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总是渴望得到父母的庇护,如果父母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她会在生活中寻找替代品。
如果找不到,那她会孤独地长大,孤独地死去。
如果能找到,那就太幸运了。
向梅是一个幸运的人,她的父母立不起来的时候,大姐向兰立起来了。
而且向兰正直善良有自己的原则又积极乐观,雨兰镇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家长。
再加上向兰把自己没有从父母身上得到的东西通通给了小妹向梅。
这导致向梅三十岁了,骨子里依旧有一股子天真和正义,遇事不躲不怕不妥协。
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会因为不想惹麻烦就算了,向梅不怕麻烦,而是在想着怎么处理麻烦。
运输队的人就看到她抱着棉衣,还在为自己的老同学难过。
运输队黄大姐叹了一口气:“唉,谁能想到她在外面混得这么好,要是没出事就更好了。”
向梅听了这话,擡起头,道:“你说的对啊,老家都没有人知道这个事情。”
“咱们回去以后不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了,直接把钱给唐国兴就行了。”
这样就完成了传芳的遗愿,而且也不给唐国兴带来麻烦。
“这样能行吗?传芳毕竟是孙家的女儿。”
“怎么不能行?反正孙家的人也早就当她已经死在外面了,传芳连通知家属都不要,还只葬在外面,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样一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运输队的这两个人和她。
她看向另外两个人。
一个黄大姐,不怎么好形容的黄大姐。
另一个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李家二女儿。
李家二女儿才十八岁,她还年轻,还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她心里其实也觉得应该尊重死者,把钱给唐国兴。
“我不会说出去。”她见向梅在看她,立马说道。
向梅又看向黄大姐。
黄大姐一想,也觉得可以:“这样也行,孙家那一群人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从上到下,都有些无赖,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肯定是不会消停。”
“那这件事情咱们三个人就烂进肚子里面,绝对不能说出去,连自己家里人都不要说。”向梅看着黄大姐,嘱咐道。
黄大姐:“放心吧,我们运输队的人,嘴最严了。”
车子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向梅和小年轻对视了一眼。
“怎么,还不相信吗?”
“没有。”向梅道:“反正尽量不说出去就行,免得给唐国兴添麻烦。”
黄大姐:“说起来,唐国兴和传芳关系很好吗?”
她对传芳的印象也只是她妈跟人跑了,后来传芳也跑了,唐国兴从小名声好,再加上无亲无故,按理说这两个人是八竿子都打不上。
黄大姐年纪比向梅唐国兴这一代人大了十几岁,自然不知道。
向梅和她们是同一代人,她回忆道:“我们小学是同学,她们两个人都是班上的活跃分子,有一段时间关系很好。”
“这么多钱,唐国兴这一次可发财了,我看那一叠,都是十块钱一张的,得好几千块钱吧。”黄大姐有些羡慕地说道。
向梅没搭话,她其实觉得挺难过的。
她和传芳只是小学同学,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流,但她都会觉得难受。
唐国兴和传芳是传芳能够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要留给她的友情,那唐国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肯定会更加难受。
向梅挺不喜欢传达这种消息。
李家的二女儿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子里安静了下来,能够听到车胎摩擦在地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向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率先打破了安静,问道:“黄大姐,你晓不晓得张家她们怎么回事?”
“啊?那么大的事情你没听说吗?”黄大姐一下子来了劲头,说道:“他们家造孽啊,前几年他们家老爷子不知道怎么脚就瘸了,当时跟我们一起去县城,结果城里的医生说……”
向梅就看着她,仿佛在问,运输队的嘴最严了?
黄大姐的声音戛然而止,道:“我这不是觉得你们应该都知道吗?放心吧,我分得清哪些事情不能说。”
向梅姑且相信了。
主要是不相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把人灭口了吧。
她们回到雨兰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向梅一心想着赶紧把钱给唐国兴,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
雨兰镇已经睡了,除了她们开进来的这辆车子的灯,便只剩下头顶的月亮还没有睡了。
三个人从车上下来,向梅抱着棉衣,沉甸甸的。
“你们俩跟我一起过去。”
向梅觉得是她们三个人听的遗言,虽然东西是交在她手里,但也应该三个人一起给唐国兴才对。
另外两个人自然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向梅走到唐国兴她们家院子外面,看到院子里那棵大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颗心才落到实处,这一路上她生怕把钱给丢了。
唐国兴作为粮仓主任,又是大队队长,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晚上有人敲门。
只要是晚上敲门,那绝对不是好消息。
过去不是土匪就是森林失火。
敲门声穿过院子,传到里面房间,唐国兴立马就醒了。
旁边女儿还在睡觉。
唐国兴穿上外套往外走,心里想的是,千万不要是森林失火这种事情。
打开门,外面却是从城里头回来的向梅。
唐国兴松了一口气,只当对方是从城里回来,懒得回家里,在这里借住,村子里的乡亲们经常过来借住一晚上。
“刚到吧,快进来,我给你们倒点热水。”
三个人走了进去。
向梅摆手:“不用倒热水,我们其实也是有事找你。”
旁边的黄大姐迫不及待地说道:“你还记得传芳吧,你们是小学同学。”
唐国兴当然记得啊,小时候,她第一次认识到其他小孩子也和她一样诡计多端就是因为这姑娘。
“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不是一直以为她跑到城里面肯定死在那儿了吗,结果她现在在城里混得特别好。”黄大姐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听她们厂里面的人说,她是技术工,还年年都是优秀先进者……”
向梅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拉也拉不住,黄大姐真是生怕自己说慢了,就没有机会把这么大一个新闻分享出来。
唐国兴听到这话,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道:“她从小就很聪明,又勤快,只要她愿意,肯定能过得好。”
向梅在旁边使劲扯了扯黄大姐的衣服,有你这么跟人家说坏消息的吗?
