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升机械厂很快就有了新的负责人,工头便是新的负责人,起初他不愿意,说是自己没文化,做不了厂长。
工业部的人就说,都可以学,工厂让他负责,上面也放心。工头这才答应下来。
优升机械厂度过了这次难关,终于有条不紊地走在建设的路上。
平安和年英自然也就不用继续待在这边了,她们工厂也要准备开工了。
对于振兴机械厂来说,情况也越来越好了。
来学习的同志们陆陆续续到了厂里,生产部部长负责接待,采取老员工带新员工的模式。
平安是技术部的负责人,大家看到她这么年轻,都有些惊讶。
下面有人小声说道:“怎么是个年轻姑娘?不是之前的那个总工程师吗?”
旁边的人知道的消息多一些:“振兴机械厂原本的总工程师没在这里了,他们另立门户了,前段时间新工厂工地出事,总工程师为了救工人牺牲了。”
众人听了这些事情,都叹了一口气。
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他们都是满怀着热血来这里学习,现在感觉像是被迎面泼了冷水。
她们的想法也是正常的,负责培训的人这么年轻,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真的能帮他们吗?
平安注意到了这些迟疑的目光。
平安也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她并不在意这些,她打开了名册,开始点名。
大家心里有些疑虑,但这个时候依旧跟着平安的节奏走,纷纷开始报道。
这些人来自两个不同的新厂,他们的厂都还在建设中。
平安点了所有的名字,关上了名册,道:“我以非常愉悦的心情热烈欢迎大家的到来,因为你们的到来代表着机械业在努力克服困难,接下来的半年里,时间紧任务重,我已经询问过工业部关于你们工厂的情况,你们两家新机械厂采用的设备不一样,主要生产的产品也不一样。”
她的声音和她的年纪不相符,哪怕音量已经提高到他们整个场子都能听到,声线非常平稳,没有一点抖,她整个人那种把控全场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听她说话。
平安走进人群中,开始念名字,说道:“你们厂主要生产的产品是柴油机,你们这一组主要任务是学会使用皮带车床,能够熟练地进行锻压,金属切割,铸造熔炼和热处理,我们希望你们回去的时候,具有能够大批量生产柴油机的能力。”
她对一切了如指掌,这种态度让现场不少人都有了信心了。
接下来便是更加详细的分工了。
平安把人群分成了两组,然后走到了最前面的人面前,她没有拿任何东西,而是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李兴国,铸工车间,半年后,你要熟练使用金属切削机床。”
被点名的人也有些年轻,听到这话,立马说道:“我之前学过一点,但可能不太会操作你们的型号。”
平安道:“我知道,会有人一直带着你学。”
她继续对下一个人分配具体的任务和工种。
“你们两人以前有过机械基础,你们的任务是学会运用仪器设备控制产品的加工质量。”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她居然认出了所有人,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所有人之前的基础和合适的工种。其他人这才明白,这个年轻姑娘有认真地研究过他们的情况,并做出了对应的训练计划。
平安第一次点名字就是为了把人名和人对上号,她早早就找工业部那边要了所有人的资料了。
她念了每个人的名字,最后给每个人都分配了自己的工种,既然西南工业部给了她任务,她就要保证他们回去的时候是一个完整的技术小队,能够应对机械厂出现的种种情况。
“有问题吗?”
人群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这个年轻姑娘的计划,他们既然挑不出来任何毛病。
他们甚至觉得只要按照她的计划来,回去就是一个优秀的技术团队了。
老员工们对于这些过来学习的同志非常热情,因为他们的到来也能够帮助振兴机械厂重新复工。
年英这段时间在忙原材料的问题,她和钢铁厂签了新的单子,对方提供原料,振兴机械厂需要提供一定量的柴油机给他们。
年英回来的时候,工厂已经稳定下来了,无论是老员工还是来学习的同志,都有条不紊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
年英松了一口气,原本她还在担心能不能处理好工业部交来的任务。
某种意义来说,还在娘胎里的优升机械厂可谓是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总工程师在平城名声非常好,他为了救工人们牺牲,优升机械厂也没有任何债务问题,甚至得到了很多爱国人士的援助。
对比下来,振兴机械厂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
不少人都在猜测一旦优升机械厂建立起来,振兴机械厂就彻底完了,毕竟之前还能占一个唯一机械厂的名头,现在连这个名头都没有了。
厂里来学习的人偶尔也会向老员工询问:“这个新的厂起来了,你们厂怎么办?”
