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起来?
“吊起来就知道错了,知道不能做了。”桂萍说这个话的时候整个人在发抖,不是因为紧张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期待。
她的脑海里开始想象,想象到男人被吊起来的样子,她说话的声音都因为过于期待而在颤抖。
吊起来吧,把人吊起来吧。
桂萍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她有些时候挨打,就会说:“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是她老汉就会说:“嘴上知道错了没用!”
她就会被吊起来。
这个过程中是真的会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手,胳膊,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疼,皮好像被撕开了一样,她挺不住,她大姐挺不住,她二姐也挺不住。
她想看看她男人那个成天仿佛不得了的男人,能不能挺住。
如果下一次还做,那就再多吊一会儿。再硬气的人都会知道错了。
大嫂乍一听觉得这怎么行?可一想,觉得非常合理!
他打了她女儿,还到处造谣,总不能认个错就算了吧?
雨兰镇平常谁家要是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人,上门道歉都要一斤猪肉再加一点果母子才是合乎规矩。
但亲戚之间,好像就是认个错就行。
她爸昨天也是说,趁着这个机会,把家分了,现在是他们家的错。
可她女儿实实在在挨了一顿打!疼了好几天。
红丹心里不痛快了,越想越觉得不痛快。
“行,你进去跟她们说,要么弄三斤猪肉,出来给我道个歉,他到处说我野汉子的话,我就算了。”这是她们来之前就商量好了的说法。
“道歉啊?他肯定不会愿意,我们家也拿不出来三斤新鲜猪肉。”桂萍小声说道。
真的就不能把人吊起来吗?
“还有一个,他吊一个小时,三斤猪肉就算了,也不用给我道歉。”她心里也有点想看这个混账东西吊一个小时。
红丹也没有为难她,而是说道:“你进去让他们自己选,要是不选,今天我就让大家开始搬东西!”
桂萍这才满意,赶紧回到屋子里去,说道:“她们说吊你一个小时就算了。”
屋子里几个人也听到了外面说的话了,并没有注意到桂萍压根不想给第二个选择。
“这也太过分了,她还把自己当成肖家的媳妇吗?”
“算了,这样的媳妇我们也要不起了!”婆婆在里面大喊大叫,实际上是骂给外面的人听。
“桂萍,你从后门出去,找唐主任她们来评评理!”公公说道。
桂萍:“唐主任来了,肯定就让离婚了,婆婆不是说上一个就是这样离婚的吗?”
婆婆赶紧说道:“那不行!真让唐主任来,她立马就能让人家搬东西!”
桂萍男人这下子不说话了。
桂萍说道:“还是吊一个小时吧。”
桂萍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人吊上去。
“不行!”桂萍的婆婆骂道:“吊一个小时,人怎么受得了?”
然而,一直在抽叶子烟的公公开口道:“把墙上的猪脑壳给她们,老二,你去给你大嫂道歉。”
“我……”
公公又
殪崋
给了一棍打断了男人的话,骂道:“你要是不去,你就滚出去,以后也莫回来了。”
这件事继续闹下去,大家都看笑话,不如快点算了。
桂萍看向了她男人,只见她男人不情不愿地去取了猪脑壳,然后不情不愿地出去道歉了。
桂萍像是一下子摔进了春天里结了冰的河水里。
心也凉了,看不到这个男人被吊起来的样子了。
红丹本身是想要道歉,现在真道歉了,哪怕拿了猪头肉,心里还是不爽快。
晚上,桂萍像往常那样,烧了热水给男人倒洗脚水。
男人还在因为道歉的事情生气,看到桂萍那样子,更加生气了,骂道:“洗脚水都倒不好,弄这么烫,是要烫死我吗?”
他说着就把水全泼在了桂萍身上。
还好,桂萍弄的是温热水,没有烫到,她赶紧道歉,去把盆捡起来。
男人又在后面给了她一脚。
她一个踉跄扑到了地上,赶紧拿了旁边的盆出去。
等她重新烧了洗脚水进来,男人已经睡着了。
男人睡在床里面,像一条蛰伏在那里的蛇。
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桂萍心里再一次生出了某种隐秘的情绪,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身体也跟着发抖,令人颤栗的情绪仿佛从脚底开始往上升,直冲大脑。
桂萍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二姐和她要去山里砍柴。
二姐在树上砍干枯的树枝,她在树下捡,有一根干树枝落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她伸手去拿,只觉得手背突然一疼。
一条黑色的蛇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背。
痛和恐惧一瞬间抓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是另一只手已经做出了反抗的动作,她掐住了蛇,扔到了地上,然后赶紧抱起了旁边的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二姐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拿着石头,一下一下地把那条蛇砸了一个稀巴烂。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蛇头都完全砸烂了,她怎么也停不下来,心里好像有个声音,让她不能停,一定要砸烂砸死!
