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的粮工们的工资实行供给制,以发实物为主,每个月都会发粮食,其他日用品按期领取。
胡寡妇和大家是一样的,每人每个月二十斤大米,有些时候缺粮食就是吃玉米面,每个人每个月还有一斤猪肉,半斤菜油,瓜果蔬菜都是自己种,粮仓后面有一块自留地,瓜果蔬菜这一些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
这个月胡寡妇和李振花上山下坡还要去河里,回来的时候还要带干柴野菜野果,非常拼命。
起初,主任就提出了让两个人多带一些干粮,怕他们在山上饿了,没有力,容易出事。
两个人连连摆手,不愿意多吃一点。
几天下来两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瘦了一圈。
主任不放心,跟着去了一次。
什么叫莽!
李振花简直是把莽这个字刻进了骨子里。
那么大的雨那么汹涌的河!她敢拿个棍子到河里面去东戳戳西戳戳说什么要测流速,要测暴雨后的泥沙,以后好建水库水电站?
主任晚上做梦都能梦到她们被河水冲走了。
可是每次主任提醒注意安全,李振花又振振有词。
主任没办法,干脆给她们俩每人每月多加半斤菜油半斤猪肉,就怕她们一个没有戾气就被冲走了。
粮仓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整个粮仓一共有15个工作人员,也就是说每个月有15斤猪肉,固定在月中这一天吃肉,都是非常解馋的肥肉,这一天可以说是一次性吃个够。
一大早上,主任就背上了背篓,带着胡寡妇和李振花去集市上买猪肉。
结果一到集市三个人就傻了眼,今天杀猪匠居然没有来。
粮仓里的几个年轻同志们就等着今天吃一次荤呢。
主任带着胡寡妇李振花转了一圈,这才知道,杀猪匠家里出了事。
杀猪匠的妻弟跟人打架了,一大早就满身泥地来了镇上,杀猪匠带着妻弟去政府评理去了。
这就没办法了,主任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点菜油又去买了别人家出来卖的猪油和油渣,回去给大家做油饭解解馋吃。
三个人往回走,都在讨论杀猪匠他们到底是闹了多大的矛盾,今天肉都不卖了。
结果刚到粮仓门口,就听到门卫叫胡寡妇:“唐妈,有人找你。”
胡寡妇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蹲着一个……泥人?
对方也看到她了,起身冲着她走了过来,像是终于见到亲人了一般:“胡姐!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听这个声音,胡寡妇就认出来了对方:“李家妹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对方是她的一个熟人,以前两个人经常一起在地主家干活,也经常一起分享消息。
对方一听这话,狠狠地骂道:“还不是陈平那个狗东西!”
陈平,可不就是杀猪匠的妻弟吗?
胡寡妇这下子懂了,原来就是她和杀猪匠的妻弟打架了。
“你跟人打架了?”不怪胡寡妇惊讶,主要是对方给她的印象就是本分不惹事。
李婶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我的错。”
“你先进来洗把脸,换个衣服吧。”
李婶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赶紧阻止:“不用了不用了,这里都是读书人住的地方,我进去做什么,你看我这个样子。”
“我本来好不容易来一次镇上,就想来找你一下,结果听他们说你到粮仓这里了,我要是回去了可能又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没事没事。”胡寡妇说道:“你不要走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去跟主任说一下。”
主任经常说的话就是要和民众打成一片,要抱着为人民服务的觉悟,要了解农民兄弟姐妹的一切问题,对于这种情况,并没有拒绝,甚至还专门过来询问了打架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婶一看这么多读书人,又有一个当官的,在她心目中,主任就是当官的。
她一下子就又不好意思说了,磨磨蹭蹭半天都没有说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主任见她不说,心里想着,也许是在外人面前不好意思说,就让胡寡妇问。
两个人在厨房里,胡寡妇生火,李婶帮忙切菜。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跟陈家关系还不错,现在日子过好了,怎么反而打起来了?”
