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四周,小书桌上点着一盏粉红色的台灯。灯座是珊瑚的形状,可以挂首饰。六角形的灯罩上绣着一圈人造珍珠,会发五色彩光。这是珞珈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珞薇喜欢粉红色,趣味非常孩子气。
她手中还有那只胖嘟嘟的海螺,珞薇应该也会喜欢吧?她把海螺放到台灯下面,与珊瑚挨在一起,左看右看,不错,挺搭的。
幽暗的灯光模糊了屋子的边界。对面大楼的霓虹灯照过来,墙壁上雪亮雪亮的,屋子仿佛也跟着大了一号,大到她差点忘记这间卧室只有六平米,还不足刚才那个海边露台的十分之一。
她忽然有点后悔。
方弘逸请她到海边应该只是好意,从头到尾他都在帮自己……
反省一下的话,珞珈觉得自己过于怠慢,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向来都是讨好型人格的,就算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拒绝一个人的办法很多,用不着说得那么直接。
因为有个自闭症的妹妹,珞珈自己也跟着有了一种异类的感觉。别人看妹妹的眼光总能传染到她,让她觉得不自在。又或者,为了证明自己很正常,遇到冲突,她总是选择冷静、理智、通情达理,用自己的“好品质”打动别人,平衡一下惹事的妹妹带来的负面印象。
珞珈觉得,这种异类的感觉正在侵蚀着自己。她早已被生活紧紧地抓住了,早已没有了期待和幻想,甚至,连躲到一边、逃避一下的勇气也不敢有。因为松懈之后再度紧崩,破灭的感觉会更加严重。妹妹和奶奶的每一次发病都会掀起经济危机,都会把她一锤子打到谷底。她永远都在省钱、攒钱,因为灾难随时都会来临。
这六平米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珞珈的。
生怕吵醒妹妹,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佳惠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卧室里出来了,穿着睡衣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葡萄一边看电视。珞珈连忙坐过去问道:“阿姨,您手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佳惠摆摆手,笑道:“小伤,不值一提。倒是你,颈子上这个深深的牙印,要不要紧?”
珞珈摸了摸伤口说:“没事,您不说我都忘记了。”
“对了,那个男孩是谁啊?”佳惠问道。
珞珈这才想起先前手忙脚乱地应付珞薇,忘记介绍方弘逸,于是说:“以前邻居家的小孩,小时候一起玩过,偶然碰到了,他很客气,一定要送我回家。”
“已经走了?”佳惠侧身往珞珈的卧室看了一眼,“我一直坐在这,没见他离开呀。”
“嗯——”珞珈一下子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两秒,“他是在您回屋的时候走的。”
“这孩子长得真俊,要是学表演的话将来准是个流量名星!”佳惠笑道,“让他经常来玩呀,平时也没见你有什么朋友,更别提男朋友了。珞珈,照顾妹妹是应该的,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要留心起来。”
这些话,佳惠根本不敢对伊湄说。在妈妈面前伊湄绝对是强势的一方,她不喜欢妈妈过问自己的私事,特别是感情方面。就连她的卧室佳惠也不敢轻易进去。珞珈搬来之后,经常陪佳惠聊天。这本来是伊湄的义务,但伊湄是个一下班就会逛商场、K歌、蹦迪的人,晚上十点能回家就算早的了。珞珈要管妹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留在家里陪佳惠煲剧。佳惠也乐于与珞珈攀谈,可以了解更多关于女儿的事情。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伊湄觉得不理解,我妈这么唠叨我避之唯恐不及,你居然能忍?
你至少还有个妈啊,珞珈心想。
珞薇三天两头地出状况,珞珈哪有心情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别的不说,就说今晚,珞薇一口气咬了三个人,这让珞珈怎么好意思继续住在沈家?
