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刚擦过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霜花。
远远地传来车站的广播声,有人拖着行李箱步履匆匆,有人靠在灯柱上闲散地抽着烟,站台迎来送往,短暂的热闹过后,又回到漫长的孤寂。
闻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很久,湿毛巾在手中凝成了冰,手指冻得发白,渐渐失去知觉。
方寒尽说得没错,她是在躲。
但不是在躲某个人,而是在逃避自己的人生,就像头顶的天空一般灰暗阴郁、看不见一丝阳光的人生。
方寒尽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分析道:“首先,你一个人出国旅游,攻略却做得马马虎虎,连回国的票都没买。其次,从上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你没有看一眼手机,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这很不正常。我猜,你是不想让某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你。还有,你差点被人侵犯,却忍气吞声,不敢报警,是害怕暴露行踪吧?”
他用不紧不慢的语调,一步步抽丝剥茧,分析推理。
闻雪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又回到高中数学课堂,那个男孩面对老师的提问,有条不紊地讲解答题思路。
他是那么自信,正如现在的模样。
每道数学题有标准答案,可是,人生要复杂得多。
不是每一次遇到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也不是每一次陷入困境,都能找到出路。
闻雪微微擡眸,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恰当的弧度。
“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她弯了弯眸,笑容僵硬得连自己都觉得假,“不过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在躲人。我欠了网贷,还不起了,债主天天上门催讨,还打电话骚扰我的亲戚朋友。我没办法,只好出门躲一阵子。”
“网贷?”方寒尽皱了下眉。
这个理由简单得出乎意料,但仔细一想,却也解释得通。
这些年,在超前消费和享乐主义的洗脑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抵制不住诱惑,在各个平台借钱消费,然后是套路贷、利滚利,倾家荡产也还不起,最后被逼上绝路。
可是,闻雪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方寒尽实在很难相信。
“你欠了多少?”
默了片刻,闻雪低声说:“二十万。”
方寒尽更惊讶了。
区区二十万,就能把她逼得东躲西藏?
“才……”方寒尽刚说了一个字,突然意识到不妥,话音猛地刹住。
家庭背景不同,生活经历不同,对钱的认知也不同。
他想,也许对闻雪而言,二十万真的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款。
顿了顿,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其实,欠债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你不是英语老师吗?你可以去一线城市,找个私立学校,或者去辅导机构做兼职,赚得肯定比学校多,说不定两三年就能还清这笔钱。”
“两三年?”闻雪低语重复,眼神有些恍惚失神,“我没有这么多时间。”
“你跟债主商量一下,让他们缓一阵子,给你点时间去筹钱……大不了多付点利息。”
“他们不会答应的。”
方寒尽思忖片刻,又想到一个办法:“你去找父母亲戚帮帮忙,先筹钱把这个窟窿补上,以后再慢慢还钱。”
“我试过了。”闻雪笑容苦涩,摇了摇头,“没有人愿意帮我。”
方寒尽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劝她。
沉默良久,他垂眸看着闻雪,认真地说:“闻雪,你别太悲观。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你要是实在筹不到钱,我可以借你。”
闻雪别过头,视线随着火车向远处延伸,厚重的云层压在天边,月台上人影零星,寂静得只听得见风的呼声。
她捋了捋耳边的乱发,重新擡头看着方寒尽,眼底带点轻笑。
“方寒尽,我们不过是同学一场,连朋友都算不上,你就不怕我是个骗子?”
方寒尽耸了耸肩,笑容有些无奈,“我倒情愿你是骗我的。”
至少说明,二十万是假的,出国躲债也是假的,你过得还不错,没有被现实逼入绝境。
“对了,你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诱惑了闻雪。
闻雪想了半天,最后给出的回答是:“为了还债。”
“……”
欠债是为了还债?
方寒尽琢磨半天,才理清这种套娃似的因果关系。拆东墙补西墙,还了这笔,又欠了更多,简直是恶性循环。
方寒尽继续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滞留在俄罗斯当非法移民,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偷偷回国?”
闻雪语气开始不耐烦:“你不觉得你太多管闲事了吗?”
