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被吃空的尸体
第四十九章
杨大姐这辈子总结就是命苦,她也会安慰自己,这世道谁命不苦啊。
她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却不想,她只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听说了有个女子警察可以帮她们,她其实也没抱希望。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试试也好。
试试过后,她就出来了。
她高兴,真的高兴,能摆脱那样的日子,她做梦都觉得高兴。
可是一开始的高兴,很快就过去了,她的生活不会只停留在高兴这个阶段。
她靠着张冬明的关系,进了酒厂,每天开始搬运要去酿酒的苞谷,厂里有专门的监工,但监工没办法监视到每个工人,她便和另外几个女人说话解闷。
可说着说着,慢慢地,她摆脱过去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常女人中间的这种高兴,很快就不见了。
因为大家总是在提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若是她和其他女人一样,现在也应该有个家,有孩子……
可她没有。
其他人说起一些平城的大事件时,说到她们所有人围在人群中看热闹时。
“杨大姐,你那个时候也在平城吧?”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个时候她没有自由,自然就没有机会去看热闹。
不仅如此,她身体也没有其他人好。
她被整整偷走了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像一个噩梦,仿佛一转眼就从一个少女变成了这副中年女人的模样,她甚至无处诉苦。
早上,别人整理头发的时候会带一个小镜子,她从来不照镜子,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蛆虫吃空了的尸体。
杨大姐想到这里,有些时候会抽自己两巴掌,太不知足了,以前就想出来,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不一直高兴,怎么又指望能够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种已经回到了正常生活的错觉,就这样消失了。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拴在她脚上的铁链,拖在她身后,她好像能够听到那个铁链哗啦啦地响,她总担心被身边的人也能够听到。
这个时候,出了那个无头男尸案。
她本来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可张冬明——她的恩人也在查这个案子。
她欠了张冬明人情,便想要帮帮她。
于是,她把事情告诉了张冬明。
那一刻,张冬明握着她的手,叫她“大姐啊,你可真是我的救星啊,你就是我的亲姐!”
张冬明的眼睛都是亮的,杨大姐从来没有被人那样看过,而且这个是女子警察,是公职,是官大人!
张冬明的那个眼神,驱散了她对正常生活的恐惧,驱散了她对周围的人的恐惧,原本盘踞在心里,无法散去的阴影,也一同被驱散,她每天除了忙手头的事情,其他时间都帮张冬明探听消息。
“杨大姐,你精力真好,谁有事你都能帮帮忙。”
“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
这样的日子,让她可以忽视日子的苦闷,不再去想大家会不会知道自己的事情。
可很快,张冬明不是在固定的地点检查行李,而是变成了没有固定地点的巡街,再加上查案子忙,杨大姐想要找她就比较难了。
“杨大姐,你天天出去做什么?”
“我……我去……”她想了想,想起了张冬明说真的把她当大姐的话,心里又生出了欢喜:“我去找我妹。”
“没找到吗?我看你把东西提出去又提回来了。”
杨大姐道:“她不在家。”
对方说道:“说起来,我都没有见过你其他亲戚,也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还有个妹妹,你是不是和自己家里人关系不好?”
厂子里的女人们私下里都喜欢扯闲话,女人们多数是诉苦,多数都是生活上的苦,儿女不孝顺,男人不诚实之类,既然是诉苦,那亲戚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杨大姐很少说这些,也很少提自己的亲人,所以今天听她说去找妹妹了,厂里的女人才觉得奇怪。
“我家里人很好。”
“你家是哪儿的?”
“家里只有你和你妹妹了吗?”
杨大姐没说话,却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她老家是安城,她虽说是十来岁就被拐了,但她不愁找不到家,因为她父母都是安城有钱人家的下人。
她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是一个妹妹。
杨大姐对小时候的记忆便是她们小孩子在家里剥胡豆,好大一盆,然后她爹娘从外面回来,带了好多好吃的。
她出来以后,托人给家里带了信过去,那边的人给她回了几块大洋,还有让她别回去了。
她这把年纪了,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翻了身,又想起了张冬明。
今天她趁着有时间,去女子警察的宿舍找张冬明。
那里的人说,张冬明搬家了,她们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她想,这会不会和她家里人一样,不想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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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明搬到了西街口,门前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她住在二楼,房间还特别宽敞,最重要的是,不要房钱!
张冬明高兴坏了,她原本因为不包吃包住这个问题,愁得都要揪头发了,结果她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的人,对方一听说她的情况,立马让她搬去她那里,两个人一起住。
这个人的名字叫雪青。
那天一大早,雪青去办药铺的经营证。
当时便是张冬明在,她一看!