老员工们只是笑笑,他们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比较多,自然也明白了他们和优升机械厂并不是竞争关系,大家都很友好,道:“没有那么复杂,我们两个厂都是机械厂,两边关系很好,不存在你们想的那样,再过段时间你们就知道了。”
来学习的人每次听到这些,忧心忡忡地觉得他们太乐观了。
结果只过了几天,优升机械厂的新厂长送了十二个新人过来进行培训。
“是这样,我们的厂房不是还没有完全建起来吗?你们这边有设备,有厂房,我们还有一些老员工,到时候他们过来培训我们的新人,用一下你们的设备,你们的厂房。”对方说道:“正好,他们做出来的产品也能帮你们还之前的债。”
年英自然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现在两个厂的关系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肯定不可能和以前一样。
另一边,雨兰镇已经知道了优升机械厂的事情。
于是,下午,胡寡妇在河边洗衣服,一起洗衣服的妇女们就开始聊天。
“胡寡妇,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机械厂,你家平安怎么不去新厂?”汤婶问道。
胡寡妇撒了一点皂角粉,说道:“她有自己的想法。”
胡寡妇以前就不爱跟人闲聊,现在她话变多了,但也更忙了,和小镇上其他的妇女聊天的时间也不多。
她洗了衣服,提着衣服又要回粮仓。
汤婶见她又是去粮仓,有些好奇:“胡寡妇,你这不是还没到做饭的时间吗?你又要去粮仓啊,之前不是说去粮仓做饭吗,怎么我看哪儿都有你。”
大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胡寡妇跟着那群读书人一起有说有笑上山下河的,现在又是去修建那个晒谷坝,跟平常在镇上闷头干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胡寡妇声音虽然不大,但怎么也藏不住语气里的高兴:“我们粮仓人不够,大家都是尽量所有的事情都做,哪儿需要就去哪儿。”
粮仓的事情实在是多,除了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山上打柴,种铁扫把,种竹子,种菜,都是大家一起做。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隐隐地有种自豪感,她在努力让雨兰镇变得更好,这种感觉实在太过于美好,让她每天都充满了希望,看镇上的人也更加亲切。
“唐丽娟同志,你回来一下,主任有事找你!”
后面,香金镇的同志正好从场地那边回来,带来了话。
胡寡妇立马跟人说道:“我过去了。”
几个妇女就看着她提着洗好了的衣服,迫不及待的快步走开了。
良久,汤婶叹了一口气:“你说,那些人有什么魔力,胡寡妇这个老古董跟她们一处,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
“可不是嘛,以前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只知道闷头干活,现在说话都头头是道了。”另一个婶娘说道。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胡寡妇离开的方向望了过去,她们隐隐地感觉到胡寡妇身上有些东西变了。
胡寡妇很快就到了粮仓,放下了木桶,赶紧把袖子挽了下来,来到了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振花正在埋头写字,主任还在跟另一个人说:“唐丽娟同志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思想纯洁,工作热情高,以前是地主家的长工,又经历过战争,还养大了自己的女儿,有艰苦奋斗的精神,作为农民代表去城里参加农民大会绝对合适。”
她们在说什么?
