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雨
第五十七章
王春雨从发现林娘是用杀人来解决麻烦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她的这种恐惧来源于童年。
王春雨小时候家里孩子太多了,父母养不过来,只能把她七岁的二妹妹送去乡下表姑家养。
表姑家没有孩子,来的时候说的特别好听——
“我们自己没有孩子,她一来我们家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家里要是有口吃的,都要先让她吃上。”
“再说了,咱们乡下不像城里,城里没吃的就真的会饿死,我们乡下呀,挖野菜草根也能吃。”
王春雨那个时候还小,听着这个话,觉得自己妹妹以后都能吃饱饭了。
三年后的一天,王春雨还记得那段时间天天下雨,她觉得下雨好啊,因为她在戏楼那边卖炒花生。
那天,她把所有的炒花生都卖完了,淋着雨跑回家,她妈趴在屋子里抱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孩哭。
那个小孩是她二妹妹,原来表姑回去后就怀上了孩子,第二年生了孩子,家里更加困难了,便把她二妹妹卖给别人当小丫鬟。
二妹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太饿了,偷吃一点东西就被吊起来打,好在她是被卖回城里了,这天她陪着管家出来买菜,路过了这边的街道,她认出来这条街,便死命往家里跑。
可很快那户人家就来了,说是这是自己家买的丫鬟。
父母拉着二妹妹一边哭一边给人磕头,求他们发发善心,可二妹妹还是被带走了。
那一场哭没能救回二妹妹,可每一滴眼泪都像落在了王春雨的身上,也落在了她的人生每一个阶段。
——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有什么好事会突然发生在她身上,她对一切都保持着怀疑,保持害怕。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这辈子都不会和林娘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她从林娘那里拿到了太多了。
林娘帮她解决了张赖子。
林娘给她布卖。
林娘给她钱。
林娘让她有了另一种活法。
……
越到后面,她越害怕,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却迟迟不落地,她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雪球迟早有一天会撞向她。
可是,人总是复杂的,伴随恐惧而来的还有钱。
每到深夜,清理一天的账务时,她会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提着一袋子钱,开始清点数目。
她那小小的屋子里,板凳和桌子都染上了炉子的火光,屋子的一切都沉浸在她的数钱声音中,沉浸在某种隐蔽的喜悦中。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知道很危险,可危险迟迟不来,钱却源源不断。
平城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暖和,和她脚上穿着的棉鞋一样暖和。
她有了钱,有了人脉,也有了能够帮助别人的能力。
也许是因为她能够提供卖货的机会,所有人都愿意给她面子,听她说话。
慢慢的,只要是在外面,她就有了那种有钱有能力能够造福别人的人才会有的从容神情。
可有些恐惧只是藏进了心里,并没有消失,会在某一刻突然跳出来提醒她——
那天晚上,很晚了,花姐带了两个人来了她家里,说是有事要做。
她偷听到她们是要去杀人,她们要去杀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无头男尸案的凶手。
她听到她们说话——
“非得把人杀了吗?雪青不是说那个人不知道咱们的身份吗?”
“林娘说只有死人才靠得住。”
后半夜他们就走了,第二天,王春雨就听说。无头男尸案的凶手已经自杀了,吊死在了松树林。
松树林就离她家不远,她想起了花姐她们带的绳子。
王春雨那天晚上焦虑到睡不着觉,太危险了。
林娘解决一切问题的方式好像就是杀人,王春雨住在城里,平常和林娘接触的时间非常少,她只觉得害怕。
她唯一庆幸的是小女儿和自己的丈夫去了隔壁城市,她大女儿对她的这些事情并不知晓。
在这样的恐惧中,日子依旧要过。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从容的能够帮人平事的王大娘,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心里的焦灼与日俱增,无论她吃多少碗饭,都填不上这种焦灼带来的空洞。
很快,又有新的幺蛾子出现,王老板死了。
他儿子觉得自己能够干个更大的事业出来,不按照过去的方法送货了。
王春雨心里实在是害怕,可她就是个普通人,她的位置改变不了现状,她只能用更多的钱来让自己不要恐慌。
这天晚上,下了大雨,王春雨心里突然很想文莲。
大女儿和她都在平城,她时不时还能去看看,送点东西过去。
可文莲在外地,虽说她爹也跟着,王春雨依旧觉得不放心,她很想去看看文莲,可她不敢跟林娘说。
她关上了门,和往常一样清点账目,就在她要睡下时,外面有人敲门。
她以为又是谁来找她帮忙,便穿上了棉衣棉鞋,往外走——
“谁啊?”