“雪青?”她还记得这个姑娘。
雪青点头。
张冬明道:“你弟弟还好吗?”上一次两个人是在半仙的门口见的面,当时花姐说她们去找半仙是因为雪青的弟弟生病了,想要找半仙做法,张冬明还给了钱,让她们不要找骗子,去找医生。
雪青道:“他已经走了。”
“节哀。”张冬明赶紧不说这个话题,又见她填了表,说道:“你这是要开铺子?”
她接了过来,看清楚了,是药铺。
张冬明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
张冬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直接开?”
雪青点头,难道还能不直接开?
张冬明道:“别。”
她小声说道:“你弄个铺子需要钱,办这个营业证也要不少钱,办了这个证以后,每个月还要交钱。”
雪青最不缺的就是钱,但她没说,她只是看着张冬明。
此刻张冬明的眼睛左右看,一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模样,实在是和她之前想象的女子警察完全不一样。
而她说的事情,就更加不对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雪青的反应很快,可她不愿意把人往坏了想。
张冬明见她没懂,于是又提点道:“你如果之前没有准备好,你不知道这些药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收,又要卖给谁,你们药铺有没有大夫?大夫有没有把名声打出去?”
张冬明见雪青那样子,就知道她没有准备好,于是继续说道:“我之前就见过这种情况。”
毕竟是巡街的警察,她又关心大家,真的什么情况都见过。
“你先不要办这个证,铺子也先不要租,你先自己去摆摊,确定好药材从哪儿来,要卖去哪儿,铺子里面找个大夫,让铺子的大夫也出去摆摊干活,把名声打出去,等能挣一些钱了,再来□□,再租铺子。”
这事,如果站在警察的角度来说,当然不应该说出来,直接收钱把证办了,然后等她每个月交钱,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
可是这样干,很有可能又会有一户人家因为经营失败,欠下债款,流落街头。
张冬明并不想这种事情发生,不如走长远计划。
也确实是实打实地为人好。
张冬明说完,雪青不说话,张冬明觉得对方肯定是死脑筋,怕被抓,于是小声道:“放心吧,到时候我会保你,要是你被其他人抓到了,也提我的名字说我教你的。”
张冬明心说,到时候真闹大了,把谢老板他们私下里搞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捅出来,大家都别好过。
她有自己的办法。
雪青看着看着,只觉得张冬明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回去的路上,她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冬明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就是她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情。
但很快,她就发现,雪青这个姑娘还挺记恩情的。
因为不包吃包住了,张冬明就想找个便宜的房子,结果她就又遇到了雪青。
“你要是不介意,来我这里住吧。”雪青通过上一次的接触就知道对方的直爽,于是也学着对方的直爽,直接说道:“不要你钱,我二楼有两个房间,我爹娘也不在这里住,我一个人住本来就不安全,你要是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这钱肯定要给,你还要开铺子。”
“你要给钱,那我就一个人住了。”雪青说道:“你本身就帮过我两次了,我帮你一次也才还一个人情。”
张冬明还是有考虑:“你爹娘会不会……”
“不会。家里都是我做主。”雪青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话,就像……就像是想要对方知道,自己也很厉害。
于是张冬明就住在了雪青家里,还没给钱。
张冬明看雪青这姑娘,可真是个大好人。
她是真感谢雪青雪中送炭,因为她现在就有余钱了。
她的杨大姐!她答应过的奖励这不是又有了吗?终于有脸去见杨大姐了!
却不曾想,她去找人结果人不在。
杨大姐今天不在厂里,下工以后,她被厂里一个热心张大娘拉出去了。
“这是去做什么?”
“反正是好事!”对方拉着她就往街上跑。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怎么腿脚还挺利索。
杨大姐跟着跑,跑着跑着就看到好多人围在路的两边,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喜庆的吹锣打鼓。
这是有喜事啊!
她被这种氛围感染,一下子来了力气,赶紧往那边跑,要去看热闹。
原来是有钱人家迎亲!
一把喜糖撒了下来。
路边的人,包括杨大姐都埋头开始捡。
此时,杨大姐也看清楚了迎亲的人,这有钱人是谢老板的儿子。
原来是谢老板家的大喜事。
可真是大喜事啊。
他们真风光。
张大姐找到杨大姐时,她正坐在路边的一个石梯子上,整个人傻傻地望着迎亲队伍。
她过去,把自己抢到的两块红布包着的麻花给她。
杨大姐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立马坐了起来,不愿意接。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傻了一样。”
杨大姐说道:“有血。”
怎么就有血了?张大娘看了看红布,又摸了摸,很干净,甩下来的时候她直接接住了,连地上的土都没有粘到。
这布料可真好,这得花多少钱啊。
张大姐感叹了一句,这个谢老板可真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