“吃葡萄。”佳惠说。
珞珈心不在蔫地从碗里拿出一颗葡萄塞进嘴里,不想是颗酸的,只好忍住牙痛说:“阿姨,下个月……我想搬出去住。”
佳惠身子一顿:“为什么呀?是不是没钱付房租了?如果是这样,你不用急着给钱——”
“不是不是。我是担心珞薇——给大家添麻烦。”
“今天的事纯属意外。”佳惠慢条斯理地说,“那个沈超,是我的前夫,莫名其妙地跑来找我,要求复合。我们三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他这人脾气爆得很,肢体动作很吓人,珞薇以为他要攻击我,就扑上去咬了他一口。这孩子别看平日里稀里糊涂的,关键时刻懂得保护自己人。我一点不介意,真的,如果你是担心这个事儿,就真的不用搬走。再说,这方圆几里也不会有比我更便宜的房租了,何苦跟钱过不去呢?”
珞珈听得心里暖烘烘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阿姨,我想把珞薇送到吉庆街的那个‘星光活动中心’。虽然要交一些钱,但里面的培训课很不错,能让珞薇学到东西。老师也都是特教专业的,比她现的这个靠谱。”
“好啊,吉庆街离咱这儿也不远,公汽的话,三站路就到了。只是——学费一定不便宜吧?”
“没事,我再打一份工。”
“珞珈,”佳惠正色地说,“这甜品店就是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你哪来剩余时间干兼职?就算有时间,你妹妹放学后怎么办?”
“那个活动中心晚上也开放的,而且管饭,八点以前接走就可以了。这样的话,珞薇一天基本上都有人管了,又比请专职保姆便宜。她晚上九点多就睡了,所以回到家里,我只用照顾她一个小时就好了。”
佳惠想了想,说:“这么长时间你不在身边,珞薇她受得了?”
“阿姨——”珞珈咬咬牙,终于说出纠结了很久的话,“珞薇最近出了好些事,先是把人家的小孩打了,接着一把火烧了甜品店,今天又咬了人……我不敢说是她的病情加重了,她越长越大,破坏力肯定也越来越强,她需要更加严格的看护。我知道这样做她不会高兴,但感情是一回事,周围人的安全必须要保证,我只能铁下心来。”
佳惠不禁叹了一声:“你这做姐姐的可真不容易。我家伊湄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唉,不说她了,你看,疯到现在还没回来呢。珞珈,那就送你妹去吉庆街吧,学费不够的话,我这边可以帮你垫付一些。”
“不用不用,我自己想办法!您已经帮我很多了。小区里有很多人讨厌珞薇,上次那个家长您还记得不?把大门踹了个窟窿的那位?他在社区群里连续几天大骂珞薇,搞得小区里的人一看见珞薇都避开走。而您却一直这么喜欢她,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意想不到的福分呢。”
佳惠一摁遥控,电视机关了。
“珞珈,跟你说个秘密。这秘密连伊湄都不知道。”
“嗯?”
“伊湄本来有个哥哥。”
珞珈瞪大眼睛看着她。
“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新生儿猝死症。”
“……”
“他叫沈伊澜。我们叫他‘南南’。南南晚上经常闹夜,他爸又出差了,我一个人带孩子,一直睡不好……”
珞珈悄悄地看了一眼佳惠,发现她的眼神有点飘移。
“那天晚上,我特别困,喂完奶早早就睡了。南南也很安静,我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看到他……就已经没呼吸了……”
说到这里,她开始掉眼泪。
“阿姨,不要责怪自己,不是您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南南睡在一起。我睡觉很不老实,多半是压着他了,要么就是堵住了他的鼻子,让他没法呼吸,他又不会翻身……”佳惠自顾自地往下说,“他长得可好看哪,刚出生那阵,医生护士都抢着抱他玩。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都说他聪明。他要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不指望十全十美,哪怕是有点儿小毛病,我都会跟你一样,不怕麻烦地对他好。”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珞珈都在安慰佳惠。她不擅长谈心,特别是面对长辈,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老阿姨。
