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娟做好了女儿的小书包,她小时候就是这种小书包。
钟娟出生在平城,那个时候,她们家周围的人,家家户户都是开店的,她家里是裁缝店,兄弟姐妹有八个人,父母也都受过教育,所以从小就要所有的孩子都去读书。
她母亲经常说:“你们八个啊!总有那么一个是读书的料!”
但实际上,除了她,谁都没有读完小学。
那个时候日本鬼子来了,每次轰炸机出现,学校就要拉一个警报,家里人就赶紧把孩子接回去,孩子们也非常害怕日本鬼子。
来来回回地折腾,她的哥哥姐姐就干脆不去读了。
钟娟那个时候没想那么多,因为她不像几个姐姐拿起针线就什么东西都缝得出来,她从小被说笨手笨脚,直到有一天去了学校,她也开始被夸了。
她成绩好。
于是,哪怕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日本鬼子的威胁下,她读完了小学。
后来有一次轰炸,她的家人都死在防空洞里了,她当时没有进防空洞。
一家人只有她活了下来,赔的钱被亲戚抢了,她身无分文,阴差阳错地跟着逃难的人离开了平城,再也没能回去。
现在读小学应该没有她小时候那么难,她心里也有盘算,女儿像她,应该是读书的料。
再绣一朵花吧,钟娟这样想着。
钟娟其实不太会绣这些东西,把这个书包做出来已经是她作为裁缝女儿的极限了,但弄个大概的样式糊弄一下女儿和以后女儿的同学还是没问题的。
女儿听说她要在书包上绣一朵花,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要这种花花!”
女儿风一样地跑出去,不知道从哪儿摘了一朵红色的小野花回来。
“妈妈,你按照这个弄。”
钟娟看了一眼,这个红色的花瓣这么多,这就有点为难她了。
她只会绣一个红色的大圈圈,然后再绣几个红色的小圈圈。
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一朵花了。
还好,她女儿好糊弄,看着她的那五个圈圈,居然抱着书包说:“妈妈绣的花真好看,我以后天天背着这个花花书包去学校。”
“这么想去学校啊?”钟娟笑道。
“想!”小传芳当然想去学校,等她去了学校,就可以不用看到奶奶了。
“死东西!你一个母鸡,不下蛋,天天噢噢叫个鬼啊!”
外面,婆婆在打家里养的老母鸡,一口一个不下蛋养了有什么用,过两天就杀了。
钟娟走了出来,说道:“妈,母鸡听不懂你说话,想骂我就直接骂。”
“你自己多心了,我可没有骂你,你现在是村长了,了不得了,我哪里敢骂你。”她婆婆阴阳怪气地说道。
“妈,你别总是有情绪,我知道你想我生儿子,但现在实在不是机会,村子里事情需要我,生孩子,坐月子,带孩子,都是事。”钟娟很耐心地和她解释。
传芳在后面看着,总觉得妈妈太好脾气了。
钟娟觉得她婆婆也是苦命人,她现在听了很多新思想,越是听越觉得她婆婆是被旧社会毒害了,也不能怪她思想陈腐,是旧社会害人。
钟娟拉着婆婆坐了下来:“家里也有传芳了,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娃女娃都是一样。”
“你别拿你当村长那一套来使派我,不管是什么社会,家里没个儿子,立不稳,你说村里面事情多,村里那么多男人,他们担不起事儿吗?非得让你一个女人去做。”婆婆倒也没有阴阳怪气了,而是直话直说:“你男人天天也看着的,你都能做,他还不能做吗,村子里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让他去做。”
钟娟:“……”开什么玩笑,她好歹读过小学啊,她男人拿什么跟她比?
在她婆婆心目中,男人是真的什么都行。
实际上,她男人干活都不一定有她婆婆厉害。
“他不认识字,弄不了这些。”
“你可以教他。”
“他脑子笨,教不会。”
“你怎么说话的?他是你男人,无论到了哪个社会,你做儿媳妇的是不是应该孝顺婆婆伺候你男人?家里的事情都没有弄清楚,还要去搞村里的事情?我还不是那种过分的婆婆,你要是遇到那种过分的早就把你打死了。”
钟娟:“前段时间有一个婆婆打死了儿媳妇,后面就被枪毙了。”
“你还来吓唬我?我也没有要打你,我就是让你快点生个儿子,给我们孙家传宗接代。”
钟娟:“……”
你们孙家传宗接代关我钟娟什么事?
再说了,孙家传宗接代关你一个姓李的人什么事?
