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春[1970] 正文 第九十章
唐国兴她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准确地说是整个镇上都知道了。
生产队这段时间是又累又苦，有事情说，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干活,也没那么闷。
可其他人都不确定到底怎么回事,就不可能去问他们家那个婆婆，于是就问这个年轻的媳妇儿。
“桂萍，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唐主任让我问问你。”
唐国兴进入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要安排肥料，种子，规划种植，还有摸底镇上的人的家里的余粮情况。
村子里的这些事,她只能让龙家这些婶子盯着。
村子里面的婶子都不是年轻媳妇，她们正值壮年,在家里有稳定地位,说话做事也有底气，唐国兴把这事交给她们，倒也放心。
大家一起排秧子,几个婶子便找桂萍问话。
桂萍：“我男人打了妞儿，大嫂生气了,就要回娘家去。”
她似乎怕大家觉得大嫂为了这么点事情就闹得这么大,于是又补了一句：“我男人不知道轻重,拿那个竹鞭子打,妞儿的小腿肚子都肿起来了。”
“你男人也是发癫,现在你男人的大哥也不在家，等他一回来,怎么跟人说,到时候你都要跟着一起挨骂。”
回娘家是雨兰镇的年轻媳妇的常事,闹了矛盾，一回娘家住一两个月的都有。
敢闹着回娘家的媳妇儿都硬气，不去接是不会自己回来的。
去接就有个章程。
不少人回娘家都是为了婆家这边分家，年轻媳妇们一开始都是跟公公婆婆一起住，妯娌之间，婆媳之间总会有矛盾，最后为了分家就回娘家。
桂萍不懂这些，她不是雨兰镇人，本身年纪又小，过去也没有人教她。
现在就只能问道：“那现在可怎么办？”
“这个就不好说了。”小燕说道：“毕竟是你男人打了她孩子，人家娘家去哪儿说都占理。”
“要是别人我会说算了，你男人下手打人，肯定打的不轻，现在的孩子可不是以前的孩子了。”一个婶子说道。
另一个婶子一边套秧子，一边说道：“我家我婆婆都不能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打我的娃，更何况还只是小叔子。”
“但也是她硬气，这一次你男人肯定要遭殃了，她娘家也硬气。”
桂萍就在旁边听着，说道：“是啊。”
“你男人那个脾气是真不行。”那个婶子本来想说你好好收拾一下，但一看桂萍才十几岁，她叹了一口气。
“你其实不该嫁这么远。远嫁要吃大苦。”
婶子们也说的是真心话，年轻姑娘性格真强，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你性格也强不起来。
“我觉得还好，就是离娘家远了点。”桂萍说道：“我婆婆她们还好。”
在外面肯定要这样说，要是说了不好听的话，传回去了估计要吃苦。
“你不想你妈老汉吗？”大家也开始好奇她怎么会嫁到这里来。
桂萍说道：“我妈生我的时候死了。我爸经常打我，所以不想他。”
这个话肯定传不回去，她就说了她爸的事情。
小燕叹了一口气，可怜。
桂萍道：“我爸那个人，我要是回去，带东西带少了肯定还要挨打。”
她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婆婆倒是个好的。
“唉，你这个日子，是真的难熬。”
“也没有，我公公婆婆还好，大嫂人也好，你们也对我好。”
桂萍细声细语地说道：“我婆婆昨天还给我留了鸡蛋。”
几个婶子都有些惊讶，有一个性格爽朗一些，说道：“就一个鸡蛋就把你收买了？”
“你以后给人家生孩子还要掉半条命。”一个好心婶子也是从年轻媳妇过来的，说道：“婆婆对你再好，你都要记得，她最疼的还是她儿子，对你好，是因为要你生孙子，以后你就明白了。”
桂萍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情，她从小就不会想特别远的事情，只想今天的事情，只要今天能吃饱饭，今天不被爸爸打就好。
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她妈就是生她的时候死了。
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比她大十岁，一个大八岁，后来的后妈还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她后妈有自己的孩子，不为难她们，也不喜欢她们。
一天天长大，大姐出嫁的时候，她和二姐都有些羡慕，以后大姐就不用挨打了。
大姐出嫁那一年正好闹灾荒，家里没有吃的，只能吃树皮。
家里有几只鸡，几个鸡蛋要给父亲和弟弟吃，她们和继母只能啃吃野菜糊糊，吃多了这些东西总是忍不住流清口水。