她打开门,几个警察站在门口。
这一天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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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书很意外,她是真没有想到王老板儿子口中那个“布帮的大娘”是王春雨。
她对王春雨印象很深,因为两个案子。
一个案子是她接触的第一个人命案子也就是张赖子的案子跟这个人有一点关系。
另一个案子是因为王春雨的女儿文莲,她记得对方的女儿和一群学生打了洋人,她们当时负责抓文莲。
而现在,对方卷入了抢劫案。
王老板的儿子本来只是涉嫌偷税漏税,但他被抓了以后,警察们恐吓了几句,本想是让他自己招认偷税漏税的事情,结果他把他爹干的事情说了。
根据他的话,王春雨就是负责联络在城外抢劫的人。
可王春雨被抓后,一言不发,无论谁去审问,她都一个字都不说。
其他卖货的女人,她们嘴里的确问不出什么,她们也不知道货物是从哪儿来的,每次都是到王春雨这里来领。
警长道:“看来,王春雨才是关键。她肯定知道那些抢劫的人在哪里。”
这可是抢劫案!之前查了那么久的抢劫案,现在终于有点线索了!
“但她不说怎么办?”
“上板子,我不信她还能硬气。”警长道。
张冬明本来在后面看户籍档案,留了一只耳朵听他们说话,现在立马从后面探出一个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那个板子,二十板子下去,我都能承认皇帝是我杀的。”
张冬明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她把谢家的那个案子的档案看了一遍又一遍,自然也看得出来那个案子能结案,全靠严刑逼供,是官大人们已经认定了就是那个谢家旁系杀了人,所以直到打出这个结果为止。
如此一来,她自然反对严刑逼供。
唐先书也说道:“真上了刑,等到审判庭,她只要说我们严刑逼供,法官立马就能把案子打回来。”现在又不是过去,这一套行不通。
这就是个信息差,很多犯人不知道不允许逼供,所以实际操作下来还是行得通。
可警长听她们这样说,自然也不能用了,有些不体面的事情一旦拿到台面说了,那就不能用了。
于是大家就只能像熬鹰一样地熬王春雨,希望她能够开口。
王春雨依旧不说话。
第三天,这天又抓到了一个偷卖货的女人进来,自然是和王春雨她们关在一起。
王春雨一眼就看到了对方,她第一次去林娘那里时,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就是对方查她带的东西。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外面是警察,于是都没有说话。
等到半夜时,女人见外面看管的人已经睡着了,这才偷偷地移到了王春雨身边。
“我是专门进来找你的。”
王春雨自然知道。
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两天没有说话了,声音还有些哑。
“你也不能说,林娘不放心你,她让我跟你说,她去接你的小女儿了,让你放心。”
昏暗的房间里,这句话冰冷得像一把钢刀刺穿了王春雨的心脏。
王春雨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早就认定了林娘是一个危险的人。
那越滚越大的雪球在这一刻,终于落地,把她淹没。
现在,她被抓了。
她成了林娘她们的麻烦。
王春雨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连累自己的女儿。
她从意识到林娘解决麻烦是靠杀人时,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一天。
第二天,唐先书和冬明过来时,迎面就撞上了一个消息——
“王春雨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