这个时候,李婶才说了实话。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情。
这段时间不是天天下雨吗?那田里都积满了水。
大家都有了田,宝贵的很,于是这段时间就天天守着田,一怕大水把田埂给冲垮了,二怕田里的泥沙都吹走了,于是每天都有去放水留住泥沙。
问题就出在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李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陈家那个老二把水放进了她的田里。
不仅把水放到她田里,还在她田里挖黄鳝!
那是她的田啊!对于她来说,就跟她的命一样。
“所以你就冲上去跟他拼命了?”胡寡妇太了解这个人了。
“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挖我的田吗?”李婶这个时候说起来还在生气。
胡寡妇说道:“那也的确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能把人按在田里打。”
“他还跑到这边来告我呢!”李婶说道。
胡寡妇叹了一口气:“那政府那边怎么说?”
“没说什么。”李婶说道:“又没有打伤哪儿,就让我道个歉就完了”。
其实这段时间因为田地的问题冒出来的矛盾的确不少,今天你挖了我家的田埂,明天我在你家挖黄鳝。
中午休息的时候,李振花也知道了这个事情,彼时两个人都在厨房里收拾要山上带的干粮。
李振花叹了一口气:“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怎么大家还要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闹矛盾呢?你说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不能更和睦一点呢?”
胡寡妇却笑了一下,道:“我反而喜欢这些事情。”
“啊?”
“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我们可能更像一个人。”
李振花看着她,有些疑惑。
胡寡妇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以前啊,虽然也有矛盾,可那个时候我们的矛盾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我们的矛盾是地主抢了我们的东西,是土匪来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好像很少会为了田地的问题吵架打架,多数的矛盾都是来自于地主家。”
过去的一切在现在看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胡寡妇说起了自己以前在地主家的事情,讲起了那些因为一点小事而被殴打的日子,她的心不知道为何非常愤怒。
“种田的饿断肠,织布的光脊梁,泥瓦匠没有房,编席的睡光床。”
这是一句民谣,可是过去念这段话和现在念这段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感情。
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是没有人觉得愤怒,周围贫苦的人,所有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就好像她们生来就应该过这种苦日子。
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都没想那么多,谁让你自己命不好。就好像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辈子都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胡寡妇回忆起了曾经和自己一起做工的一个小孩子,那个时候村子里干旱,种下去的作物颗粒无收,孩子家里没得吃,又还不上地主的债,一家人都成了财主家的劳工。
胡寡妇甚至记得他们跪在外面,感谢着财主的仁慈,愿意收留他们。
财主指着他们家10岁的孩子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得干活才能吃饭。于是那孩子也在财主家打短工,也就10岁的孩子被当成大人用,一天到晚地挑粪水去浇地。
有一天晚上,那个孩子太饿了,偷吃了财主家的剩饭,半夜里被发现了,财主家的管事猛踹了那孩子几脚,那孩子当场就吐了血,被父母抱了回去。
第二天再去叫他起来,可他没有再醒过来了。
往事在胡寡妇的脑海里唱着一首悲歌。
胡寡妇想起了那些事情,只觉得人命啊,真的太轻了。
李振花以前生活在县城里,她一直都知道农民过得不好,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听人说出来。
胡寡妇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那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就好像我们生来就应该过那样的日子,现在有了对比才能发现那个时候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这些穷苦的人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矛盾,因为光是为了温饱就已经占满了全部生活,像现在这样子,虽然会闹一点矛盾,可是你看,他们闹了矛盾,来镇上要讲理,镇上的官老爷们也不帮着谁,大家都是一样的,但这才叫人过的日子。”
李振花明白了胡寡妇的意思了。
以前,穷苦的人们像是没有感情的牲口,为了地主的享乐生活而进行着繁重的劳作,她们这些人每天生命里只有繁重的农活,不能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别人是这样看待她们的,甚至她们自己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而现在,她们像是注入了全新的生命进来,生活开始有了希望,也有了喜怒哀乐,就算是闹矛盾了,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再像地主对长工的那种压制地位,不再是那种无法反抗的压抑生活。
胡寡妇继续说道:“再说了,这种小矛盾,过几天就好了。”
正巧,两个人接下来要去看的那条河正好就在李婶所在的村子。
如果明天再过去,到的时候就有些晚,李婶听说了就热情邀请她们今天就上去,正好在她家休息一晚,明天一大早再去。
于是李振花和胡寡妇干脆跟李婶一起回去。
三个人背着背篓,走在半山腰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杀猪匠和陈平两个人。
那场面,李振花好怕又打起来。
胡寡妇摇了摇头,说没事。
当时两个人可能都很上头,于是就打起来了。
实际上事后回忆起来很明显两方都很后悔,当然谁也不会低头的。
很快那两个男人就走在最前面,看不见身影了。
李婶一撇嘴,说道:“还不想理我,我以后还不想理他们了!”