夜里经常饿得睡不着觉，二姐就会拉着她一起去鸡圈。
那个时候她们真的好希望能够有一只鸡，在晚上偷偷的多下了一个蛋。
可从来都没有过。
家里的鸡蛋和红薯土豆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挂在房梁上。
有一天早上，父亲发现了鸡蛋少了两个，问谁偷了。
家里就只能是她和二姐，不是她，那就是二姐了。
二姐被打得趴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她说没偷，可是父亲打得更厉害了。
那天晚上，二姐挨着她流眼泪，跟她说，小妹，我们明天偷偷去找大姐吧。
大姐嫁到了香金镇那边，大家都说香金镇有钱，她大姐是去享福了。
那么有钱的地方，如果是享福，为什么没有本地的女孩子嫁过去，为什么还要从远一点的地方花更多的钱娶媳妇儿？
小孩子也不懂这些，真的就当自己大姐是去享福了。
“香金镇那么远，我们又没有去过。”
“要是再不去的话，我们都要饿死了。”
“你就说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桂萍想了想，如果二姐去找大姐了，自己不去，那家里就只剩自己了，她不想一个人，而且她也非常想大姐。
还是跟着二姐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大姐。”
第二天，二姐没有醒过来，她像某天早上桂萍去鸡圈里找鸡蛋时发现的某只鸡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二姐被埋在后面山上，一个小土包里。
家里再也没有人跟她一起挨打挨骂了。
二姐死了，桂萍想去香金镇找大姐，大姐家里说不一定会有吃的。
香金镇太远了，她一个人害怕，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一直都在想，等自己长大了就去，等自己长大了就去。
什么年纪算长大了？
她也不知道，她没有等到去找大姐，只等到了出嫁。
其他人都觉得她嫁得不好，但她自己真的觉得还好。
可现在，婶子们提醒了她，她还要生娃儿。
桂萍想起了大嫂骂她的话。
她以前挨骂的次数也多，大多数都不会记在心里，但大嫂骂的那一句她却记住了。
——管男人你管不住，让你看几个娃儿你也看不了，还好你没有孩子，你要是有娃儿，你这幅样子，你娃儿铁定要被他打死。
她现在细细想来，心里是难过的。
昨天的时候她在想，如果她妈活着，她现在是不是和大嫂一样。
现在她又想，如果她以后有了孩子，她能像大嫂那样吗？
她心里有答案。
因为心里有答案，所以才会这么难过。
她想起了妞儿被打的时候，她那个时候好着急，拉不过来妞儿，又抢不了男人手里的竹鞭，只能看着妞儿挨打。
这样下去不行。
她倒是不怕挨打，可是以后她的娃儿怎么办？
桂萍往回走的时候，村校还在上课，她本来扛着锄头，现在也把锄头放了下来，她走到了村校外面，走得非常慢，在听里面的知青讲课。
那个知青跟她一个年纪，还比她小一个月。
她打外面慢慢走过，里面的知青的声音很温柔。
里面的娃儿们都在认真听课，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去集市，集市那边有学校，其他和她差不多的孩子就去学校读书。
大姐当时牵着她从学校大门走过去，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读书。
现在，村校就在旁边，她的孩子以后肯定也要读书。
可是，如果她男人不干怎么办？她打不赢，也说不赢，她真没用。
每当这个时候，桂萍就会想两个姐姐。
桂萍心目中，她最没用，两个姐姐都比她厉害。
大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灾荒的时候，大家都要饿死了，大姐总会有办法偷偷给她弄点吃的。
不仅如此，大姐还会做人，村子里的婶子们都喜欢大姐，每次谁家里做喜事需要帮手就会叫大姐。
大家经常说，大姐贤惠懂事，以后无论嫁到哪儿，都会过得好。
这件事在桂萍心目中是和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一般的存在，她心里甚至隐隐地觉得自己要是和大姐一样厉害，她也能过上好日子。
香金镇太远了。
香金镇的确非常远。
香金镇带个信到雨兰镇，再从镇上带信到大队里，要四天时间。
桂萍拿到信的时候，一听说是香金镇过来的，喜出望外地说道：“是我大姐，肯定是我大姐。”
“我大姐嫁到了香金镇。”
她只有十八岁，对这个世界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天真。
她嫁得不好，男人对她不好，她觉得是因为她不够好。
她依旧觉得大姐嫁到香金镇，肯定会过得很好。