方寒尽神色微动,清俊的眼眸里凝了一层寒霜。
他语气淡漠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俄罗斯不是个移民国家,你别以为护照一撕,就能偷偷留下来。”
闻雪终于被激怒,拧眉瞪着他,语气冰冷:“我再说一遍,你太多管闲事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步子踩得怒气冲天。
上车时没注意看路,铁架台阶又湿滑难走,她被绊了个趔趄。
幸好,那位乘务员大哥就守在车门边,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没有让她在众目睽睽下摔个狗吃屎。
闻雪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看到黑色制服上的工牌,上面印着这位大哥的名字:“郑启然”。
“谢谢你啊,郑大哥。”
“没事儿。”郑启然放开了她,低头整理着被扯皱的制服,瞟她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大妹子,你真的不打算报警吗?火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开,现在去还来得及。”
闻雪一时无语。
怎么每个人都在惦记这档子事?
到底是正义感爆棚,还是仅仅为了满足国人看热闹的喜好?
她压下心头的火气,嘴角挂上礼貌的笑,用平静的语气说:“不用了,我就当被狗咬了,自认倒霉。”
郑启然浓眉拧成一团,忿忿道:“被狗咬了,也得找狗主人要医药费啊。你再不抓紧点,狗就要跑了。”
闻雪疑惑地看着他。
郑启然解释道:“我看了那孙子的车票,他还有三个站就要下车了,中间几个都是小站,停留时间很短,所以你要是想报警,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雪听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咖喱男终于要走了,其他人也该消停了吧。
虽然现在回想起他身上那股味道,和那不加掩饰的猥琐眼神,她还是会犯恶心,但能怎么办呢?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所以,还是算了吧。
—
直到开车前一分钟,方寒尽才回到包厢。他的肩上和头发上落了一层薄雪,浑身散发着寒气。
闻雪坐在上铺,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擡一下。
连方春生都察觉到包厢里气压不对,不安地瞥了方寒尽几眼,讷讷地放下手机,缩进了床角里。
空气静默得几乎凝滞。
直到包厢门被“哗啦”一下子拉开,伴随着两声得意的大笑,叶子杭扛着瘪了一大半的编织袋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昂首挺胸像只公鸡,大手拍着胸口,喜滋滋地说:“请叫我叶总。”
没人理他。
叶子杭笑容僵在脸上。
他仰天大嚎:“喂,拜托给个反应好不好?”
闻雪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收回,转向叶子杭,打趣道:“叶总卖了多少啊?”
叶子杭兴冲冲地将编织袋放在地上摊开,嘴里念念有词:“天气越冷,这里就越缺货,下次来得多进点货了。哈哈,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毛衣卖了五件,热水袋卖了八个,热得快卖了十二个……”他一件件清点货物,最后伴随着一串“当当当当”,像拍卖会敲槌一样,他郑重宣布:“貂皮大衣卖了三件!”
闻雪惊奇道:“你还卖貂皮大衣?就用这种袋子装啊?”
叶子杭不在意地说:“都是假货,讲究那么多干嘛?”
“假货?”闻雪一时怔住,表情变得复杂微妙,“……这不好吧?”
叶子杭斜乜着她,没好气道:“大姐,我才卖100块一件,也没坑人吧?再说了,我可是环保主义者,最鄙视那些把动物皮毛穿在身上的人。”
瞧瞧男人的嘴,高兴时喊你“小姐姐”,闹脾气了就喊你“大姐”。
闻雪嗤笑一声,靠在床上继续看书。
清点完库存后,叶子杭一边哼着曲,一边数钱,一摞五颜六色的钞票来来回回数了三四遍,数得眉开眼笑,宛如暴发户。
数完还要觍着脸凑过来,把下巴搭在闻雪的床沿,跟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小姐姐,你猜我赚了多少?”
闻雪没什么表情地翻着书,“不知道。三百?五百?”
“五百八!”叶子杭眼放精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厉害。”闻雪没什么兴趣,但还得装作好奇的样子,跟他客套几句,“你这一趟下来能赚多少啊?”
“床下六个袋子都是我的货,如果能全部卖完的话,至少能赚个五千块!”