“已经死了,别砸了!”二姐吓到了,赶紧把她拦下来:“小妹,别砸了,都死了!”
二姐看着蛇,咽了咽口水。
蛇的头已经被砸得埋进土里了,可是桂萍总觉得那蛇还在动,还会爬起来咬她。
“不行不行!万一活过来怎么办!”她还要把蛇的身体也砸了。
她们这里有一种说法,在外面遇到了蛇,如果没有把蛇打死,这条蛇会记住你,它会在晚上找到你,在你睡着了的时候缠上你的脖子……
一定要打死才行!
蛇混着泥土,已经完全不能出来咬她了,她才松一口气。
二姐捧着裹着泥巴的蛇肉,哭了:“现在全都是泥巴了,怎么吃啊!小妹!你这个木脑壳啊!!!”
桂萍的婆婆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那个年轻儿媳妇正在外面地坝里找什么东西。
“大晚上找什么?”
她儿媳妇好像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们家那块磨刀石怎么不见了。”
“大晚上找那东西干嘛?”
“就是突然想起了,我怕他们今天人多,把那块磨刀石搬走了,我想把它搬到屋子里面。”
“你真的是脑壳有毛病,晚上来找什么石头。”她婆婆叹了一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道:“白天的时候,你脑壳怎么那么木?你男人被针对,你也不晓得做点什么,就在旁边干看着。”
她婆婆心里意见很大,年纪小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担不起来,这要是个能干的媳妇,哪里让自己男人丢这么大的脸。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儿子混账,另一方面又觉得儿媳妇没用。
桂萍心里委屈,她白天还想了办法,怎么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本来还想着,娶了一个媳妇儿,他也要踏实下来,结果是一点用都没有。”婆婆说道:“你看老申家,她那个儿子那么混账,自从娶了这个媳妇,人一下子就诚实下来了,还知道去修水库挣工分了。”
桂萍的婆婆对小儿子心里是又急又气,这么大一个人了,做事不踏实,手脚不干净,要是喝了酒起来,都敢打她。
以前就算了,现在还这样,她心里难受,现在逮着儿媳妇,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桂萍心想,你们又不让人吊起来,要是多吊几次,肯定就老实了!
桂萍再回到房间,她拿了绳子。
一个小时。
她只要一个小时。
只要他认识到错误就行了。
她老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她们认识到错误。
她男人经常通过拳打脚踢让她认识错误,实际上,她每次说自己错了,但都没有记到心里。
桂萍觉得,要想真的认识到错误,改过来,还是得像她老汉那样.
晚上,桂萍的婆婆睡不着,总觉得听到了飞狐呜呜呜呜地叫,可是认真一听,又好像没有。
第二天,婆婆一大早就起来了,结果发现儿媳妇起来得更早。
桂萍正在做早饭,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婆婆叫她的时候,桂萍搅动玉米糊的手都在发抖。
“你男人呢?昨天没去上工,今天要去上工!”
“他不想去,说是昨天丢脸了,一大早就出去了。”桂萍说完就赶紧进屋。
婆婆也没多想,她儿子经常这样。
其他人也觉得应该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觉得丢脸,所以跑出去了。
桂萍白天都没有跟人说话,最厉害的排秧子都排歪了好几次。
“你是不是又被你男人打了?”小燕问道。
桂萍摇了摇头,依旧愁眉苦脸,说道:“没有,他……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没有打我。”
大家一听,心里觉得很有可能又挨打了,可是她们能怎么办呢?
唉。
晚上,婆婆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桂萍把玉米糊糊端进房间去。
婆婆注意到,儿媳妇脸上有一块淤青。
“你男人回来了?混账东西,在外面混了一天!工分也不去挣去了!去哪儿鬼混了!”
“他喝了酒,可能是去了镇上。”桂萍又补充道:“他可能是跟别人一起喝酒。”
本来婆婆想去骂骂这个混账东西,随便去里面房间的地窖里拿红薯,一听到这个话,就不进去了。
“你拿点红薯出来。”
“我马上就去拿。”桂萍一哆嗦。
婆婆只当她这样是害怕进去又要挨打。
她那混账儿子喝了酒就喜欢打人。
晚上,婆婆又觉得好像听到了飞狐呜呜呜呜的声音。
这一次,一直到下半夜,声音都一直在。
婆婆也没有多想,很快就在那种若有若无的声音中睡着了。
村子里很多女人都有和自己男人相处的办法,有些是通过把事情闹大,有些是通过在外面给面子,回家后慢慢说,也有些就是随着生了孩子,两个人开始操持一个新的小家。
总归能够达到桂萍婆婆说的那样,男人们结婚后,人就变诚实了。
这些年轻媳妇的方式或多或少是来源于自己娘家,自己母亲对待父亲的方式。
但桂萍不是那样长大的,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她从小学会的生活方式就是忍着。
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生活方式开始让她恐慌,她想要改变。
如何改变?