钟娟真的好想说这句话,但不能说,因为说了她婆婆也不能理解,反而要骂她嫁到孙家就是孙家的人之类的话。
她其实有想过带闺女回平城,但认真考虑过后也觉得不现实,至少得等闺女再大一些,到时候进城读初中就刚刚好。
“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说。”钟娟给她婆婆描绘了一个不可能的未来,“我也怕生了儿子没有人带,你帮我先带好传芳,我一高兴,就再生一个。”
钟娟就采取这种拖拖拖的方式,反正不会生孩子了,该当村长还是要当。
钟娟是个非常负责的村长,村子里寡妇家的草屋倒了,钟娟担心她的情况,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似的,母子三个人,实在是难熬。
钟娟作为村长,便把她们家的房子腾了一些出来,让母子三人住过来。
母子三个人都是老实人,尤其是寡妇,话不多,但是手脚非常麻利,帮忙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家里,哄得她婆婆都不来指桑骂槐了,家里的几只母鸡可算是逃离了她婆婆的魔掌了。
钟娟能够感觉到对方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以儿子为中心,有什么吃的第一时间给儿子,自己都不吃。
“你也要吃。”钟娟经常跟她说。
每次对方都摆手:“我不用,他们吃饱了就行。”
对方低眉顺眼地做饭打扫卫生,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们都盼着娶个老婆。
但很快也出现了麻烦。
钟娟从镇上回来,就听到有人来告状。
“这两个孩子把我们养的鸡杀了!”
钟娟皱眉,把寡妇和她的两个儿子叫了出来。
原本低眉顺眼的寡妇叉着腰不承认自己儿子偷了别人的鸡。
钟娟:“……”都不问问吗?
“我看你们是自己的鸡不见了,就来冤枉我们孤儿寡母!”
两个儿子也在一边配合得大哭。
钟娟的婆婆立马就出来,也说道:“尽胡说,我一直在家里,他们两个人一直都在陪我,哪里偷你们的鸡了?”
寡妇的两个儿子哭得更大声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寡妇也开始哭天喊地了起来:“老李,你怎么死得这么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
钟娟被她们哭得脑仁疼,道:“先别哭,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哭什么,谁还能因为你们哭少了就冤枉你们不成,我问问怎么回事。”
那头的人也被她们孤儿寡母吓到了,本来以为就算了,结果见钟娟明事理,赶紧和她说:“村长,是这样的,我家母鸡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今天早上在后山找到了鸡毛,还有熄灭了的火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看到这两个孩子在那里烧了火。”
本来哭天抢地的几个人一听这话,立马就吵吵开了。
“你也是听别人说,别人胡说八道怎么办?”
“有人亲眼看到他们偷了你们的鸡吗?”
“我看你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既然如此,你不如把我打死算了,我们孤儿寡母一起死在这里,你就满意了。”
“妈,我没有偷,我不要死。”
“奶奶,我们没有偷。”
又开始哭上了。
对面的人已经头大了:“算了算了。”
钟娟都来不及说什么,对方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他们一走,这几个人也不闹了,可钟娟很生气。
没偷就是没偷,好好讲道理不行吗?非得哭天抢地?
钟娟回过头,沉着脸:“你们两进来,我有话问你们。”
她是村长,又把寡妇和她的孩子安排在她们家里,自然觉得自己有责任弄清楚这里面怎么回事。
小孩子再会撒谎也顶不住大人的盘问,钟娟几句话就把事情盘问了出来。
两个孩子就承认了偷了鸡吃,钟娟有些惊讶的是,她婆婆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不知道这个事情,但就是能不问就哭天抢地地觉得没有偷。
钟娟受过的教育就是做错了事情一定要受罚,不能这样糊弄过去,可能对方是不计较了,但于对于小孩子来说,他做错了这件事情,没有受到惩罚,他以后还敢干。
她给寡妇说了,寡妇含着泪打了两个儿子手板心,钟娟又带去赔礼道歉。
这事就算完了,孩子可以犯错,但得意识到那是错误的。
钟娟那个时候是这样想的。
她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寡妇抱着两个儿子哭了多久。
“妈妈也不想打你们,可是现在没有办法。”
1973年,当年的寡妇已经是传芳的后妈了。
她听到其他人说钟娟并没有跟人跑,而是被人杀了,她心里有些慌,这种慌来自于她恨钟娟,害怕大家觉得是她杀了钟娟。
她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想起了钟娟故意让她打她儿子的事情,明明别人都不计较了,钟娟却偏要为难她们孤儿寡母。
她心里自然是恨钟娟的。
在她看来,钟娟生不出来儿子,想要抢她的两个儿子,不仅如此,还要因为生不出儿子来,专门刻薄她的两个儿子。
而那件偷鸡的事情,在她看来,对方都不追究了,钟娟还要故意追究,就是为了让她打她的儿子,好让儿子恨她,这样钟娟就有机会抢走她的儿子了。
后来,钟娟不见了,把女儿留下来了,她还是帮忙养大了,结果却是个白眼狼,不听话不懂事,跟她妈一个样。
现在,钟娟的女儿死在外面了,她儿子在香金镇混得风生水起,她心里头高兴。
她这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大的有出息,两个小的孝顺,她心里的慌张被驱散了,她有四个儿子,她心里感到了一阵安稳。
香金镇和雨兰镇不一样,香金镇有煤矿,民国时期就有煤电厂,他们五十年代就有了水电站,有了电,各种工厂应运而生,纺织厂,农业机械厂,造纸厂,酒精厂……
他们的镇建设得特别好,在她心目中,她两个大儿子肯定也是在工厂里干活。
实际上,孙家两兄弟并没有在镇上,他们在香金镇的山里。
他们拿着锄头,弯着腰,埋着头,一个劲地挖着地。
其他人都已经睡觉了,远处偶尔能够听到一声狗叫,更多的还是来自山间的风,吹在脸上格外冷。
可是,身上却是热的,汗水打湿了衣裳,模糊了双眼。
兄弟中的弟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来,从小到大他们就没这么辛苦过。
这倒是真的,他们虽然是被妈带到新家,但奶奶把他们当做亲孙子看待,干过一些农活,但没有这么重。
大哥叫孙聪,见弟弟坐下了,说道:“别休息了,继续挖,现在不干点活,明天吃什么?”