闻雪默默算了下,他到伊尔库茨克站就下车,来回也就一周时间,一趟下来能赚五千多,赶得上很多上班族的月薪了。
一直沉默的方寒尽突然开口:“从北京到伊尔库茨克,车票加手续费得两千二吧,往返就要四千四,再加上俄罗斯和蒙古的签证费,你这一趟下来……”他啧啧两声,声音里带点讽笑,“是做慈善吗?”
叶子杭顿时噎住,目光有些呆滞,过了会儿,又喃喃自语道:“好像是哦……”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睛又亮了起来,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闻雪,“这一趟能遇上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我真是赚大发了。”
闻雪:“……”
方寒尽冷嗤了一声。
做生意的,果然都油嘴滑舌,不靠谱!
叶子杭恢复了活力,像只温顺的小奶狗,把脑袋靠在闻雪的床边,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她。
“小姐姐,加个微信吧,我怕下了车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寒尽掀起眼皮,冷冷瞥他一眼。
闻雪怕自己招架不住奶狗诱惑,索性转过头面对墙壁,干巴巴地说:“我没微信。”
这么明显的拒绝,小奶狗居然听不出,继续央求道:“要不加个微博?或者□□、FB、ins,都行。”
“我没有账号。”
“那那那……”小奶狗深受打击,仍不屈不挠,“要不留个电话?或者邮箱?”
闻雪脱口而出:“我没手机。”说完又觉得这谎话过于扯淡,只好找补了几句:“我手机丢了,在上车之前,被人偷了。”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又立刻收了回去,恢复冷淡神色。
“啊?姐姐好可怜。”小奶狗长叹一声,终于放弃。
但沮丧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他又燃起了斗志,攥紧拳头铿锵有力道:“我要努力赚钱,给姐姐买新手机!”
“呵!”
方寒尽憋不住了,面无表情来了一句:“你先攒点钱治治脑子吧。”
—
下午的时光总是流淌得特别缓慢,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打发时间——
方春生在手机里的小游戏,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完继续玩。
叶子杭睡了一觉后,从床底拖出一个硕大的编织袋,又从餐车里借了个小推车,把货架摆得满满当当的。
闻雪扫了一眼,什么方便面、火腿肠、泡椒凤爪、瓜子,还有自热小火锅和自热米饭,也不知他是怎么弄上车的。
然后他推着小车,挨个包厢地叫卖,摆明了要去跟餐车抢生意。
至于方寒尽……一下午都不在包厢,不知去了哪里。
一想到他,闻雪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明知他是一片好意,是在关心自己,可她就是无法接受。
她封闭自己的内心,拒绝别人的善意,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末路,不应该跟这世间的人和事有太多牵扯。
更何况,这人是方寒尽。
互道再见之前,给彼此留个好印象,也能让曾经的青春时光,有个体面的收场。
傍晚时分,窗外天边隐现一抹绯红,很快,夕阳的余晖穿透重重阴霾,迸射出一缕金辉,无比耀眼,像一个鲜活的生命,将阴郁的天地撕开了一道伤口。
闻雪赶紧跳下床,从包里掏出相机,调试镜头,调整焦距,然后双手向上推开窗户,彻骨的寒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她回过头,对方春生说:“抱歉啊,马上就好。”
方春生愣愣地点了点头。
闻雪对准天边的残阳,一连按了数十下,瞬间的光影被镜头留存。
天地大美,静默永恒。
从各个角度拍了数百张后,闻雪合上车窗,走出包厢,沿着走廊的窗户,一扇扇走过去,寻找最佳方位。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余晖隐没,夜幕沉沉笼罩着荒野,她才恋恋不舍地收起相机,结束这一场光影的追寻。
正要回到包厢,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喊住了她:“闻雪。”
闻雪回过头,看着长廊尽头的方寒尽。
她的眼睛里因为摄影而兴奋的光迅速暗下去,只剩下漠然。
“有事?”她的声音也透着冷淡。
方寒尽慢慢走近,顶灯洒下冷白的光,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渐渐笼罩住她。
他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住,垂下眼帘,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声音低冽:“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欠了五百多万……你会不会好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