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春[1970]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从那天传芳哭过了以后,唐国兴觉得传芳生病了。
不是感冒发烧拉肚子，这些都只需要喝苦苦的药。
而是另一种病。
唐国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以前三个人一起玩，传芳话虽然少,可是她在认真听她们两个人说话,会主动牵手，三个人一起用玉米粒爆爆米花的时候，她就算不说话，可是她也很高兴，眼睛总是亮亮的。
现在，传芳总是出神，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她们两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听,也不想跟她们说话。
她像是变成了唐国兴爷爷奶奶那样的人,总是不高兴，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高兴起来了。
爷爷奶奶就是这样，再好玩的东西都不觉得好玩。
“传芳,我们一起去爆玉米吧！”
如果是以前，传芳会飞快地跑过来,然后牵住她们俩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好啊！这一次轮到我上去拿玉米了！”
而现在,她跟在两个人身后,没精打采地点头,仿佛不是要去爆玉米，而是要去洗粪桶。
以前能够让她开心的事情,她也开心不起来了。
不仅如此,现在她好像也不怎么吃东西了,吃午饭的时候跑了两口就不吃了，剩下的都给她们两个人吃。
这样下去可不行，唐国兴和小春都担心得不得了。
唐国兴和小春想了一个办法，她们偷偷搬了小春家的竹梯子过来，竹梯子靠在火坑的墙边。
墙上挂了一块大腊肉，这腊肉都挂了快一年了，天天烟熏火燎，变得黑黢黢的了。
唐国兴爬到梯子上面，用刀切了一块肥肉下来，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来被切了。
唐国兴又往肥肉下面抹点灰，这样就不容易看出来。
唐国兴还想切瘦肉，可是瘦肉太干了，切不动。
她只能下来。
传芳回去喂猪了，唐国兴和小春就趁着这个时间，把肥肉洗干净切成小块儿，放进了铁罐里，又洗了洋芋，把洋芋切成小块也放进罐子里，倒上水。
上火开始煮。
小孩子的烹饪就是这么简单。
肥的腊肉本身就有盐味，水烧开以后，腊肉的油和盐味就进去了土豆里面。
两个小孩子继续加柴火，继续烧，等到里面的水烧干了，油脂开始滋滋作响了，这个时候里面的土豆也已经耙软了，小春打开了罐子的盖子，唐国兴用勺子往里面压一压，油渣和土豆泥融在了一起。
两个好朋友闻到这股香味，高兴了起来。
“传芳肯定会喜欢吃！”
起锅的时候，小春把野火葱放进去，这一下子就更香了。
两个小孩子疯狂地咽口水。
传芳一来，面前就被放了一大碗喷喷香的土豆泥，这个土豆泥里面有油渣，有野葱。
香了整个草房子的油渣土豆泥。
“快吃！吃了油洋芋就会心情好！”
两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她们希望她吃了以后会高兴起来。
“一起吃。”
三双木勺子，一个大碗。
一人挖了一勺子。
唐国兴和小春露出了同样表情，真是太好吃了！
她们俩吃完了立马看向传芳。
“好吃吗？”
传芳点了点头，然后就放下了勺子：“我不饿，吃不下去了。”
“可你才吃两口。”小春皱着眉头：“怎么能不饿？”
小春是最爱吃的，再难过只要吃东西都会高兴。
传芳拿起了勺子，努力再吃了两口，可是她吃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过年的时候，大人们灌香肠一样，往里面硬塞。
紧接着传芳就感觉到了一阵反胃，她强忍着不要吐出来。
“还是你们吃吧，我再吃就要吐出来了。我是真的不饿。”
唐国兴听到了哇的一声哭，她以为是传芳哭了。
再一看，对面的小春嘴里包着洋芋，一边吃一边哭。
“小春你怎么哭了？油洋芋不好吃吗？”传芳问道。
“太好吃了。”小春哭着说道：“传芳，这么好吃的油洋芋你都不想吃，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小春不是骂人，也不是咒人，她是害怕，以前她们家祖祖就是快死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去。
传芳也不知道，但她心里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快要死了。
唐国兴也难过得掉眼泪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失去了大猫的小猫，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传芳肯定是生病了，生病了就是这样。”