李振花听了这话,没有觉得急躁,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这样一看,还真有点像小孩子了。
过去的日子太苦了,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条件让大家学习到如何和彼此相处,但是没关系,未来日子越来越好了,大家总会摸索出来相处之道。
三个人翻过了两座山,累得气喘吁吁的,于是在山顶上的草棚里躲雨喝水。
“唐妈,你休息一下。”李振花转过头,就看到唐妈在草棚外挖葛根。
“马上马上。”
李婶有些好奇:“姑娘,你怎么叫胡姐唐妈?”
李振花道:“因为唐妈姓唐。”
李婶愣了一下,道:“那我以后叫她唐姐吧。”
她刚说完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上面传来了声音。
胡寡妇也停止了挖葛根,擡起头:“我好像听到刚才那两个人在喊救命。”
“是啊!陈平那小崽子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糟了,他们可能是遇到野猪了!”李婶说完就背上背篓往另一个山坡上跑。
她们跑上去就看到被野猪追着跑的两个男人,于是她也加入了逃跑的路线。
李振花一边跑一边问:“张叔,你不是杀猪匠吗?不应该猪怕你吗?”
“这是一般的猪吗?你见过我杀的猪长这个样子吗?”杀猪匠被气得不行。
那野猪黑漆漆的,看上去没有普通猪大,可是她把一棵树撞倒了。这要是撞到人的话,绝对能够撞到骨折。
“快点跑,它咬起来非常恐怖。”杀猪匠说道。
几个人一跑就往旁边的小路跑,因为野猪堵在大路上了。
这个时候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陈平和李婶是挨着跑的,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闹矛盾,忍不住说道:“你们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吗?你们那你为什么还要上来?”
“不是你们在叫救命吗?我们来救你们的!”
“那你们救到了吗?”陈平也没好气了。
而这个时候,跑在最前面的杀猪匠突然停了下来。
“快跑啊!”胡寡妇喊道。
“不能再朝这个方向跑了!我跟猪打交道的时间特别多,他们实实际上非常聪明!我有种感觉,这个野猪在把我们往猪窝的方向赶!”
李振花一脸懵逼。
杀猪匠已经在地上开始捡石头:“不能朝那边跑,只能跟它拼了。”
陈平当然无条件相信自己家人,立马也捡起石头不跑了。
李婶:“你扯淡呢你!堂姐振花,咱们快跑!”
她说话的时候一手拉一个就朝着另一边跑去。
几个人就跑了几步,后面已经传来了猪哼唧哼唧的声音和人打斗的声音。
胡寡妇和李振花停了下来。
李振花:“不行咱们得去帮他们。”
胡寡妇也不相信猪还能这么聪明,把人往家里赶,可是也不能不管他们。
两个人赶了回去,而这个时候杀猪匠和成品已经摁住了猪,一个逮住野猪的大耳朵,两个人用体重死死地把野猪按在地上,野猪正在奋力挣扎,眼看就要挣开了。
胡寡妇和李振华也赶紧摁了下去,立马就形成了僵持之势。
谁也不知道这个野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难怪是周围的一大害!
而这个时候,身后又突然传来了哼唧哼唧的声音。
杀猪匠回过头,睁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胡寡妇见他这样,偏过头,只见不远处又有一头野猪,飞快地跑了过来。
杀猪匠咬牙:“你们按住这头猪,我去对付那头!”
他起身,迈弓步,那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撞开了杀猪匠。
李振花想要起来帮忙。
杀猪匠:“你们千万别起来,按住了!”