胡寡妇仔细一听,才发现主任在夸她。
胡寡妇被这一夸,整个人无所适从,她站在后面,求助地看向李振花,李振花看懂了她的求助,起身,慢慢地挪到了胡寡妇身边,小声说道:“这是平城来的同志,平城要召开了农民代表大会,我们镇要选代表去参加,到时候去城里可以选举产生农民协会。”
胡寡妇不懂她说的这些,但心却莫名跳快了一些,她不懂农民协会是要做什么,可隐隐的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词语。
李振花和她相处久了,立马就明白她没听懂,于是又小声解释道:“农民协会就是农民自己的组织,主要是团结农民,打倒封建制度,维护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等革命成果,稳固咱们新生人民政权,反正一句话形容就是,这是咱们农民兄弟自己的组织。”
胡寡妇知道土地改革,就是因为土地改革,她才有了地,而地主就是封建制度。
胡寡妇这一次听了个半懂,大概就是她们也要参与进来去保护她们拥有的地。
主任这边已经给城里的人介绍完了,那个人回过头看到了胡寡妇。
来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表情很是严肃,他留着大胡子,这让人对他有不好惹的印象,胡寡妇一下子想起了私塾里的先生,那个怎么都不愿意让平安去读书的老学究。
或许是两个人有些相似,胡寡妇突然间就有些紧张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甚至担心自己从河里直接过来,裤腿上有泥不干净,对方会看不起她。
好在对方看上去很凶,却也没有为难她,而是询问了她的一些情况。
“您今年多大了?”
“您以前是哪儿人?”
“现在家里有几亩田?”
对方问什么,胡寡妇就回答什么。
对方在听到胡寡妇是逃难来了这里,有一个女儿在城里机械厂工作的时候,忍不住说道:“你们可真厉害,那个时代带着孩子逃难可太不容易了。”
他那种真诚地夸奖让胡寡妇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眼前的人身上那种腐旧的气息一消而散。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新中国跟过去不一样,新中国不会辜负农民。”
他接着又开口问道:“你想去城里参加农民代表大会吗?”
胡寡妇像是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一样,立马说道:“想。”
胡寡妇也很诚实,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顾虑:“我不识字……”
女儿识字的时候,她跟着学了几个字,但也太少了。
“这个没事,等过段时间,会有人组织下来扫盲教大家识字,等你们识字了又去教其他人。”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笑了一下,眼睛两边的皱纹都向上翘,这下子他在胡寡妇心目中一下子就变友善了。
实际上,胡寡妇愿意去参加农民大会,也是帮对方解决了一个五分之一的问题。
雨兰镇要选十个农民,五名男性,五名女性。
五名男性都找到了,但是五名女性就很难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正是修晒谷坝的时候,每天去修,镇政府每天给发半斤米,家里的男人都去了,那家里的女人要做的活就多了,一刻都离不了人。
这种时候,让妇女去城里开大会,大家都不是很情愿。胡寡妇想了想,准备叫黄春花那个孩子一起去,结果黄春花运输队正在忙,并没有时间能去。
主任的意思也是在镇上找其他的妇女。
雨兰镇由于地理位置,交通落后,一直以来和外界的联系都不强,也没有妇女相信她们这样也能做点什么,比起出去开什么农民大会,大家更加乐意待在这里努力维持着生活。
胡寡妇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想办法。”
“也好,你跟这里的妇女们熟悉,跟她们好好说说,现在时代变了,新社会来了,国家在鼓励妇女要权利,但妇女要翻身,还是要靠自己积极主动去争取。”对方说道。
胡寡妇只觉得这几句话说到她的心口里去了,像是把她心里尘封着的那些关于年轻时期死去的希望都说了出来。
她年纪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去读书,去外面过好日子。
现在想来,那些幻想都死在了封建制度下。她当长工的时候就认命了。
现在这个新世界愿意看到她们这些妇女,愿意培养她们,她们怎么能辜负!
胡寡妇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去洗衣服的朋友。
大家一起在河边洗红薯,汤婶在旁边骂着家里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哼哼哼,动不动就打人,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孽才摊上她们家。”
她骂的是她们家的老婆子。汤婶是童养媳,很小就已经嫁过来了,被家里的婆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现在也只有在几个老朋友面前骂几句出出气。
其他几个妇女也跟着说了起来,各家有各家的烦恼。
末了,几个人看向胡寡妇,汤婶感叹道:“还是胡寡妇过得好,虽然是寡妇,但不受这个气,胡寡妇,我听他们说,你还要去城里开农民大会?”.