“我们去给她找点猫抓刺喝。”小春说道。
在雨兰镇，猫抓刺这个药，随处可见，大人们也不会除掉它，那是包治百病，小孩子也有样学样。
唐国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可她毕竟也只是小孩子，无法去修复一个孩子崩塌的世界。
传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跟过去挨打挨骂不一样。
她总是觉得很难过，有些时候早上醒过来，会有一会儿的空白，然后就很想哭，心里好像压着千斤重的东西，走两步路都会觉得好累。
全世界好像没有颜色，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知道唐国兴和小春希望她高兴，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玩。
可她就是觉得好累，不想动，不想玩，什么都不想要，有些时候她就只想坐着发呆。
传芳认可了小春的说法。
“我也觉得我生病了。”
“我们去找猫抓刺。”
冬天的猫抓刺已经落叶了，只剩下扭曲扭曲的枝干，上面还全都是刺。
三个小姑娘戴着手套割了两大包回来。
生火，把铁罐拿出来，把猫抓刺按在里面，倒上水，就开始煮。
最后组成了两大碗苦苦的水。
在两个好朋友的关切目光中，传芳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唐国兴和小春看着她，希望她明天就能好起来，能吃能喝开开心心。
如果能够把传芳治好就好了。
传芳不止是白天是这样，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自从她们做的事情被传芳奶奶知道了，她就不让传芳晚上在唐国兴家里睡觉了。
传芳每天爬山回家，一个人，一座山，山不言，传芳不语，世界上是安静的。
她家庭情况非常复杂，现在她爸和后妈去修路了，家里有两个比她大一点的哥哥，不是亲生的，是后妈带过来的。
下面还有弟弟，弟弟太小了，奶奶在照看，她负责喂猪喂牛。
以前还会和猪牛说话，现在她就是一个没有感情喂猪人。
进去。
倒猪食。
出来。
然后她倒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又想哭了。
她从小就不爱哭，她甚至还记得妈妈说她小时候很省心，吃了就睡，也不爱哭。
一看就是干大事的。
后来妈妈没了，她也来不及哭，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要找妈妈，要防备张家的人，怕自己也被杀。
现在好像要把那个时候没有流的眼泪都流出来。
传芳的两个哥哥很快也回来了。
一个叫孙明，一个叫孙聪，他们本来不姓孙，后来跟着他们的妈妈过来，立马就改了姓。
传芳的奶奶高兴得不得了，说是孙家有后了，把人当做亲孙子养，结果一年之内，后妈又生了儿子，奶奶就更加高兴了，连带着这两个孙子也喜欢得不得了。
他们回来以后，跟传芳是当做相互看不到的状态。
起初刚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传芳的厉害，他们还老想欺负人，传芳个子小，又是一个人，打不赢他们两个人。
可是大家是一家人，人都要睡觉，一天他们醒过来，人被绑起来了，传芳拿棍子狠狠地把他们打了一回。
他们不服气，白天告状，传芳挨了打。
他们得意，觉得传芳这下子知道怕了，肯定不敢惹他们了。
结果当天晚上，他们又在疼痛中醒来，这一次他们的嘴巴里还被塞了奶奶的裹脚布！
传芳没有怕，他们怕了。
他们就再也不敢了。
哪怕传芳这段时间死气沉沉，他们也不敢来招惹，和唐国兴小春不一样，两个好朋友看到传芳这个样子，只会觉得心疼难受。
他们两个人看到传芳死气沉沉，甚至觉得她可能是脑子有毛病，这种时候就更加不能惹了。
传芳不是什么坏人，只要不惹她，她就不会做什么。
她和之前每一天一样睡觉等第二天的到来，今天喝的两大碗药有点不一样……她半夜起来上茅房。
传芳从茅房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孙聪和孙明大半夜地从外面回来，还在数钱。
如果是以前，传芳一定会问。
但她今天提不起力气来，思维也像是停顿了一样，她直接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传芳就听到了对面的李家在跟人吵架。
她也没认真听，她去学校上课。
浑浑噩噩地，一天又过去了。
回来的时候，李家还是很热闹，还在吵架。
路过的时候，传芳听了一耳朵。
“昨天就只有你家孙女经过我们家，不是她偷了我们的钱还能是谁？”
“我们还看到她买了不少东西。”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把钱还给我们，这个事情就算了。”
