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闻雪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停机坪。天光微亮,铲雪车扫开了一条湿黑的路,笔直伸向浓雾的深处。
现在的她犹如惊弓之鸟,什么事都要担心:“这种天气,能飞吗?”
方寒尽长摁手机的电源键,关机,塞进兜里,笑着回答:“别低估了俄航的战斗力。”
话音刚落,机舱里响起广播声,乘务员用双语给大家讲解安全事项。
飞机缓缓向天际攀升,窗外的雾气散得很快,隐约能看见城市在下坠,一条条街道就像灰白的线条,火柴盒似的建筑整齐地排列,屋顶上积雪未消,一片醒目的白。
方春生已经醒了,嘴里嚼着口香糖,这是闻雪为了防止他耳鸣,特意在机场买的。
他问方寒尽:“哥哥,我们去哪儿啊?”
方寒尽给他披上小毯子,“去下一座城市。”
“那这里呢?”小孩嘟起嘴,闷闷不乐,“才来两天就要走,好多地方还没去呢。”
闻雪眸光暗了下来。
被小孩的话戳中了心事,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这趟旅行就跟她的人生一样,处处都是遗憾。
方寒尽摸摸方春生的脑袋,哄道:“我们回国前,还得回莫斯科坐车。到时候再好好玩几天。”
方春生毕竟是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闻雪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你们了。”
方寒尽安慰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本来我也打算去圣彼得堡看看,听说那里风景很独特,冬宫、夏宫、滴血教堂、涅瓦大街,都值得一看。”
闻雪低头咬着唇,默了半晌,“那之后呢?”她明知故问,“你们也要去摩尔曼斯克?”
“为什么不呢?”方寒尽眉目舒展,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咱们中国不是有句名言嘛,来都来了,是吧?来一趟俄罗斯不容易,我也挺想看看极光的。”
“方寒尽,”闻雪擡起头,定定地盯着他,“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
方寒尽笑意渐深,跟她耍起了无赖:“什么叫为你做的?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闻雪张了张嘴,正在想该怎么反驳,身下的座椅突然剧烈颠簸起来,机舱内立刻响起了紧急广播。
“别担心。”方寒尽握住她的手,“飞机进入对流层,颠簸是正常的。”
闻雪当然知道颠簸是正常的,就像开车时,路面崎岖不平,车里的人能被震麻。
但像这样忽上忽下、左右摇晃、像过山车一样突然失重、又急速攀升的颠法,实在有点吓人。
方春生已经吓傻了,窝在座椅里不敢动,连口香糖都忘了嚼。
闻雪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忍不住打怵:车子遇上破路还会散架呢,这飞机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她本来不迷信的,此刻也不得不闭上眼睛,在心里拜遍各路神仙,求他们高擡贵手,放条生路。
默默祈祷时,她忽然又觉得好笑,本来就是场赴死之旅,死在终点和死在半路上有区别吗?顶多就是有点不甘心。
但转念一想,还是有区别的。她死了倒没什么,这还有一飞机的人呢,他们多无辜啊!
还有方寒尽。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坐上这趟航班的。这么好的男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多可惜。
正胡思乱想着,震感陡然消失,一切重回风平浪静,全机舱的人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
闻雪缓缓睁开眼,一转头,就看见方寒尽在看着自己笑。
“看你吓的,都出了一头汗。”方寒尽用纸巾擦了擦她的额头,“我听说俄航的机长以前都是开战斗机的,这点气流,对他们来说是小儿科。”
闻雪拍了拍胸口,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飞机平稳飞行后,方寒尽起身去洗手间。
他沿着左侧通道走到机舱尾部,在洗手间里停留了几秒,又从右侧通道绕到机舱前端,最后在空姐狐疑的目光中,淡定地回到座位。
“检查过了,他们没跟上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闻雪能听到。
闻雪指了下前面,那是被帘子挡住的头等舱,“会不会在那儿?”