汤婶男人回来就说了这个农民大会,还说胡寡妇居然也要去。
男人的原话是:“也是稀奇了,她一个寡妇去做什么?也不嫌丢脸。”
汤婶当时听着,没有觉得丢脸,她虽然没有反驳男人的话,心里隐隐的却是有些羡慕。
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城里,听说城里和她们小镇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不一样。
胡寡妇点头,道:“新时代到了,我们妇女也要积极投入新世界中。”
汤婶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你能做什么啊?去给他们做饭吗?”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一定要去,他们会告诉我我能做什么。”胡寡妇说道,她以前也总觉得自己没有文化,什么都做不了,和那些读书人站在一起都要被笑话。
直到她到了粮仓,在这里,李振花她们看到了她身上有着别人都不具有的东西,她认识野菜野葛根,她知道农民想要的晒谷坝是什么样子……
似乎……自从到了这里,她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没用。
胡寡妇看着几个人,认真地说道:“不止我要去,你们也应该去,如果不是人数限制,我们所有农民都应该去,去看看外面,也让外面的人看看我们。”
几个妇女一起看向了胡寡妇,表情震惊,仿佛她在说什么梦话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去城里开会?不去不去,我去做什么?那些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情,我去了,还不得被人笑话死。”汤婶一口就回绝了。
“再说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属于我们,我们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还不笑话死。”
“可不是,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别人问起来,我们怎么说?这些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聪明人做的事情。”
胡寡妇看着大家,她来了这里十几年了,她知道她们的这种想法。
之前她也是这种想法,她也总是看着自己,觉得自己不行。
现在,胡寡妇不认同了:“聪明的读书人有他们要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胡寡妇用自己最朴实的语言把自己心目中的道理说了出来:“你看李振花她们这些读书人,她们会画地图,研究水库,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但我可以带她们去各个村子,帮她们赶狗,教她们认识野菜……”.
“那城里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事情。”汤婶几个人说道:“城里和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们去了我们就知道他们需要知道什么事情了,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知道的,她们不知道的。我们要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知道的事情,我们也要把我们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胡寡妇又道:“晒谷坝之所以会有遮雨的棚子,就是我跟他们说的,我们到了秋收,一下雨就收不完粮食,他们知道了这个事情就设计出了棚子。”
胡寡妇看着大家:“你们也一定要去,只有去了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胡寡妇心里有太多话想说了,仿佛沉默的这些年没有说的话这一刻都要说出来。
其他几个人沉默了下来,对于她们来说,这个新世界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于未知人类总是恐惧的,她们宁愿蜷缩在自己已经习惯了的苦日子中。
胡寡妇继续说道:“以前我们为什么过得苦,因为没有人关心我们,他们不关心我们在想什么,不关心我们的地被地主抢走了,不关心我们的粮食种不出来。”
“现在,有人关心我们了,想要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想要让我们团结起来,为什么不去?”
几个妇女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到溪水哗哗地向前流去。
其中一个妇女小声说道:“胡寡妇,你变化好大。”
以前胡寡妇哪里会说这么多话,还这么强硬。
“我变化大,我高兴,我反正要去,我不但要去,我还要去说,说我们的生活,说我们的地,说我们的一切。”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汤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去城里面说我们家里那点事情吧?”
“而且家里男人也不会让我们去。”一直没说话的妇女开口说道:“我一走,这家里谁做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猪。”
胡寡妇听了这话,有些难受,她知道对方说的也是真的,她说服不了大家。
实际上,这天晚上,汤婶一边做饭一边想胡寡妇说的这些话。
去城里开大会?
光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她都忍不住退缩,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有文化,说又说不出来什么,去了做什么呢?难道说婆婆打人?那不是丢脸被笑话吗?
这种会丢脸的念头让她的心猛地收缩了起来。
她们并不是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曾年轻过,也曾经幻想过以后能够过上好日子,困难的时候,曾经也质疑过为什么生活这么苦。
那都是遥远的过去的记忆和感情了,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恍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了,外面房间里,家里的老人在外面骂着孩子。
门外,小儿子在喊:“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大女儿回娘家了?
汤婶走了出来,就看到大女儿抱着小外孙女走了进来。
她正高兴,擦了擦手,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的脸怎么了?”