“你胡说八道！我孙女买东西的钱是她婆家给的。”
传芳停了下来，她看了过去，是那个黄家大姐姐。
传芳听说过，她要嫁给米铺老板的儿子了。
之前就是她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池塘玩，还给她拿了一个袋子装蚌壳。
此时，她气得掉眼泪，一个劲地急着说：“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
她的脸通红，因为太生气，也因为解释不清楚。
传芳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出声道：“你们亲眼看到她偷了吗？”
“除了她，我们家也没有来过别人。”
传芳知道自己说了，肯定要挨打。
她看了一眼那个大姐姐，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还能想起来对方在那个池塘里放水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她还和其他两个大姐姐把她们三个人从泥巴里拔出来。
“昨天晚上，我去上茅房回来，看到孙聪，孙明从外面回来，正在数钱，你们可以去问问什么情况。”
传芳说完就走了。
晚上，她正在煮红薯，奶奶从外面进来，一边骂一边拿竹竿，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传芳以前会躲，现在觉得太累了，也没躲。
她想了一下，奶奶打了她，那说明她那两个哥哥真偷了人家的钱。
好笑的是，偷钱的人没有挨打，她倒挨打了。
传芳也读了一段时间书了，懂很多东西了。
她想，她得活下去，她真是太想知道孙聪孙明以后是什么下场了。
第二天一大早，传芳和往常一样起床，和以前一样去学校。
一个人走在山里。
突然后面有人叫她。
“传芳！传芳！”
她回过头，那个大姐姐跑了过来。
“传芳！昨天的事情谢谢你。”她跑到了传芳面前，立马就看到了传芳脸颊红肿了一大块。
“你挨打了？”大姐姐心里好愧疚，她知道肯定是因为自己这个事情，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现在就更希望能够报答她了。
“对不起，害你挨打了。”
传芳被大姐姐拉着手。
她的手真的很热，应该是跑过来的缘故，手心还都是汗，她的眼睛湿润，看过来的时候，充满了感激，在看到她挨打的伤痕时，几乎落泪了。
“没事。”
“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这辈子就毁了，要一直背着偷东西的名声。”
传芳好像被她的眼神烫了一下，说道：“我也没有做什么。”
“你别这样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都完了。”大姐姐蹲了下来，很认真地跟她说道：“这些钱给你，真的谢谢你。”
因为误会解除了，她不需要背负一个小偷的骂名，她整个人又回到了之前的池塘大姐姐的样子。
传芳看着大姐姐现在的样子，想起了她昨天的样子，她心里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心脏，心跳开始变快了一些，她莫名地想蹦一蹦跳一跳。
山好像也没有那么安静了，阳光努力穿过树叶洒在她的手上。
她心想，还好她的病不要命，要是她病死了，大姐姐可怎么办啊。
唐国兴一大早起来，就看到小春用竹筒装了三个红薯。
“一会儿上了第一节课，我们一起吃。”
小春饿得超快。
一节课不吃点东西就觉得肚子饿。
第一节课一下课，小春就把红薯倒了出来，分给了唐国兴和传芳。
唐国兴才吃了早饭不久，压根吃不下去。
小春完全不能理解唐国兴吃不下去，而这个时候传芳也开始吃了起来。
一口，两口，三口。
她越吃越香，忍不住说道：“小春，还是你们家红薯好吃。”
小春和唐国兴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了过来。
“传芳！你好了！你愿意吃东西了！”
“猫抓刺果然有用！今天再喝一碗！”
“不喝了，好苦！”传芳强烈拒绝，这方面也不像前几天了，前几天让她干嘛她就干嘛。
“传芳！你真的好了！”
“太好了！你愿意吃东西，又不想喝药！”
其他人就看到这三个人抱在一起，庆祝……愿意吃东西了？
还有人不愿意吃东西？
啊？
传芳很快就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眼睛亮晶晶的，吃起东西来，她和小春一样狼吞虎咽。
妈妈的事情短暂地击倒了她。
可是她是传芳。
那个在学校和老师面前挨打都能不丢脸的传芳。
她不会被打倒。
作者有话说：
整理了1973年的剧情后，忽然发现1953年应该还要多写一点。至少不能把那么难过的传芳留在195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