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春[1970]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熊世珍这一次真的让雨兰镇其他人吃了一惊。
她这个年纪的人了,家里又没有壮年劳动力，怎么敢借钱去城里治病。
别说她这个年纪了，就是年轻的一代,都没有带去城里治病。
“没办法啊,她们家就只有一个孩子了。”
镇上的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
“她年轻的时候生了好几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大一个也没了，最后就只有这一个孙女了。当然不一样。”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说道。
孩子们生病，镇上的人也担心，但除了拜神求佛拿中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们能接受这样养孩子,因为她们就是这样长大了。
“唉，她们家那个样子,又借了钱,后面可怎么办？”
可不是啊，两个老人带一个孩子，欠债,还想送孩子读书，光这些事情就足以压垮这两个老人了。
唐家老爷子天天去山里干活,回来以后也是到处找活干。
“唉,谁能想到她居然胆子这么大。”
别说老一辈了,年轻这一辈人,让他们单独带孩子去城里都不一定敢。
城里的唐国兴并没有因为奶奶带她来城里治病而觉得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
在她心目中,奶奶脾气不好，在山上干活干的太累了,回来看什么都不顺眼,时不时地就要骂她,可奶奶对她还是很好。
唐国兴是真的知道自己很重要，毕竟所有人都在说，她是唐家独苗，唐家唯一的孩子。
爷爷奶奶虽然脾气不好，不知道如何养孩子，但也没有真正打压过唐国兴，在唐国兴身体里，还保有人本来就有的自恋。
她不仅觉得自己对爷爷奶奶小春很重要，有些时候，她还很臭美地觉得自己对雨兰镇也很重要。
雨兰镇还在等她长大，等她有出息，她长大了可以当粮仓主任，帮雨兰镇打土匪呢。
所以她不觉得奶奶带她来城里治病很奇怪，再说了，城里这么多小孩子来治病，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她没觉得自己和这些小孩子有多大的差别。
她惊讶的是另外一件事。
奶奶在城里的第二天，变得非常不一样了。
她们刚到教室这里来的时候，奶奶不喜欢跟人说话，偶尔别人跟她说话，她都装作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爱搭不理的。
以前在雨兰镇也是这样，奶奶走在山坡上，李家的阿婆遇到她，跟她说话，她都装作没听到。
唐国兴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性格，不爱和人说话，一个人去山上放牛，回来的时候，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学奶奶那样，装作没有听到。
可是后来，她和小春做了朋友，第一次明白了有朋友有多快乐，才明白了，可以和人一起躺在山上的石头下，一起聊天有多快乐。
心里舒坦得不得了，从那以后她也乐意给人打招呼了，喜欢跟人说说话，不再学习奶奶那样生活了。
后面读书了，她开始知书达理，这个时候她开始觉得奶奶不够礼貌。
“奶奶，别人跟你打招呼，你要回她。”
“回她了是有米吃还是有肉吃？”她奶奶总是没好气地说道。
“那叫礼貌！”刚读了书的孩子，可以说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书里来。
然后奶奶能追着她跑一条街，打她这个不尊重奶奶的小读书人
唐国兴说了几次，发现奶奶就是不听，没办法，她只能就接受了奶奶就是不喜欢跟人说话。
有些时候，唐国兴甚至觉得奶奶也许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她想象中，奶奶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肯定就已经是板着脸，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睬。
可就是这样性情古怪，不愿意跟人说话交流的奶奶，这两天变了。
她像是晚了几十年，终于在六十几岁的时候，进入了唐国兴六岁时候的状态。
那个时候，唐国兴原本也不喜欢跟人说话，直到第一次和小春做朋友，不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奶奶起初是跟人一起去做饭。
要知道她最讨厌麻烦别人，她现在居然和别人一起去保健站做饭。
很快，唐国兴就发现了，奶奶和教室里那个新来的孕妇的妈妈做了朋友。
奶奶！
和人做朋友了！
这是多么新鲜的事情，放在雨兰镇都够河边洗衣服的婶子们讨论一个月。
在雨兰镇那个环境中，做朋友只发生在小孩子和小孩子之间，长大了以后，大人们之间的关系就很少用朋友来形容了。
大多数都是称呼婶子，嫂子，弟妹……
也不知道是哪八竿子打上的亲戚关系，但都是这样称呼，这种关系和朋友有很微妙的不同。
唐国兴这个年纪还分辨不出来，但她能够明白，奶奶在镇上没有什么朋友。
现在奶奶有朋友了，两个人每天一起出去做饭，边走边说话。
不是之前的那种强行跟人搭话，而是很自然地说话。
奶奶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新法接生”“消毒”之类的话。
唐国兴有些听不懂，教室里其他的小孩子都病怏怏的，大家也不想说话。
唐国兴叹了一口气，她想好朋友小春了。
不知道她现在在雨兰镇过得好不好，要是她也出来了就好了，她们就可以躺在这里聊聊天了。
另一边，雨兰镇，小春一大早背着背篓就去山里割牛草了。
