穿的,就换上那一件吧。”珞珈喃喃地说,“里面还有一双黑布鞋……是我上个月买给她的,没穿过几次,就穿那双吧。”
“好的好的,你放心吧。”张姐应声挂了电话。
珞珈抓着手机,呆呆地看着前方,身子微微发抖。奶奶的死,她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巧,看来奶奶是铁了心的要带走所有的秘密……
想到这里,不禁捂住眼睛,失声哭泣。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用力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方弘逸,”珞珈抽泣着说,“我奶奶去世了。”
他已经猜到了,下意识地放缓了车速,柔声说:“去见她最后一面吧,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