搬家的事就再也没提了。
剩下来的就是钱的问题了。
从丽珠小区出门往东走,有一排烧烤店,傍晚开张,一直营业到凌晨两三点。珞珈每天从那里经过,总能看到招工广告。跟佳惠说完话后,珞珈说出去走走,信步来到大街上。
沿着路边的商铺来回走了一圈,她果然看见了一个招工启示。一家烧烤店招夜班工,从十点干到凌晨两点,珞珈心中一算,这个时段正好。一来是烧烤店就在家门口,走路两分钟就到,路上安全。二来是珞薇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十点钟已经睡着了,自己工作五个小时,两点打烊再收拾一下,凌晨三点回家,甜品店是九点上班,她还可以睡上四、五个小时呢——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烧烤这种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既然是第二份工,珞珈就想做个简单的,不动脑筋的,最好也不要跟什么人打交道。她这人爱纠结,事情一多就会心累。
老板娘是个手指头戴满了金戒指的胖大婶,圆脸,双下巴,嗓门很大。听说珞珈住在丽珠小区,又有餐饮行业工作的经验,二话没说就点头了:“你现在能上班不?今天很忙,我现在就需要帮手。”珞珈当然愿意,于是分别给佳惠、伊湄各发了一条语音,说自己晚上有工作,就在小区外面的“农家烧烤”,估计两点半左右回家。
珞珈的工作就是切肉片、加调料、然后把肉片穿到铁签上。老板娘说这工作本来应该提前一天做好的,今天生意太火了,所有的存货都用光了。
珞珈独自在厨房里切着羊肉,切着切着,就发现不对了。
羊肉好像坏了,有股怪味儿。
开始她还不敢肯定,将肉片拿到鼻尖闻了闻,肉片的颜色一看就不新鲜,有股酸酸的馊味,但也没坏到腐烂的程度……算是介于坏与不坏之间吧。
珞珈只好悄悄地把老板娘叫进来,低声汇报:“老板,这批羊肉好像……变味了。”
老板娘看了一眼说:“没有呀,这是膻味,你不知道羊肉很膻吗。”
珞珈当然知道。她更知道膻味和臭味的区别。
“你闻闻看——”珞珈不死心地将一块羊肉放到她的鼻尖下,“味道是不是不对?”
手里的肉软软的,都有点发绿了,珞珈觉得腥臭扑鼻……
“挺好的呀!一切正常。是你鼻子有问题。”老板娘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随手指着盘子里正在腌的肉片说,“你把作料多放点,花椒、孜然、辣椒、五香粉加倍放!快点干活,别问东问西的,我们等着要呢!”
珞珈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万一——”
“这批肉我已经用了一个礼拜了,什么万一也没发生!”
老板娘说这句话时,几乎在吼,而且满脸横肉,珞珈只好点头:“那……行吧。”
肉很快就串好了一大盆,珞珈被叫到前台去烧烤。这家店有两个烧烤机器,一个是大号的电动烤炉,由内厨的师傅负责。一个是小号的真炭烤炉,放在户外,做招揽顾客之用。
珞珈穿着制服,戴着手套,拿出一把羊肉串,搁到小号的烤炉上,开始往上面洒作料。
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劳驾,二十串羊肉,两串鸡爪,两串鸡翅,都不加辣。”
“请先到前台点单。”
“已经点好了,前台说,在你这边拿。我们只吃炭烧的,不吃电烤的。”
内厨师傅说,炭烤的肉串会产生一种“美拉德反应”。经过加热,氨基酸和还原糖会发生化学变化,产生出多样的香气分子。所以大家普遍认为,同样是肉串,炭烤比电烤要好吃。
“好呐,请先坐,马上就好!”珞珈说。
那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珞珈的手,馋得舔了舔嘴唇问道:“姐姐,还要等多久啊?这一串可以吃了吗?”
“还没好呢,再等几分钟?”
珞珈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打鼓。这肉串就是她刚才穿的那一批,质量肯定有问题,只是老板娘不肯承认而已。大人吃也许没事,但是小孩?