要是两条野猪都脱离了掌控,那就完了。
杀猪匠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的起身,这一次他直接扑了上去,用体重死死的压住了这头野猪。
然而下一秒就被旋翻在地。
完了!
杀猪匠擡头就看到了野猪尖利的牙齿。
突然一个削尖了的木棍猛的插在了野猪的脖子处,瞬间鲜血涌出!
陈平和杀猪匠擡起头,就看到了已经回来了的李婶,她手里拿了一个已经削尖了的木棍。
杀猪匠赶紧拿过木棍,把地上的野猪也插死了。
几个人这个时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们躺在地上,旁边是血淋淋的野猪,忍不住相视而笑。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缓过劲儿来。
陈平看了看被捅穿脖子的野猪,又看了看李婶手里那个削尖了的木棍,忍不住开口说道:“婶,谢谢你没有用这个来捅我。”
李婶也没那么生气了,笑着说道:“你下次再把水放在我的田里,你看我会不会用这个。”
“以后肯定不敢了不敢了。”
杀猪匠也说道:“本来以为你跑了,不会回来帮我们呢。”
李婶听了这句有些生气:“之前咱们闹矛盾是因为你们放水到我的田里了,这事本来就是你做得不对,不过一码归一码,像这种紧急时候还是要团结才行,要不然一会儿野猪把你们几个全部拱死了,接下来不就来拱我了吗?”
李振花看着这一幕,莫名的觉得特别温馨,这可能就是人应该有的生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童话故事,也会有利益冲突,会因为一些摩擦闹一些矛盾,可是真的面对大的困难以后又会团结起来。
她默默地堵住了野猪流血的脖子,也别浪费了,猪血也很好吃。
最后五个人擡着这两头猪下了山,在其他的人的围观中回到了雨兰镇。
两头野猪一共200多斤,五个人平分了,起初杀猪匠不肯要,但几个人觉得他吃了大苦,说什么都要给。
各种猪杂猪下水都给了最后救场的李婶。
猪肉一人四十斤。
胡寡妇把自己四十斤拿盐巴腌制了,又抹上了辣椒粉,花椒粉,大蒜,放在厨房里炕上。
李振花那四十斤猪肉,交给了胡寡妇,野猪肉不像家养的猪,野猪肉很腥,但挡不住胡寡妇弄得麻辣香,粮仓众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个爽。
晚上的时候,胡寡妇有些不好意思地找到了主任。
“是这样的。”胡寡妇给主任倒了热水:“平安一个人在城里,我就想这野猪肉给她拿一点。”
主任乐了:“这是你的,你想拿多少都行。”
主任说道:“我还准备跟李振花同志商量,这个月买猪肉的钱就补给她,本来就是你们的,别有心理负担。”
胡寡妇最后还是只分了一半给平安,在她心里,粮仓的这些年轻孩子也像是她的孩子一般,她也想给她们时不时地加一点肉在米饭里。
平安的那一份,半个月后,运输队要来,胡寡妇准备让运输队带出去。
运输队的主要成员是马帮,平常还是牛马运输比较多。
李振花一大早就说,到时候有一个大惊喜。
胡寡妇还在想,什么惊喜。
结果就在粮仓外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妈!”
胡寡妇眼睛一亮:“春花?”
黄春花胳膊上还带着运输队的袖章呢。
“你加入运输队了?”
“上一次我们运输了粮食,大家都知道我力气大了,所以他们就招了我。”黄春花喜滋滋地说道。
“你太厉害了。”
“可不是嘛。”
“黄春花,你谦虚一点,光是力气大可不行,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运输队队长在后面拆台。
黄春花也不臊:“你们都学的会的,我也学的会。”
她说完转过身:“唐妈,你是不是要给平安带东西?”