方寒尽语气笃定:“不会。头等舱的人一般是后登机、先下机,走的通道也跟我们不一样,不方便跟踪。”
闻雪若有所思,忽然笑了下,打趣道:“你好像挺有逃跑的经验啊。”
方寒尽看她一眼,平静地说:“你要是被债主追了五年,也会经验丰富的。”
闻雪不说话了,笑容渐渐敛去。
她想起刚上车见到方寒尽时,她还有些疑惑,为什么他的变化那么大。
现在想想,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没有变化才叫奇怪。
她手心向上,反握住了他的手,五指慢慢滑进他的指缝里,一点点用力扣紧。
飞机在层层云雾中穿梭,机舱内空气沉闷安静,她的意识渐渐涣散。
可是,即使睡意昏沉,即使手心洇出了汗,她也舍不得松开一下。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圣彼得堡普尔科沃机场。
闻雪是被一阵掌声吵醒的。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跟着拍了几下,迷迷糊糊地想,原来网上那些段子是真的,俄航降落时,乘客们得集体鼓掌,感谢机长不杀之恩。
与此同时,在莫斯科的酒店,陈佳禾在保安的带领下,从后门悄悄溜进去,进到闻雪的房间,穿上她留下的那件及膝羽绒服。
她对着镜子,裹上厚厚的围巾,遮住发尾和下半张脸,又戴上羽绒服的兜帽。
打扮妥当后,她低着头,走出房门。
今天她的行程很丰富:先去爬麻雀山,然后去莫斯科大学溜达溜达,下午再去本市最大的跳蚤市场,吃吃喝喝,走走逛逛,看中什么买什么。
反正方寒尽说了,她今天的花销,全部由他买单。
—
出口处居然有人接机,高举的牌子上写了个大大的“方”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方寒尽大步走过去,与接机的人握手:“你好。你就是陈佳禾的朋友?”
这小伙子带着黑框眼镜,看着年龄不大,向方寒尽做自我介绍:“我叫周芃,叫我小周就行。我跟佳禾在同一家旅行社做兼职,负责接待从国内来的游客。”
上车后,周芃从包里拎起一串钥匙,递给方寒尽,“我给你们订了民宿,就在涅瓦大街上。”
方寒尽问:“你是在哪个网站订的?”
“房东是我同学,我直接找他订的,现在是旅游淡季,我给你们要了个优惠价。”
“谢谢。”方寒尽接过钥匙,暗自松了口气。网上订房太容易泄露信息了,熟人交易的方式虽然原始,但是最安全。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待会加你个微信,把房租转给你。”
“行啊。”周芃憨憨一笑,“你们打算订几天?”
方寒尽和闻雪对视一眼。
方寒尽问她:“你原本计划在圣彼得堡玩几天?”
闻雪沉默片刻,轻声说:“三天。”
“行,那就先订三天吧。”
—
圣彼得堡的街景在窗外一闪而逝。
不知是不是方寒尽的错觉,这座城市的景色比莫斯科更明亮,虽然天空依旧阴着,但云层的轮廓镀着银边,底下隐约透出一缕缕阳光,建筑的颜色也更加清新,仿佛被雨水冲洗过后焕然一新。
车子驶入涅瓦大街后,速度明显放缓。
据说这是圣彼得堡最古老的大街,两旁的建筑整齐排列,又各有各的特色。
现在才十点多,许多店铺刚开门,年轻的员工一边着哈欠一边扫着雪,屋檐上有几只猫在追逐打闹,震得雪簌簌地落下。
这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清晨,到处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闻雪紧张不安的心绪,神奇般地平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车子在一栋橙色小楼前停下。周芃给他们订的民宿在三楼。
打开门,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岛台和餐桌连在一起,客厅的布局与国内相似,无非是电视、沙发、茶几三件套,然后是两间卧室,和一个带浴缸的洗手间。
整体风格简单而温馨。仓促之中能找到这样的“避难所”,闻雪已经很知足了。
更让她满意的,是厨房里的各种锅碗瓢盆、米面调料,这让她的中国胃立刻产生了归属感。
周芃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这里厨具和调料都很齐全,你们要是想做饭,可以去超市里买点食材,不远,这条街走到头就是。”
闻雪脸上绽开了笑容,这个提议正合她意。
—
一切收拾妥当后,闻雪洗了个澡,又睡了个悠长的午觉,醒来后已经是四点多了。
门窗隔音效果很好,房间里一片静谧。闻雪打开房门,就看见方寒尽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
电视里正在播放篮球比赛,音量低得连解说的声音都听不清。
“怎么不开声音啊?”闻雪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怕吵到你们。”方寒尽微微低头,下巴在她头顶上蹭了蹭,鼻底飘来一缕发香,沁人心脾。
“春生呢?还没醒吗?”