香金镇那边有钱，而且大姐人那么好，她嫁过去肯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桂萍是识字的，但她认字很慢，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认。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桂萍小妹，你能来看一下大姐吗？大姐有事想要求你。”
后面是地址。
桂萍有点高兴，大姐出嫁的时候，她才八岁，那个时候她和二姐在家里说的最多的就是去香金镇找大姐。
后来，二姐死了。
她一个人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我要去香金镇找我大姐。”
她把这话告诉了婆婆，婆婆只是说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写个信。现在这段时间地里哪里离得了人。”
见她真不高兴，婆婆又说道：“你要真想去，等过段时间空下来，让你男人陪你去。”
桂萍心里不甘心：“我只去两天，两天就回来了。”
婆婆道：“这样吧，我认识运输队的人，你给她写个信，我让运输队帮你带过去，你还可以带一包洋芋果果给你大姐。”
桂萍知道，再说下去，婆婆也要生气了，只能给大姐写了信，然后拜托给了运输队。
桂萍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大姐在叫她。
大姐好像就坐在门口，她好像只有几岁，大姐对她招手：“小妹，你过来。”
大姐给她拿了好多野果子，酸酸甜甜的，用桐子叶包起来的。
“小妹，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听话。”
桂萍猛地起身，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她心里很慌。
第二天傍晚，她去了镇上，找运输队，运输队的人还没有回来。
第三天，人回来了，洋芋果果和信都带回来了。
对方和桂萍说道：“你大姐生病没了，这信也没地方送了。”
很快，桂萍的父亲也来找她了，叫她喊上她男人一起去香金镇给她大姐讨回公道。
桂萍这才知道她大姐是怎么死的。
桂萍的大姐叫桂秀，桂秀被她父亲嫁给了一个年纪很大的瘸子，瘸子性格怪异，起初两年经常打人，后面桂秀慢慢立稳了脚跟，跟村里人关系好了，经常一起上工，一起洗衣服。
瘸子又怀疑她偷汉子，前前后后怀上了两个孩子，都被打掉了，男人动不动就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一去二来，大家也不跟桂秀走得近了，瘸子又常常打她，桂秀身体垮了，害了病，精神也垮了，人也就没了。
桂萍的父亲骂道：“我好好一个女儿，送到他们家出了事，他们不给一个交代这事不能完！”
桂萍看着她父亲，想起了大嫂的父母，她不愿意再想。
她跟着父亲叔爷们一起去了香金镇，他们这边人很多，仿佛是去给大姐撑腰一般。
桂萍看到了大姐的男人，那是一个比她们父亲年纪还大的瘸子。
她依旧是那个不起眼说不上话的人，最后瘸子他们那边赔了钱，又赔了两床被子，这才算了。
桂萍也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她碰人就说：“我大姐人很好，她很勤快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想娶她。”
“我大姐……大姐很好，她干活很快，冬天的时候，三婶她们就会叫我大姐去帮忙做咸菜。”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大姐很好，她应该能过得很好才对。
小时候，她和二姐挨打更多一些，大姐挨打没有她们多，就连后妈都不怎么针对大姐。
因为大姐勤快，听话，她会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
在桂萍心目中，大姐应该要过好日子才对。
村里的人被她的精神状态吓到了。
纷纷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你不要想那么多。”
好像这些话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依旧见人就说：“我大姐人很好，很勤快，我小时候差点就活不下来，是我大姐抱着我到处讨奶喝。”
“她很能干，能从崖下背石板上来。”
她好像困在了什么里面，想要找一个答案。
可她对这个世界认识得如此浅，让她连那个问题都问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桂萍的人生，如果有书名，大概叫《如何摧毁一个人的个人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