桂萍那贫瘠的人生能够拿出来的办法实在是有限。
她能够想到的只有自己的父亲。
桂萍回到了房间里,她点上了煤油灯,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人。
她打开了里面房间的地窖,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去。
地窖很黑,哪怕外面还是白天,这里面都是黑咚咚的。
她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红薯。
桂萍很快就捡了红薯,又出去了。
地窖里再一次一片黑暗。
桂萍三姐妹,性格都不一样。
大姐懂事,母亲去世后,只留下了一个婴儿,大姐才十岁,父亲见又是一个女儿,甩手∵不管,放任这个孩子去死。
后来桂萍听其他大人说,她小时候就在床上跟着小猫叫一样地哭。
大姐抱着她,去求村里同样生了孩子的婶子喂她。
后妈来之前,大姐要打扫家里,洗衣服,给父亲和二妹做饭,村子里好多人都想要她当儿媳妇,但大姐被父亲嫁给了香金镇那边的人。
大姐嫁人了,桂萍就每天跟着二姐做事。
二姐和大姐不一样,二姐会撒谎,会偷父亲的东西,会偷偷地掐弟弟的胳膊,抢弟弟的米饼吃。
以前有大姐管着,二姐不敢,没有了大姐二姐几乎每天都要挨打。
桂萍最不会撒谎,她从小一说谎就抖,手抖,腿抖,还磕磕巴巴。
一眼就能看出来。
二姐说,下一次你还是不会撒谎,我就不带你一起玩了。
二姐带她一起去偷生产队的萝卜,她跟个木头似的,每次别人一问,她就磕巴,害二姐也被发现。
这天,二姐偷偷杀了家里的鸭子,二姐多聪明啊,她把鸭毛放到山里,伪装成被黄鼠狼吃了的样子。
结果,后妈回来一问。
桂萍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知道,没……没看见。”
“你从小就不会撒谎!磕巴成这样了,还说不知道?”
然后,二姐被打了一顿。
“小妹,你这个木头脑袋啊!连撒谎都不会!”
八岁的桂萍被二姐戳着太阳穴,恨铁不成钢地骂。
“一句不知道,你就一边干你的活,一边说不知道,别磕巴就行。”
后来,二姐其实没有偷鸡蛋,桂萍知道因为二姐偷东西都会带着她。
桂萍觉得那个鸡蛋不是二姐偷的。
二姐一遍一遍地说自己没有偷鸡蛋。
可是二姐还是被打了,因为父亲不相信。
桂萍那个时候迷迷糊糊地明白了,有些时候你做没有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觉得你做没有做。
十八岁的桂萍手里的活没有停下来,红薯一个接着一个洗出来,有一些红薯在地窖里过完冬就烂了,她手脚麻利地把烂掉的那一部分切到另一个桶里面。
留着喂猪。
大队计分员过来了,问她:“你男人这两天在干嘛?怎么没有去上工?”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镰刀有些抖,道:“我也不知道。”
声音没有抖。
计分员一想,她年纪小,也管不到她男人头上。
“他回来以后,告诉他,要去上工了。”
“要……要得。”
生产队事情多,大家基本上都是早起晚归,但桂萍的婆婆还是发现了不对。
“这都第五天了!老幺怎么回事?”
“上一次大儿媳妇他们过来,让老幺丢了那么大的脸,现在可能不想见人了。”
这也正常,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了那么大一个脸。
“都五天了,大队都有意见了,让我们好好教育一下。”
桂萍在旁边听着。
她婆婆又说她:“你跟你男人好好说说,别一天到晚吃干饭。”
桂萍眼睛原本一直盯着火坑里的火,后来就看到她公公去把角落里的药酒坛子抱了过来,里面刨了两条蛇和一些药材,公公用小木勺子舀了一小勺,喝了一口。
桂萍看着那个药材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生产大队的人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出门了,和往常一样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去翻地。
梯子拐拐下面就有两块地,大队的人走着走着,好像有什么声音。
定睛一看,是个人!
下面坡坡上居然挂着一个人!
“你没事吧?快,抓住锄头上来。”
再一看,这不是肖家的小儿子吗?
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可能是摔下去弄的,脸上有淤青两只手的手腕都流血了。
“你这是在哪儿喝酒弄成这样了?”
肖家小儿子上来有些站不稳,偏偏倒倒的,一说话都是酒气:“死婆娘打我,还把我吊起来!我要回去打死她!”
“你这酒喝得有点多啊!”
“不是……不是我喝的,是那个死婆娘灌的,你们快送我回去。”
大队上几个人都不乐意管他,明明就是出去喝酒,结果喝醉了,摔在这里,现在嫌丢脸,愣说是家里女人整他。
这可能吗?
就他?
就他家里那个受气包老婆?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先修改成这个样子,我明天再看一遍。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谢谢大家的理解,(这一章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