大女儿脸上一大块淤青,还破了皮。
“他又打我。”大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妈,我不想回去了。”
汤婶把人带到屋子里来,又气又心疼,忍不住数落道:“你要是不回去,大家真的笑话死你,不要说这种话,女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挨的打更多。”
大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把旁边院子里的奶奶吵得过来了,一看这个场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小外孙女也跟着哭了起来,汤婶只能把婆婆送回去,然后又回来听自己女儿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就骂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那男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伙房里煮饭,对方一脚就踢在了她的后背,又骂她是□□,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汤婶叹了一口气,原来又是因为她女儿没有生儿子的事情。在汤婶看来,这件事的确是她们理亏了。
汤婶道:“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等你以后生了儿子就好了。”
可她晚上,汤婶看着旁边的女儿,她的眼睛哭肿了。
汤婶突然意识到,她的女儿现在和胡寡妇的女儿平安差不多大,平安……她还记得上一次看到平安的时候,她那种快乐的样子。
汤婶想起了胡寡妇这个女人。
胡寡妇从来不多语不多言,可她把女儿送进了城里。
她还记得,当初平安那个小丫头才七岁,镇上也就一个私塾,里面能去读书的要么是地主家的,要么就是父辈是读书人,私塾的先生是个老学究,根本不愿意收农民的孩子。
胡寡妇想要送平安去私塾读书,光这一个事情,镇上就不少人觉得她是疯了,且不说那先生根本不收农民的孩子,就入学的学费,她一个寡妇怎么拿得出来?
她当时还去劝了胡寡妇,平安一个女娃娃,读书识字也没用,她当时真的觉得胡寡妇没有必要那样做。
那个时候,还年轻的胡寡妇固执得很,卯着劲愣是把平安送进去了。
而现在,平安进城了,人人都知道,这个姑娘前途大得很。
汤婶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儿,对方还在哭,汤婶觉得她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汤婶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她要是和胡寡妇一样让自己的女儿去读点书该多好。
胡寡妇晚上睡不着觉,想的依旧是汤婶她们的事情。
她曾经也是那样一个中年妇女,和汤婶她们差不多。
她坐了起来。
外面房间里,李振花点着桐油灯,正在写着东西。
自从胡寡妇习惯了这边,她也就搬到了粮仓这边来住了,以前住的地方用来堆茅草了。
李振花听到声音,擡起头:“唐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烦恼?”
胡寡妇给她倒了热水,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很想知道,李振花她们这样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办。
李振花想了想,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就是怕。”胡寡妇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心里着急。
她四十几岁了,不像年轻人那么天真热血,她经历过地主,经历过灾荒,上面的人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们。
而现在,他们愿意来听她们说话,愿意来看看她们的生活。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李振花却懂了,她摊开了手头的书,道:“你不要着急,国家都会有办法的。”
胡寡妇擡起头,迫切地看着她。
“我听主任说,等农民协会成立了,还会成立妇女协会,不仅如此,到时候会有各种扫盲宣传,总有一天,城里的人会有的,我们村子里也会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所有农民的孩子也都能上学。现在已经有很多乡镇在进行《婚姻法》的宣传了。”
胡寡妇看着李振花找出来的宣传单,她看不懂上面的字,可是国家层面的努力却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别担心这些,就想想农民大会的时候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说,生活的事情,田里的事情都可以说。”
胡寡妇点了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农民大会充满了期待。
另一边,汤婶还是把胡寡妇叫她一起去农民大会的事情跟家里的男人说了。
男人喝了一口酒,没好气地骂道:“你去了做什么?你去说什么?人家是去开会,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开会?”
汤婶拨了拨火坑里的柴火,不说话了。
男人继续说道:“你有这个闲工夫,把大红的事情解决了,就没有哪家女儿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别人看着就不丢脸吗?”
“你明天把人送回去。”
大女儿坐在一边不断地掉眼泪,小外孙女紧紧地挨着自己的母亲,不敢说话。
汤婶又想起了胡寡妇,心里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
胡寡妇和李振花有半天休息时间,胡寡妇想着既然汤婶她们不想去,那她跟她们也聊聊天,看看她们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李振花自然也跟上了。
结果两个人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汤婶家的男人揪住了汤婶,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李振花那个暴脾气,瞬间一声吼:“干什么呢!你给我住手!”
别看她个头小,声音却是非常洪亮。
“你给我等着!”