“平安,你妈给你带野猪肉了。”
机械厂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爽朗的声音。
平安出去见到了运输队的黄春花。
黄春花乐呵呵把胡寡妇她们打了野猪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把野猪肉递给了平安。
“唐妈给你带几块,还有三块是李婶带给你的,唐妈让我跟你说,因为野猪肉没有家猪肉那么好吃,所以腌制了很多东西在里面,也给你腌制的非常干,你吃之前要先用水泡一下,唐妈还说你要是觉得好吃,等过段时间再给你带一点。”
平安接过了肉,忙给黄春花也拿了一块。
黄春花立马拒绝了:“不用不用,我在镇上吃了的,你不知道,我们镇上组织了一个队伍专门去抓这些可恶的野猪,抓了好几条呢,在政府外面杀猪,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了一块猪肉。”
平安听她这样说,也就明白了野猪肉的来历,又问道:“镇上都还好吧?”
“好的不得了。”黄春花说着想起了另一件事,从自己的包里拿了一个布装的东西说道:“我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了,咱们村上有一个特别大的水塘,你记得吗?”
平安接了过来,闻到了一股咸鱼味儿:“这段时间总是下雨,那水塘没事吧?”
“没事,就是之前政府不是往里面放了很多鱼苗吗,这几天下了大雨,政府组织人去把鱼挖出来,弄了好多鱼出来,我们村里每户都有一背篓。我也给你带了。”
平安愣了一下,说道:“你们自己吃,我这里已经够吃的了。”
“我专门给你风干成咸鱼干了,你在城里头不像我们乡下,要多在家里放点吃的才行。”黄春花乐呵呵地说道:“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之前要不是你妈妈叫我一起运输粮食,我的思想可能都还没有转过来呢。”
她说完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
平安看着她开心地跑远,风和阳光像是追在她身后,平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拿了野猪肉和咸鱼干回了工厂,年英还在焦虑工厂的问题。
城里,起初年英也只能看到外债,现在她才意识到,工人们才是最重要的。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完了完了老板卷钱跑了,在大家眼里,主事的少东家是个扛不起事的大小姐,技术工人们有点回老家种地,有的去了上海等大城市谋求生路。
年英急得焦头烂额,她到底还是明白了自己的欠缺,年轻没有经历过磨难,父亲的抛弃,让她在一开始就抓错了重点。
当初回厂的时候,大多数工人都还在,但那个时候她无法给出交代,甚至她自己那个时候对于振兴机械厂的未来都摇摆不定,以至于她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现在,工人们……只能一个一个地去找。
生产部部长是个中年男人,他的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振兴机械厂,尽管老板跑路,少东家还太年轻,但他依旧没走。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也不知道工厂未来在哪儿,但只要工厂在,他就不会走。
年英把工厂交给了他,自己准备一个一个地把工人找回来。
平安这一次要求一起去。
“我自己可以。”年英说道。
平安拿过了名单,说道:“有一半以上工人都回了乡下,我跟去比较好。这里面很多地方都有订过碾米机和柴油机,你也需要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振兴机械厂老板跑路了,少东家扛不起责任。
她们是按照地址找的。
距离最近的是一对夫妻,进厂三年了,两口子在工厂工作认识成亲,丈夫是生产车间做镗工,妻子是装配车间做钳工。
年英和平安到她们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问了村里的人才知道两口子在拔土豆地里的野草。
两口子看到年英时,丈夫依旧没有好脸色,妻子倒是放下了镰刀,走上了田坡:“少东家,您怎么来了?”
