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是你?”妇女们青菜都不揉了,纷纷站了起来,试图从一个陶元红这个中年妇女脸上找到当年那个好看小伙子的影子。
大家隐隐约约都能记得对方非常腼腆,笑起来很羞涩,除了钟村长,都不怎么跟人说话。
现在这个大口喝水,和她们聊天摆地的中年大姐……
是一个人?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你是女的,那是男的。”
“就是我!”陶元红站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十七岁,已经跟现在差不多高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强抢民女。”
她尝试着学着那个时候的样子,捏着嗓子说话:“我也不要别的,你们家闺女多大了?”
“不像啊。”
陶元红:“……我长胖了不行吗?”
“当时请我们吃饭的时候,还有人骂我是地主儿子,不让我上桌吃饭。”陶元红说了另一个事情。
“我当时就被气哭了,我一哭,大家就说算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她也说出来了。
“你……真是那个好看的男人?”
“当然就是我啊!”陶元红解释道:“之前演地主儿子的那个人又矮又瘦,演完前两场就被人打了,后面的几百场都是我演的。”
一开始,她是被拉去临时顶上,结果发现她居然演的还不错,再加上那个地主儿子话不多戏份少,就是出来抢人,骂人,所以就一直让她一个女孩演。
那个时候她瘦,个高,没怎么发育,再加上短头发,除了剧团和接待的人,其他人都不看不出来她是女娃。
接待的人肯定知道,因为要安排住宿。
她对钟村长的印象是那是个很好的大姐姐。
她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当时只是来雨兰镇一趟,居然还有这么离谱的谣言。
陶元红的第一反应就是:“那钟村长去哪儿了?”
“你真的没有带钟村长走?”
“当然没有啊,我那一年十七岁,你们跟我说话我都还要害羞,我还能带人走?”陶元红又一次强调:“我那个时候就是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娃,钟村长照顾我是因为我年纪小。”
十七岁,现在这个年纪回过头再看,那个时候年纪好小。
“你们谁传的这个话?”陶元红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因为长得比其他姑娘高,还要演一个坏男人,跟人说话都觉得不好意思呢,怎么就变成了故事中拐走别人的男人了?
这事太荒唐了!
难怪找不到钟村长了!所以钟村长在哪儿?
“钟村长怎么回事?”
大家同样也很震惊。
唐国兴一直都在后面听着,从陶元红说出那句她就是当年的男人开始,唐国兴的脑子就处于高速运转中。
她和小春曾经无数次躺在枯草堆里,听传芳一遍一遍地说,她妈妈没有跟人跑,她很难忘记小时候三个人一起找传芳妈妈,最后被大人们单方面镇压了。
而这一刻,传芳如果在该多好。
大家都开始讨论了起来。
“如果钟村长没有跟你一起走,那是去哪了?”
那个时候压根都没有通大路,要离开雨兰镇,一个人是很难的,翻山越岭,山里还有狼,有野猪。
原本觉得钟村长是和那个好看的男人,和剧团一起走了。
“她一个女人,怎么也不能自己翻山越岭去城里吧?”
唐国兴走上前,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你们中有没有人记得是谁说看到了钟村长跟人跑了?他怎么说的?亲眼看到的吗?什么时候?在哪儿看到的?”
唐国兴把重点拉了回来。
“你们中有人亲眼看到了吗?”
“我没有,我是听大婶她们说的。”
“我也没有。我那个时候才十几岁,我也是听大人们说的。”
大家也都明白,既然当年好看的男人是个十七岁的姑娘,那个说亲眼看到的人,一定有问题。
“大家回去问一下这个事情,看一下有没有人记得,到底是谁说的亲眼看到的。”
这下子,整个镇都炸开锅了。
一是当年那个好看的男人实际上就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二是钟村长到底在哪儿了?
三是为什么会有人说亲眼看到了钟村长跟这个姑娘跑了?