“等着也是这样,谁来了都一样,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教训我老婆。”
“真是管天管地还管男人教训自己婆娘了吗?”那男人毫不在意地骂道。
李振花气得发抖,胡寡妇赶紧拉住了她,小声道:“这里的确就是这样。”
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一直以来,男人打自己家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就是常见的事情,没有人会去管。
“是这样就是对的吗?”昨天还要说慢慢来的读书人此刻气得发抖,“过去是这样,那是过去,但新中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振花立马就去叫了主任和乡政府的人过来。
胡寡妇赶紧拉过了汤婶,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汤婶大女儿的事情。
汤婶今天要送大女儿回婆家,结果过去以后,汤婶被她们也一顿数落,说是她这个当妈的没有教好女儿。
汤婶开始的时候还赔着笑脸,但很快听到她们要把小外孙女送人,她就忍不下去了。
汤婶干脆又把大女儿和小外孙女带回来了,谁知刚回来,汤婶的男人看到了,也不听解释,硬说大女儿不安分,败坏门风,要教育她。
汤婶上前拦,男人火更大了,觉得她这个当妈的是罪魁祸首,于是就先教育她了。
胡寡妇听了这些话,叹了一口气,心里希望李振花叫来的人能够讲道理。
实际上,她不抱希望了。
胡寡妇以前也不是没有挨过男人的打骂,村子里所有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能管?
清官还不断家务事啊。
周围围了一圈人,主任和另外一个熟人很快就到了。
李振花走在最前面,指着汤婶男人道:“就是他打人。”
男人一点也不怕,振振有词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教训我家女人,你们来横插一脚,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把激动的李振花拦在身后,问道。
男人道:“汤强。”
主任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之前河梯垮了,你还去帮忙了。”
主任一夸,汤强立马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们都还分到了鱼。”
李振花见这样,气得脸都红了,她正要说话,胡寡妇赶紧拉住了她。
李振花转过头。胡寡妇小声道:“主任肯定有主任的原因。”
这边,主任道:“家里日子怎么样?”
“比以前好多了,多亏了国家的照顾,我们也有田地了。”汤强说道。
主任道:“是啊,现在国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地主了,都是人民当家做主了。”
“我们肯定能当家做主!”汤强说道。
汤婶在旁边站着,缩着身体,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也着急,她知道自己今天肯定还要挨打。
外人能有什么用呢?外人根本不会帮她。
过去的日子里,她挨了多少打,镇上的人没有人会管。
她回过头,却听到主任表情严肃了很多,跟她男人又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
里面说什么婚姻法,还有什么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之类的,她大多数都听不懂,后面一那句话——
“你没有权利打她,你要是再打她,国家不会放过你。”他表情严肃地说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平城广花镇那边,有个男人因为打死老婆直接被枪毙了。”
汤婶一听这话,心说不好,她男人从来不允许别人威胁他,她以为她男人会打人,结果却看到她男人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赔笑道:“我这不是着急吗?也没有打到她,就是吓唬吓唬她。”
汤婶愣住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凶狠恐怖不能反抗的存在。
原来只是在她面前这样,在别人面前又是另一幅样子。
最后主任又教育了男人一顿,然后又是一顿说和,确定不会打人了这才离开。
李振花跟在后面,愤愤不平,对于最后的结果并不满意,不满地说道:“他说他没有打到人,汤婶脸上都有淤青了,不能把他抓起来吗?”