平安从来是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她自己蹲了下来,帮忙除草。
年英也不好意思耽搁人家除草的时间,于是也跟了上来:“我们一边除草一边聊吧。”
年英蹲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活,该怎么除草都不知道。
于是年英就看着旁边的平安,平安拔什么样的草,她也跟着拔什么样的草。
这样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反而让她没有聊事情了。
妻子看了看这个少东家,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丈夫对她摇了摇头,她们愿意来拔草就来拔吧。
于是四个人就安静地拔草,拔了三个多小时,年英的腿都蹲麻了,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
妻子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少东家去我们家喝点茶。”
两个人这才跟着回了家。
路上,妻子也直接说道:“我们不准备回城了。”
“以前是因为我们家里没田没地,实在是没活头了,现在我们也有田有地了,心里也有个盼头了,我们就准备在家里种田种地,养家糊口。”
年英听着这个理由,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把两个人最后一个月的工钱给了她们。
“无论什么时候你们想回来,振兴机械厂都会欢迎你们。”年英走的时候对两个人说道。
妻子这才发现,少东家来的时候没有坐车,而是坐着马板车。
年英把那辆车卖了,无论工人们愿不愿意回来,她都应该把最后这个月的工钱发了。
两口子晚上睡觉,妻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咱们要不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工厂还不一定能够开,回去也是耽搁时间。”
“田地可以让二婶她们种着。”妻子叹了一口气,“我这段时间总是想起工厂的日子,那个时候咱们研究出了新型号,敲锣打鼓地通报,多风光啊。”
“每次回来,大家都说我们两口子有出息。”
男人陷入了沉默。
“我觉得少东家虽然年轻,但比她父亲要强得多。”妻子说道:“有田有地虽然好,但一来个大水或许旱灾,到时候又要吃不起饭。”
男人也沉默了。
另一边,年英和平安就这样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有工人愿意回来,也有不回来的。
年英都是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回来,振兴会永远欢迎。
最后愿意回来的工人也有了一半,包括那对夫妻,而工业部那边也确定了来学习的人员。
年英很快找到了生产部部长,共同与工业部对接。
这一次需要培训的方向主要是机械厂的生产流程,她们需要培训出技工,技术师,工程师,总工程师。
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情,这个时候原本振兴机械厂的总工程师也离开了,年英咬了咬牙,直接把平安推了上去。
西南工业部寻找了十五个具有初中文化的知识分子,争取培养成技术师,又找了40个工人,需要培养成技工。
他们的目标是来实习半年,回去以后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技术小组。
这半年里,他们本地在进行机械厂的厂房建造,各种机器也在购买中,所以他们这里培训技术人员就非常重要。
如此一来,振兴机械厂的压力就大了,时间紧,任务重。
年英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接收培训人员,还不等人到,新的意外出现了。
这天早上他们听广播就听到到了一个新的消息。
“优升机械厂即将开工,欢迎各位有志之士进入优升机械厂。”
原本的总工程师自己组建了一个团队,他们决定要开机械厂,现在正在广播上宣传这个事情。
生产部部长气得直骂人,立马来找了年英。
“我们这边这么困难,他怎么还落井下石?”
此时广播中,原本的总工程师继续说道:“有经验者优先。”
“这就是明晃晃的在挖我们的墙角。明明知道我们也在努力筹备开厂,他在这个时候来打广告。”
年英安慰道:“我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情以后,他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也是我们自己留不住人。”
“少东家,这样一来我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我知道,我再想想怎么办。”
实际上,年英也有些郁闷,她回到了生产车间……
生产车间很安静,年英找了一圈才找到融入其中的平安。
平安眼神专注,检查着锻造机的零件。
年英在旁边看着她,看着看着,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平安,我总觉得你会比总工程师更厉害。”
平安擡起头,道:“我比不过他,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到工厂的实习课程,总工程师曾经带过我一段时间。”
年英有些惊讶,心里又庆幸,还好自己刚才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她从小就很独,没有什么朋友,平安是她唯一的朋友,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志同道合,拥有同样的朋友,这使得她格外在乎平安的想法。
平安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情绪,说道:“我知道他要开新厂了。我很为他开心。”
年英愣了一下,有些委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自己知道这种情绪是非常不合理的,她甚至为自己产生了这种委屈的负面情绪而觉得难受。
“少东家,”平安看透了她眼里的委屈,于是说道:“你开厂前一定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你开这个厂到底是为什么?”
年英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你……是不是想去他们厂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想得更清楚一点。”
“你如果只是想要挣钱,那你所有的不开心都是合理的。”
只是为了挣钱吗?
年英摇了摇头,仔细想想,好像不是为了钱。
为了获得父亲的肯定?现在父亲都跑了,为什么自己还是非得开这个厂不可。
她想起了之前广播站叫她去当播音员的事情,那个时候她立马就拒绝了,现在已经有了机械厂顶上来了,她……要怎么办?