黄大姐也意识到了,赶紧又说道:“就是可惜了,她们厂发生爆炸,她被炸死了。”
唐国兴正高兴传芳能有这样的成绩,紧接着就听到了这话,她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什么?”
黄大姐立马补上:“她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你了,还有一件大棉衣。”
向梅服了,赶紧说道:“……黄大姐,你别说话了。”
向梅拉着唐国兴坐了下来,说道:“我们当时也听到那个爆炸声了,过去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当时就听他们说有三个人在爆炸现场,两个人当场没了,还有一个送去了医院。我们也是后面才知道送去医院的人就是传芳。”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们本来要回来了,到车上的时候就有人来喊我们,说是她们在找雨兰镇的人。”
向梅叹了一口气:“我们过去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气在医院里吊着。”
一想到那个场景,向梅还是很难过。
“话也说不出来多少,就跟我说,要把这个衣服和抚恤金都给你,然后就落气了。”
“她人呢?”唐国兴看着那件衣服,想起了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当时她把人送到了同林镇去搭车,不曾想那一别就是永别。
“她没有回来,听他们厂的人说,工厂会操办她的葬礼。”
唐国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起身,想去城里看看老朋友。
可起身又想起来现在没有车出去。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老朋友的离开。
“她有没有说把这个钱拿给我做什么?”
“哪有那个机会。”向梅叹了一口气:“你是没看到她那个情况,我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只剩下一口气了,看到我的时候,就只说了几个字,钱,给唐国兴。”
向梅没多少文化,说不出来那个时候的那种感觉。
那种,对方看到她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最后的希望。
“我记得她从小就跟家里关系不好,又恨她爸她后妈那一家子,现在她也没有孩子,可能是她要死了,心里就想着自己的钱要给那一家子了,不甘心,干脆把钱全部送给你。”向梅分析道。
唐国兴摇了摇头。
她没有这样觉得,且不说对方出去以后在外面肯定认识了更多朋友,单说不想给家里人,那完全可以捐给国家。
唐国兴当天晚上睡不着,不断地回想两个人的过去,回忆传芳这个人。
她们是小学同学,认识的契机是传芳带着人偷梨,当时八岁的唐国兴在割牛草,看到了她们,她们便骗唐国兴去帮忙摘梨,结果李大爷来了,她们跑了,唐国兴被抓了,那真是一顿好打,唐国兴的整条胳膊没一点好肉。
事后,唐国兴没有告发她们,而是让她们帮自己割了一个月的牛草,和她们也就熟悉了起来。
但也只是小学的时候,后来唐国兴去城里读书了,就和小时候的玩伴分开了,她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结婚了,和她也疏远了。
直到传芳和她男人闹矛盾离婚,她来找她,问她能不能帮忙。
她说:“我想去城里,你可不可以帮一下我。”
唐国兴帮她联系了城里机械厂的平安阿姨,借着去城里开会的机会,把人送去城里。
传芳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再联系她了,她担心对方在城里不习惯,写了好几封信,对方都没有回。
唐国兴后面去城里,知道她在城里过得很好就没有再去打扰她。
从来不知道,两个人就这样见了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一直到凌晨,外面已经有鸡在叫,唐国兴脑海里都是过去的事情。
一会儿是她,小春,一起帮张家抓鱼,唐国兴会叫上传芳,有一次传芳分到了一条鱼,还只有十岁的传芳很开心地跟她说——
“唐国兴,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你对我最好了。”
她当时就想,只是一条鱼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传芳太可怜了。
一会儿是她送人去城里,二十二岁的传芳已经没有那么活泼了,因为彼此分开太久了,两个人一路都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分开的时候,传芳跟她说——
“唐国兴,你还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一会儿是向梅说的那个话。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我把这些钱和这件棉衣带给你。”
唐国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爬了起来,把那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棉衣拿了出来。
小时候,传芳家里不好过,有点吃的都轮不到她。
那个时候她奶奶会炒豌豆,唐国兴去学校会抓一把,给小春和传芳也抓一把,传芳总是舍不得吃。
她会把炒豌豆缝在衣服里面,慢慢吃。
唐国兴慢慢拆开那些补丁,果然,里面露出了一个又一个十块钱。
唐国兴了解传芳,她的老朋友不是一个会攒钱的人。
但她攒了这么多钱,再加上抚恤金,一定要要送到她手里。
如果只是希望不要给她家里人,那直接把钱捐给工厂或者捐给国家,更加简单。
可她把钱给自己。
一定有她的原因。
另一边,向梅还在不放心,再一次叮嘱黄大姐。
“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黄大姐:“你这话说的,我都答应了肯定不会到处乱说。放心吧。”
向梅回忆起对方在唐国兴家里的表现,她实在是不放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