这两天学校停课了，因为太多学生得了麻疹，老师是千叮万嘱，得了麻疹后不要到处跑，没有得麻疹的同学不要去凑热闹。
小春运气很好，她不小心接触了好几个得了麻疹的同学了，但她没事。
“小春！你来割牛草啊，唐国兴还没有回来吗？”
小春刚上山就遇到了一个班上的同学，对方背着背篓，脸上好几个疤。
小春一看对方，立马捂住鼻子，往后跳了好几步。
“你不是得了麻疹吗？”
“已经好了。”对方说道。
小春一听，松了一口气。
“唐国兴还没回来，她走的时候说可能要在城里玩两天。”
“她奶奶对她真好，还带她去城里。”小孩子们想的不多，只是觉得能去城里太好了。
这个小姑娘也得了麻疹，她也想去城里，可她爸爸说：“城里也没有神仙，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晚上，小春开始不舒服了，她自己有感觉，可能是得了麻疹。
因为这段时间听其他人听多了，自然也有数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开始发烧了。
她一发热，她妈周玲丽最着急：“这可怎么办？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猫抓刺，”
她一边说一边数落小春：“让你出去凑热闹，现在也病了就舒坦了。”
小春翻了翻身，不听她说话。
她弟弟要进来。
周玲丽立马大喝一声：“别进来！你姐姐得了麻疹。”
小春看到她妈出去了，洗了洗手，在院子里跟她奶奶说话。
外面的声音她里面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她妈说：“我看其他人家里只要有一个遭了，家里所有的孩子都要遭，这可怎么办？”
小春本来就烧得难受，一听这话，心里更加难受了。
她妈还在叮嘱她弟弟不要靠近。
她奶奶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唐国兴那孩子不是去城里了吗？平常小春最喜欢去她们家跟唐国兴一起睡，现在唐国兴的房间是空着的，让小春过去住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她妈有些犹豫：“那怎么行？她现在生病了，一个人在那边也不方便，有什么事情咱们隔得太远了。”
“怎么不行？之前她发高烧不是也过去住过吗？”
周玲丽再一看自己儿子，她这个儿子年纪小一些，身体也不好从小也是多病多难的，要是再得了麻疹可怎么办？
小春虽说是一个人过去，但毕竟是大孩子，是姐姐了。
周玲丽便过去跟唐爷爷说了。
唐爷爷一听，立马皱了眉头，道：“孩子生病了，现在需要人照看，我平时都不怎么在家里，就算是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照看人，要不然你们让小春祝你们家，让你们家涛涛过来住？”
也算是把两个孩子分开了。
周玲丽也能听明白，对方其实是怕小春后面病重，死在他们家不吉利，但又觉得直接拒绝不太好，所以就让没有生病的涛涛过来住，把两个孩子隔开。
可是，那也不行。
唐国兴之前就生病了，涛涛过去住唐国兴的房间，那还是危险。
周玲丽想着对方现在条件不好，于是就又给人送了五斤米，对方这才松了口。
在周玲丽看来，她这是对小春好了。
小春还不领情。
周玲丽有些生气，她起初那种把女儿放在别人家的愧疚因为自己给了五斤米就消失了。
面对自己不听话的女儿，她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你是姐姐你也不想把弟弟传染了吧？”
“你还不领情，这要是我小时候，我妈怎么都不可能拿五斤米给别人，她直接让我去猪圈上睡着，你想去猪圈还是想去唐国兴那里住？你自己选。”
小春心里委屈，含着眼泪，人也烧得难受，她被她妈妈的逻辑绕进去了，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唐国兴那里住。”
可她依旧好难受。
她很快就到了唐国兴的房间，也不陌生。
因为之前土匪那次高烧，两个孩子好几个月都是住在这里，后来她要回去煮早饭，她妈就让她搬回去了。
小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横梁，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难受。
因为不需要她妈妈说，也不需要她奶奶说，她知道，如果现在得了麻疹的是她弟弟。
她们家不会为了不让她也得，就把弟弟送到这边来躺着。
她们会很紧张，会说这可是老李家的独苗，会赶紧去拿药，想办法给弟弟降温，怕把人烧坏了。
小春难过极了，她趴在唐国兴的枕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打湿了头发，于是变得凉凉的，很不舒服。
她翻过身，就感觉压到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书本，里面还夹着笔。
小春拿了起来。
床上的光线太暗，看不清。
她爬了起来，凑到了旁边的窗户下。
月光洒了进来。
她看清了上面的字，还有画的画。
爷爷奶奶，我死了之后……不要……
给小春。
这是唐国兴写的。
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前面画了一个长长方方的东西，里面还有好多小圈圈。
是算盘。
小春的脑子反应有点慢，但还是反应了过来。
算盘给小春。
小春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因为这一哭，她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她好想唐国兴啊。
唐国兴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不想要算盘，想要唐国兴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