“哥,我想回老家了。”
“多挣点钱再回去,现在回去又要被他们瞧不起。”
一想到老家的人的嘴脸,弟弟只能站起来,继续挖地。
两兄弟好不容易挖了两大背篓,这也不是结束,还要背下山才能换钱。
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对山路也不熟悉,下山的路不好走,没一会儿就哎哟哎哟了。
肚子也饿了,饿得心发慌。
“你不要叫了,等到了山下,换了钱,到时候让你吃个饱。”
走在后面的弟弟一个踩空,整个人和背篓一起滚了下去,直到被树拦截住,这才作罢。
他摔得浑身都在疼,膝盖和脸都擦破了皮,火辣辣的。
背篓里面的生姜洒了满地。
“快点捡起来!”
两个人又捡了半天,才把所有的生姜都捡了回去了。
还得继续往下背,就这样到了镇上。
镇上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来,远处的工厂有隆隆隆的声音,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很快就到一户门前停了下来。
孙聪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问道:“做什么的?”
“我,孙聪,生姜。”
房门打开,他们跟着人,背着东西往里面走,很快那人打开了地窖,兄弟俩就跟着一起下去。
地窖里面还有好些个人正在交货。
“生姜。”带他们进来的人跟里面的人说道。
里面的人就过来把两个人的背篓接了下来验过了货,称了斤。
一块五毛钱。
两兄弟捏着辛苦了一晚上得来的钱。
弟弟眼睛盯着那边的几个人,那边的人手里提着的是一大圈电线。
“你在看什么?”哥哥问道。
孙明小声说道:“他们卖了十块钱。”
那可是十块钱!
孙聪也非常惊讶,这么多?他们卖的是金子吗?
而此时,香金镇的山上,生产大队的知青们从睡梦中醒来,身体已经逐渐适应农村高强度的农活了。
她们吃了早饭,有说有笑,和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出去除草。
今年她们生产大队种了不少经济作物,知青们就负责姜,她们分到的良种姜,听说一株种出来的姜能有两个巴掌那么大一饼。
现在快到收获的时候了。
等到她们到了地方,满地的姜杆杆,一副强盗过境的样子……
短暂的安静后,姜地爆发出了一阵阵骂声:
“哪个该砍脑壳的啊!!!”
“哪个杀千刀的!”
“偷人姜!”
“队长!我们的姜被偷了!”
他们种了这么久的生姜,被人一晚上就偷了,偷姜贼,不得好死!
生姜太便宜了,而且要从山上背下来。
累死累活干了一晚上,才一块多,而且每个村子只能去一次,这活路不长久。
兄弟俩决定另外找个门路,卖电线就不错了。
香金镇有人在搞电线卖钱,当然都是偷偷的,和他们偷生姜卖钱一样,都只能在晚上偷偷进行,也只能地下交易。
但电线就跟生姜不一样,电线就在镇上,而且到处都有,不用累死累活地从山上又挖又背。
在两兄弟看来,那些人拿那种大剪刀,一剪,一大摞电线,卖了不少钱,这个活太好了。
两兄弟买了烟给那些人,对方也非常爽快,就把他们那个行当跟他说了,帮他们找了收购的人。
“不要贪多。”对方最后还嘱咐道:“要是被抓到了可是要坐牢,所以你们自己要小心。”
兄弟两一点都没有在意这个事情,他们买了大剪刀,心里高兴得很,偷了那么多次生姜都没有被抓,他们一直都很得意。
之前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有好多这样的电线,只是没有想到可以剪来卖钱。
那么多电线得卖多少钱啊?两兄弟都陷入了这种马上就要发财了的兴奋之中。
他们一走,剩下的几个人突然想到了点什么。
“大哥,他们好像一直说的是电线,他们不会没认出来这是通信线缆吧?”
通信线缆和电线不是一个东西,区别在于通信线缆一剪刀下去不会死人。
“通信线缆拗口,我们平常也是说的线缆啊。”
“不是通信线缆,难不成他们两个人还以为我们卖的是高压线线缆吗?”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想起那两个人拿着的大剪刀,然后又说道:“应该不会有这么笨的人。”
应该不会有人用剪刀去剪通电的电线吧?
就更不要说高压线线缆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有八个人会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2/8,有因有果,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两个大儿子从小时候偷东西开始就已经定了结局,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钟娟一直做村长,她是那种认真负责的人,可能顶着各种压力都会教育自己村子里的后辈,让他们走上正途,寡妇也有机会改变自己愚昧的思想,但很遗憾,这个机会被杀死了。
他们的批语是“给他们多大的天地,他们就能作多大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