主任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哪有这么简单,现在也是没办法,法律还不够完善,人们心目中还残留着以前的老思想,我们要是直接把人抓起来了,反而会引起大家的不满,我听她们说过段时间就要来宣传婚姻法了,来宣传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的家庭关系,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才能对抗以前的封建家庭关系,振花,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打倒某个人,而是要打倒封建思想,解放广大农民兄弟姐妹被禁锢的思想。”
李振花听了以后,想到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未来,轻声道:“希望那一天快点来。”
胡寡妇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以前是女人挨了打都没有人站在女人这一边,现在至少有国家站在女人身后了。
胡寡妇本来以为她们不会去了,没有想到,真到这一天,她们四个人都到了,胡寡妇问了一下,才知道是汤婶最先决定要去,又跟她们说了一些话。
于是,大家就一起进了城,比起胡寡妇这个已经进城两次的人,其他人这是第1次进城,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小汽车的时候,几个人都惊讶不已。
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的人很快就到了,因为人多,于是大家是坐在货车的后面,几个人都新奇极了,这跟马板车可不一样。
一群中年妇女脸上出现了那种孩子般的好奇。
她们的目的地是中心小学。
正好学校放假,在这里开会和培训都非常方便。
培训的第一部分内容是学习土地改革的意义,了解封建土地制度的运行规则,了解地主的地到底来自于哪,揭露封建制度背后对农民的剥削。
第二部分内容是启发大家不信神不信命,要生活得好,就要踊跃参与进来,同时也是协会了解各个区县农民的情况。
前面两部分就像是胡寡妇说的那样,是这些先进分子帮助农民了解更多的知识。
第三部分则是新中国想要了解农民兄弟姐妹的情况。
胡寡妇认真地听着,她转过头,就看到汤婶几个人比她还认真,还在不住地点头。
说到地主的恶行的时候,说到灾荒,农民失去田地的时候,女人们都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那不单单是几句话,那是他们过去所有痛苦生活的来源,每个字背后都是无人看到的血泪,他们习惯了,别人也一直让他们习惯。
“你们就是穷苦命!”
“这辈子好好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你们是上辈子作孽做多了,这辈子来还债的,这辈子好好地干活,下辈子说不定能投个好胎。”
“就你们这种泥腿子,敢挡老爷的路?”
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她们生来就是这种命,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而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看到他们过去的痛苦生活,告诉他们那不是他们的命,只是地主阶级吸了他们的血还踩在他们的头上耀武扬威!
很快,汤婶被问到这些年来的生活。
汤婶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以前没有地……只能……租地主的地……现在有地了……”
她想起了土地的事情,想起了这件事还没有说一声谢谢,她赶紧学着自己以前看到的那些有文化的人那样,说道:“承蒙国家的照顾……”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不是读书人,她总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格外的滑稽。
可是这么多人没有人笑话,大家都认真地听她说,不少人还在点头。
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原本那种恐惧也消失了。
“我们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是还是有些怕,下雨的时候害怕,怕雨太大了,后面闹洪灾。”
汤婶看到上面的几个读书人都认真地听她说话,还在写笔记,她忍不住把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往外说——
“地里肥也不够。”她涨红了脸,小声说道:“雨下太大了,好不容易弄到的猪粪牛粪都被冲走了,玉米杆长不高。”
那些人里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点了点头,道:“这是个问题,之前也有专家说了这个问题,咱们平城地多,但地也贫瘠,种了庄稼,地不肥,收成自然也就不行,还是得研发肥料才行。”
汤婶听到这些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胡寡妇为什么只跟了那么短的时间就变化那么大了。
因为她说的话,真的能够被听到。
回来的时候,几个人都非常高兴,一个劲地说个不停。
“下一次还要来。”
胡寡妇看着她的朋友们,心里生出了一种自豪感。
“你别说,胡寡妇跟着粮仓的人,思想都越来越不一样了。”她们不像读书人那样感谢的话能够很平顺地表达出来,她们有自己表达感谢的方式。
“可不是,胡寡妇现在思想是越来越跟得上新时代了。”
“我们也不能落后。”
胡寡妇听到这些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着笑看着她们,她的心里回荡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这种情绪不同以往,不同她和粮仓的同志们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暖,这是一种全新的情感。
她看向几个人的目光更加地亲近了,这好像是过去十几年都没有亲近,她们的心像是紧紧靠在一起。
不同于以往,她们每天见面打个招呼,然后要各自为自己的生存而忙碌,生存两个字已经压垮了所有的空间。
而现在,她们好像在为同一个事情而欢呼。
胡寡妇心里无比高兴。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年她来雨兰镇,雨兰镇的人接受了她们。
她希望雨兰镇的人们越来越好,她爱这个小镇。
以前世道难,大家必须要团结才能勉强活下来。
现在的新时代来了,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胡寡妇年轻时那些被生活揉碎了的希望,现在一点点地活了过来,她也有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而那种美好的未来,更是要大家团结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