钟村长跟人跑了,对于雨兰镇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事情,钟村长并不是雨兰镇的人,她是战争后逃难过来的,也没有亲人在这边,也没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当年这样的说法出来的时候,她是孙家的儿媳妇,孙家接受了,大家也就不再追究了。
大家都开始找到底是谁说了亲眼看到了钟村长跟人跑了的事情。
有人说是铁铺家的老婆亲眼看到的。
可铁铺家的人说,她是听人说的,没有亲眼看到。
也有人说是住在垭口的龙家的人看到的,因为从桃花村下来,要经过那里。
雨兰镇的人们饭前饭后都在想这个事情,大家都认定了当初说亲眼看到的人肯定有问题。
这么多人,集体回忆起来,天天讨论,很快,大家就想起来第一个说这话的人是谁了。
唐国兴都很惊讶,是桃花村的石匠。
一个和传芳,传芳家都没什么关系的人。
石匠也百口莫辩,一个劲地说他没有杀人。
“就是你说的,我想起来了,我妈回来的时候,说的是石匠说亲眼看到了。”
“我原话不是那个意思。”
“当时大家不是都在找钟村长,结果一直没有找到吗?我当时就喝了两口酒,就跟大家猜她是不是跟人跑了。”
当时钟村长想要修路,他心里不爽被一个女人指挥,后来人不见了,他就随口这样一说,说钟村长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又看不上她男人,跟那个剧团的男人关系那么好,说不定就是跟人跑了。
他没有说亲眼看到,只是这样猜。
“后来不知道怎么,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我亲眼看到了。”
大家都不相信,怎么会随口说这种话,都还在怀疑他杀了钟村长。
石匠百口莫辩,只能来找唐国兴帮忙。
“队长,我家里的情况你也了解,钟村长当年走的时候身上有钱,要是是我杀了人,我们家还能穷成那个样子吗?”
“我当时就真的是随口那样一说,我也没想到大家后面会传成那个样子,你帮我跟大家解释一下,我肯定不可能杀人。”
唐国兴就听他这样说。
唐国兴这辈子没有这么生气过,她此刻恨不得把这个男人送去孙家,给孙家当一辈子老婆。
他一句随口说说的话,落下来就是传芳二十几年的痛。
幼年的传芳,幼年的她,就是被一句有人亲眼看到了打败了。
唐国兴做人非常平和友善,尤其是她作为干部,对于很多事情都很包容,很多时候,也都愿意给人体面。
可此刻,她说道:“传芳死的时候都以为她妈妈跟人跑了,她还在想一定要修路,帮她妈妈修好这条路,就没有人骂她妈妈了。”
“你说了这个话,大家怀疑是你杀了人也是情理之中,我也做不了什么。”
唐国兴说是这样说,但她也知道,看这个随口一说的人现在被人冤枉的确痛快,但她们更重要的还是找到真相。
她找到了石匠家人,邻居,挨个谈了话,基本上排除了这个人的嫌疑。
线索又断了。
石匠松了一口气,开大会的时候,又是随口一说:“我家穷成那样了,怎么都不可能是我,要我说,最应该被怀疑的还是张家,他们家一直都过得不错,说不一定就是他们家癫子杀了人,然后其他人把尸体藏了起来,又把钱拿走了。”
他还真是喜欢随口一说。
这话……
这个时候,大家想起来,传芳小时候曾经说过,她亲眼看到了她妈妈走的时候拿了她的花花书包装钱,后来花花书包在张家。
之前因为传芳是小孩,又有人说看到了钟村长跟人走了。
大家就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
现在,传芳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不一样了,她在大家心目中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是一个品行端正,有出息有能力的人。
再加上当年的当事人之一不仅是女的,而且当时只有十七岁,压根没有带人走。
于是大家就想起了当年传芳说的话,把目光放在了张家身上。
癫子……会不会是他把人杀了?然后张家其他人把尸体藏起来了。
张家老太太今年九十岁了,他们家依旧养着那个癫子大儿子。
她听了大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把在家里关着的大儿子赶了出来,拿扫把又是打又是骂:“我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讨债鬼,现在大家都说你杀了人,你说清楚你有没有杀人。”
唐国兴和小春也在,和过去她们三个小孩子偷偷摸摸来张家不一样。
过去,她和小春还有传芳都只是小孩子,只能站在边上,现在她们两个人俨然就是众人的核心。
只是缺了传芳。
小时候的传芳用自己对自己妈妈的信任和爱,在所有人心目中种了一颗种子。
尽管那个时候,大家不相信她。
可当有一天,当谣言中的另一个主角站在面前,告诉大家她没有带人跑。
这个时候,雨兰镇的人们第一反应不是看错了,也不是会不会还有其他人。
而是想起了当年传芳发脾气,赌誓说的那句话。
因为当年听到那些话的人都是半大的孩子。
她们长大了,开始成为了雨兰镇的主体人群了。
本来应该是传芳站在最中间,看着这些人有意无意间埋葬了真相。
本来应该是她站在这里,要所有人给一个公道。
现在,所有人都在。
唯独没有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