那天晚上,年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她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年英黑色眼圈和平安生产部部长一起吃了早饭,又回了办公室。
她刚回办公室,生产部部长就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少东家,好消息啊。”
“什么?”
“他们厂的机器卡在城外了,估计一时半会都进不来。”
“怎么会卡在城外?”
“他们的货车坏了,这下子就麻烦了,咱们平城有这种货车的人可不多。”生产部部长说道:“真是活该。”
正好平安走了进来。
“英姐,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
年英擡起头,莫名的有一种心虚感。
平安道:“优升机械厂他们的机器都卡在城外了。”
生产部部长:“没事,就算他们的厂开不起来,我们还是欢迎他们回来。”
平安心里叹了一口气,现在时代变了,国家又重农业发展,这些机械厂根本吃不下平城这一块农业机械,所以她真觉得没有必要把对方当做敌人。
“他们那边的人找我求助,希望我能跟你说说,派一下货车出去接机器。”
“他们想的倒是挺美的。”生产部部长没好气了:“我们困难的时候他们就直接走了,他们困难的时候我们就要去帮他们?还要用我们厂的货车,万一也出了点事怎么办?”
平安道:“我的想法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她没有跟人吵架,只是看着年英,等她做决定。年英当然知道,正确的选择肯定是去帮忙,可是大多数正确的选择都让人觉得好难受。
就像生产部长说的那样,他们厂里出问题了,他们走她觉得没什么,但他们明明知道他们这里也是开工在即,还要故意来挖人。
年英觉得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开心和不去帮忙。
生产部部长:“少东家,你千万不要心软,他们自己出了问题,自己解决,我们这边也忙得很。”
年英想起了总工程师以前为厂里做的贡献,响起了自己父亲做出来的破事。
“算了,去帮他们吧,就当替我父亲还债。”年英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已经回来了的员工名单簿。
她认真地核对了各种工种。
生产车间缺镗工,装配车间缺钳工。
年英想起了之前的那对小夫妻,两个人的工种是刚好对上的,要不然再去一次?
另一边,小夫妻收拾了包袱,带上了一路上要吃的干粮,二婶在旁边劝道:“现在你们两口子也有田地了,不要去城里折腾,生个孩子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不好吗?”
二叔抽了一口水烟,说道:“我听他们说,有土匪流窜过来了,城里不安全。”
小夫妻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变了。
“二叔二婶,田地的事情,要劳烦你们俩帮忙看着,我们去城里看看什么情况。”
他们之前学这些东西,当了两年的学徒,做梦都在那个车间里面生产机器,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放下的。
两个人最后挥别了长辈,踏上了去平城的路。
平城是出了名的山路十八弯,而优升机械厂的货车就卡在了同平路的第二个弯道上。
夫妻俩坐马车路过的时候,还伸出头去看了看。
前面的马夫道:“那是优升机械厂的货车,在这里卡了两天了,听说里面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机器,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弄。”
夫妻俩想起了他们机械厂里面也有货车和拖拉机,如果少东家愿意的话,可以帮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这种问题也不是他们思考的问题。
马车继续行驶在道路上,到下一个路边的时候,丈夫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马车停了下来。
“路边还有两个兄弟想跟我们一起走。”马夫说道。
妻子皱了皱眉头。
但那两个人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们夫妻俩也不好在说什么。
两个人上来以后,目光一直放在妻子身上,丈夫皱了皱眉头,和妻子换了一个位置。
结果刚换完位子,腰间就有一个硬物顶了上来。
“我们只抢东西不伤人。老实一点。”
两个人这个时候才知道,这次遇到了抢劫。
“好,我们东西都可以给你们,但不要伤害我们。”
“我们都是要吃饭的,抢了东西就行,不会伤害你们的。”
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用力,丈夫就被打晕了。
很明显,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让人放松警惕。
另一边,平安坐在货车的后座,旁边是优升机械厂的负责人,他忍不住道:“真是谢谢你们了。”
“没事。”
货车在道路上颠颠簸簸,直到路边出现了一个马车。
这个路总共就这么宽,货车又这么大,马车不让的话根本过不去。
货车在旁边停了下来。
“帮忙让个道。”货车司机冲着马车喊道。
这个时候,马车里有人钻了出来:“好的,马上马上。”
平安这个时候则认出了马车上那个女人,她经历的事情多,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安小声对自己这边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从货车上下来,优升机械厂来的都是几个高大的工人,同样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马车上的人道:“我们这边出了点问题。”
“这样吧,你们马车出了问题的话,可以坐我们这边的大车。”平安说道。
那人立马说道:“不用了。我们自己修一下就好了。”
那人说话的时候也走了下来,大概是想对平安做点什么,结果就看到平安身后跟的那几个工人,他们手里拿着大扳手。
很明显,他们暴露了。
那人立马就要回马车上,驱马就要跑。
结果下一秒就看到货车横了过来直接拦了路。
马停了下来,他们这边五个工人拿着扳手,几乎是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制服了。
平安赶紧解开了马车上两个人的绳子:“你们没事吧?”