方寒尽轻轻嗯了一声,“他估计是累坏了。”
“那你呢?你不累吗?”闻雪记得,昨晚她睡着时,他还在用手机订机票查路线。
“不累,晚上补回来就行了。”
陪他看了会儿无声的球赛,闻雪突然起了兴致,拉着他的胳膊说:“咱们去趟超市吧!”
方寒尽有些惊讶,“你还真要自己做饭啊?”
“当然。”闻雪用力点了点头,“还是咱们的中国菜好吃。”
临出门前,俩人蹑手蹑脚地溜进卧室,观察方春生的情况——他睡得很熟,一两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醒来,他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们没带伞,好在雪不大,并肩走在雪地里,也有种别样的浪漫。
方寒尽很自然地牵起闻雪的手,起先是握着,后来觉得不牢固,又改成十指紧扣。
他问:“你会做什么菜啊?”
“那得看超市里有什么。”闻雪心情不错,走路时还带点蹦跳,两只相牵的手轻轻摇晃,“对了,你喜欢吃什么?”
方寒尽望着天空,想了会儿,“水晶虾饺吧。我妈以前会做粤式早茶,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点心。”
嚯,好家伙,一开口就点了个这么难的。
闻雪苦恼地皱起眉,“虾仁好说,关键是那种透明的饺子皮,这边应该没有吧?”
方寒尽点点头,“这种饺子皮需要用到澄粉,国外应该很难买到。”
那你还点!闻雪气得瞪他一眼。
他忍不住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又不是一定要今天吃。你可以等回国后再给我做啊。”
闻雪表情一瞬间僵住。
她很快牵起嘴角,用笑容掩饰着心虚,嗔骂一声:“你想得美!”
方寒尽大笑起来,把她搂进怀里,下巴在她脑袋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对你的厨艺抱有太高的期待?”
闻雪捏着拳头揍他,笑骂:“你就等着打脸吧!”
—
他们预料得没错——在超市来来回回逛了两圈,方寒尽甚至蹲在面粉区,挨个辨认袋子上的俄语单词,依旧没找到那个叫“澄粉”的神秘食材。
“算了算了,还是回国再吃吧。”他放弃了,推着购物车往外走去,“咱们买的菜已经够多了。”
购物车里,满满的蔬菜、鱼肉和零食,还有一罐熊肉罐头——这是方寒尽无意间路过货架时发现的。他实在好奇,一定要买回来尝尝鲜。
看着罐头包装上那只可爱的小熊,闻雪不禁感叹,战斗民族果真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
排队结账时,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闻雪的肩,“你去拿几盒巧克力吧,上面有个娃娃头的那种,春生喜欢吃。”
“噢。”闻雪回过头左右张望,“在哪儿呢?”
方寒尽指了个方向,“那个货架上有。”
闻雪比了个“OK”的手势,一路小跑过去。
方寒尽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上扬,视线一转,落在收银台前方的货架上。
他顺手拿起一个白底黑字的小方盒,扔进了购物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