这么一想,珞珈有些着急,二十串羊肉在炭火中滋滋冒油,再不拿起来,可就糊了。
旁边的妈妈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手机,这时站起来说:“小明,把手伸过来,让妈妈先给你消个毒。”说罢掏出一瓶消毒液仔细地抹在男孩的手上,生怕抹得不到位,手心手背来回地搓了好几趟。
见她这样讲究卫生,珞珈的心更加焦虑。将二十串羊肉串放进碟里,递了过去:“请慢用。”
小男孩拿起一串刚要往嘴里塞,珞珈连忙说:“等一下!”
年轻的妈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珞珈走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嗯,这些羊肉串……还是不要吃了。”
“你加辣了?”
“没加。是……是不大新鲜。”
最后几个字小得跟蚊子哼哼似地。
没想到男孩妈的嗓子一下子飚高了十度:“什么?羊肉串不新鲜?你们卖变质的肉给小孩吃?卧槽!做生意不能这么缺德吧!”
她这么一嚷,所有正在吃串的人,嘴都停了。
珞珈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妈气急败坏,也不顾滚烫,将二十串羊肉扔到她身上,又将她身后放着的十几盘鸡爪、肉串、一个一个地往地上扔:“呸!不要脸!什么东西!为了挣钱,拿顾客的命开玩笑!哎!大家伙听着,都别吃了!肉是馊的!店小二亲口承认了!”
后面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珞珈也不清楚。她抱头鼠窜,躲到一棵松树的背后。等一切平静下来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愤怒的顾客把所有的桌子都掀翻了!
看着老板娘怒火中烧的眼睛,珞珈知道,刚才忍着臭味切了两个多小时的肉,算是白干了。
以后她也别想在这条街上打工了。
珞珈走后,方弘逸独自坐在露台上听了半天的海潮。过了一会儿,传来门铃声。
来者是他的哥哥方弘璧。
兄弟俩开了一瓶白酒,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方弘璧问道,“有没有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方弘逸摇头。
“那你呢,你这边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方弘逸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是羿族,来自外星。还请她到这里来看了看海……”
方弘璧气得“嗷”了一声:“你怎么什么都说了?不是让你讲点技巧吗?上次她骗你,这次你骗她,一报还一报,你是不行,还是不会?”
“她看上去好像失忆了,脑袋上有个大包,人也变得迟钝多了。”方弘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些技巧都是应付高智商犯罪的——对她?不管用吧?”
“那是假装的。她只是换了一种办法接近你,如此而已!这丫头演技一流,还没骗够?”
弘璧这么一问,弘逸不免心如死灰。沉默了片刻才说:“如果没有失忆,她应该知道我们手里没有矰子。冒这么大的险过来见我,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肯定有好处,只是我们不知道好处是什么而已。”方弘璧顽固地说。
“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摊碎片,完全粘不起来的那种。”方弘逸喃喃地说。
“拉倒吧,弘逸!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到头来,你还是一副恋爱脑?”方弘璧忍不住又开始训他。似乎觉察到他的情绪,墙壁上的人影不安地走动起来。双手挥舞着,似乎在制止一件什么事情。
方弘逸看了一眼人影,不说话了。
“哄也好骗也好,你要让她尽快说出矰子的下落,必要的话——”方弘璧咳嗽了一声,“采取极端手段。”
那会遭到反噬的,方弘逸心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硬了硬,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墙上移开。
“我的话,你在听吗弘逸?”方弘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你要是不行,就早点说,我可以亲自出马的。”
“我行。”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任酒精浇在翻滚的思绪上。
见弘璧焦虑地捏着指骨,他打开茶几上的一个纸盒,推到他面前,“这有半盒蓝莓,吃点?”
方弘璧溜了一眼:“不是让你买两盒吗?怎么只有半盒?”
“路上无聊,我吃了一点。”
“这是……一点?”他扬了扬盒子,轻轻的,哪有半盒,三分之一吧。
“珞珈突然出现在清东街,你说——那边的人,会不会知道?”方弘逸忽然又问。
“依我看,这本来就是他们安排的。”
“有一个人,此时此刻,应该是坐不住了吧。”方弘逸摸着下巴,看着墙上的人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