丈夫也已经醒过来了。
“你们怎么这个时间到这条路上了?”平安给她们递了水。
“我们准备回机械厂。”妻子一下子落下泪来。
“那可真有缘。”货车司机拍了拍货车,说道:“你们瞧这个熟悉不?”
“我们少东家已经把货车都卖了吗?”
“哈哈哈,没有,是我们的货车出了问题,你们少东家把货车借给我们了。”
优升机械厂的工人们突然回过味来了,“还好你们少东家把货车借给了我们,要不然你们两个人都要完。”
年英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真的吓了好大一跳,拉着两个人检查:“没有受伤吧?”
“只是擦伤。”
年英赶紧带他们进去上药:“没事就好,真的是太危险了。”
“还好少东家把车子借给了他们,也算是救了我们一命。”
年英因为这句话愣在原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都颤抖了一下,继而庆幸,还好借了,真的还好借了。
平安安抚地握住了她有些颤抖的手,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年英小声说道:“我差一点就没有借。”
“那你最后还是借了。”
“平安,你说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奇妙,我本来以为我在帮他们,结果最终还是帮到了我自己。”
平安道:“不是世界奇妙,而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运转,我们的世界刚刚建立起来,咱们的农业机械市场之大,还没有到必须通过竞争才能拿到单子的地步,我们现在的敌人只有人民的敌人,所有希望新世界好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平安知道她介意之前自己帮总工程师说话的事情,于是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一直都把你当我的朋友,我没有要帮李总工程师的意思,虽然他是我老师,但我一直站在你这边,因为站在你这一边,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够想得更清楚一些。”
年英看向她,似乎依旧不懂。
平安轻声说道:“我妈妈是寡妇,我们逃难到雨兰镇,我们没有田,没有地,我妈妈也没有再嫁,但不仅养活了我,还让我读书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吗?”
“她的世界里,除了日本鬼子和地主土匪,其他所有人都是同伴而不是敌人,她甚至愿意先去帮对方。”
年英还记得对方的母亲,那是一个很温柔很无害的中年女人,她有一双很饱经苦难的眼睛,和这个世道里所有女人一样。
“我们刚到雨兰镇的时候,我妈会去各个财主地主家做帮工,帮忙洗衣服,收玉米之类的,镇上还有一些女人也是这些活,我妈是新来的,她们一开始不喜欢我妈妈,觉得我妈妈抢了她们的活,直到有一次,有一个女人把地主的二房太太的衣服洗坏了,被我妈妈发现了,她以为我妈妈会去告状,那个二房太太在我们镇上是出了名的非常刻薄,我妈妈只是去找了针线,在桐油灯下熬了大半晚上,最后缝好了那件衣服交给了那个婶婶。”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李婶坐在我们家的茅草屋里,拉着我妈妈的手,一个劲儿地感谢她。”
那天晚上的桐油灯发出的微弱的光一直都亮在小少女的心,哪怕她长大了,读了书,见识了更多的事情,她都忘不了那个时候的场景。
“我妈妈跟她说,大家都是苦命人,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那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我们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可以说是全国整个行业都艰难,正因为困难,所以才更需要团结一致。”
年英的心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心里有了更深的渴望,一定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