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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行 正文 第十八章

所属书籍: 长街行

    新蒲添绿,芳艾飘香,时令已近端午。

    这一日,吴阿姨清早上菜场,暮地看到蔬菜摊一边堆着水漉漉碧生生的箬壳,竟然还有几束艾蒲,心中不觉一喜。前几年,运动最兴头上,扫四旧得寸草不留,许多传统节日的习俗都被废止了,吴阿姨也有好几年不裹粽子了。

    这正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吴阿姨掐指算算,再有两日便是端午节,正来得及裹粽子。当即便买下一捆箬壳,又转了几只摊头,买了五花肉、赤豆、红枣。一只大篮头装得满腾腾,多跑几脚路,先送回守宫去。恰巧在厨房间碰到李凝眉。冯家一日三餐,中饭晚饭都由吴阿姨代劳,唯有早饭是女主人亲自操刀。

    李凝眉丹凤眼梢高高扬起,蛮兴致地道:“吴阿姨,今年又可以裹粽子啦?”

    吴阿姨笑眯眯道:“啥人晓得可不可以包粽子,反正他菜场里有的卖,总归是想让人家买回去的啰。买了粽叶作啥?总归是用来裹粽子的啰!李同志,我手多动动,大家嚐个新奇,又不值几个铜钿。”

    说话间,吴阿姨一边手脚不停地浸米、泡豆、渍肉。

    李凝眉剥了两只白煮蛋,用把小刀仔细地将它们一劈为二,浇点米醋;从纸袋中取出两片面包,抹上薄薄一层花生酱;另有一小锅泡饭,配上一碟什锦酱菜和一碟玫瑰腐乳,统统放在一只长方形的漆盆里。

    吴阿姨湿手往衣襟上一抹,道:“李同志,我来帮你送上去。”

    李凝眉道:“哦哟,要耽搁你买小菜了。”嘴里客气着,却也不阻止吴阿姨,跟在吴阿姨背后上楼,一边又道:“吴阿姨,我也老吃老做了,想向你多讨几只粽子。不是我自己嘴馋,我的胃口你也晓得的,一小盅泡饭好耐半天饥了。是我们家那位大小姐要回新疆去了,我这当晚娘的总要有所表示吧?真把我头皮都抠痛了。送得轻了,人家要讲我勒杀吊死肉疼钞票,冯同志也要板面孔;送得重点,传开去又当你藏着金山银山,搞不好一顶奇出怪样的帽子扣到你头上。吴阿姨,这档要紧关头你又帮了我呀!你我真真是有缘份的。我毛估估算算,送个二十来只粽子,蛮拿得出手了。让她带回新疆,领导同事大家嚐嚐。那里上海人多,一定大受欢迎!”

    言语间不觉已上了三楼,吴阿姨将托盘递给李凝眉,道:“二十只粽子在我手下不过二十分钟时间。李同志,讲什么我帮你,那你帮我的呢?我要多问一句,是全要肉粽呢?还是一半肉粽一半赤豆红枣粽?”

    李凝眉略忖道:“一半咸一半甜蛮好,肉粽壮肉多放点,她们兵团食堂没啥油水的。甜粽顶好是豆沙红枣粽,松软些。你看麻烦不麻烦?”

    吴阿姨连忙道:“李同志,哪里有的话!明日一早我就把粽子送上来。”

    这一日,两半天夕阳余威尚烈,云缀霞铺地煞是热闹,盈虚坊有三分之一强的屋脊尚笼在光艳艳的晚照中。吴阿姨却早早地收工回家了。是跟几户东家打了招呼的,每户提早刻把钟收工,腾出一段时间来好裹粽子。

    吴阿姨毛估估算来,除了自己做生活的东家们一户十只,还有些平素走动勤快的街坊总也要意思意思,这家五、六只,那家六、七只,稍远开点的人家顶少也要送两三只,统共总要裹百十来只粽子方才过得去呢!

    做生活吴阿姨是不怕的,有的生活做,对她来讲就是日子有盼头。米、豆、肉早上已经浸好、泡好、渍好,只因李同志多了一句话,说是豆沙粽比赤豆粽松软,便多了她一道繁复的工序:熬豆沙。幸亏三楼有只高压锅,赤豆放进去,水滚了以后,焖它半个钟点,赤豆就酥了。用块清爽的纱布,将豆壳筛去,再在豆沙中拌入滚烫的熟猪油和白砂糖。可唯一遗憾的是去年秋天没有攒些桂花瓣下来,那时候哪里料到今年又有箬壳卖了呢?

    早上女儿上学前关照过吴阿姨,一定要等她回家再开工裹粽子,她要学这门手艺。吴阿姨一切都准备停当,看看女儿还没回来,忖忖再不动手,怕是要裹到半夜三更了。便不等了,先做了再讲。将方桌上的碎花台布掀去,大小锅盆分别盛了米、肉、豆沙、枣子,依次排在一边;铅桶里清水浸着箬壳,放在脚边;棉纱线,截成两尺左右长短,一绺绺挂在颈脖上,抽起来顺手。但见翠生生的箬壳在她手中走龙舞凤般穿绕,不一会,一只四角尖尖的枕头粽便成了。

    吴阿姨才裹了头二十只肉粽,许飞红便闯进家门,喘着,撒娇道:“就你赖皮,为什么不等我!拆掉重裹,拆掉重裹!”

    吴阿姨笑道:“才裹了几只呀,急猴猴的!有的你好做了,先去洗手,猫爪似的!”

    许飞红胡乱冲了冲手,抓起箬壳,却不晓得如何动作,斜眼盯着母亲。

    吴阿姨取了两页箬壳,一边示范动作,一边道:“稍参差叠好,对了。圈成圆锥状,尖头不好有缝隙,对了。放米,米要压得实,对了。舀一小勺豆沙,再放两粒红枣,加米,盖实,对了。手要捏紧,粽叶裹上去,对了。绕线,对了。打结,对了。”

    吴阿姨将女儿包的粽子和自己包的放在一起比了比,笑道:“头一只就裹成这样,蛮好了。顶要紧是米塞得实足,手要捏紧。三角粽裹起来便当点,你就裹豆沙三角粽好了。肉粽要有四只角的,弄不好容易散,我来裹。”

    许飞红到底是吴秀英的女儿,生来手巧,一学就会。母女俩说说笑笑地劳作,却也不觉辛苦。这一边裹着,那一边就开始煮起来。煮熟了,放在淘箩里晾着。

    吴阿姨因为收工早,没顾上给女儿带夜饭小菜,就叫许飞红吃粽子。许飞红吃自己裹的粽子,格外好吃,一气吃了三只。

    直弄到十点靠过才全部停当。吴阿姨把粽子一家一份分好,几只咸,几只甜,用纳鞋底的粗线系成一串。

    许飞红相帮着串粽子,问道:“这粽子一只收人家几角钱呢?”

    吴阿姨肚皮里盘算过了,裹这点粽子十足用去她半个月工资,是有点肉痛。不过人情比钞票值钱得多,难得一次,索性把人情做足了。便道:“好几年不裹粽子了,不要去跟人家算钞票了。”

    次日正是礼拜天,要在平素,许飞红定规赖床不起,睡一上午也是常有的。想起答应了母亲帮着分送粽子,正可以借口送粽子上三楼,便不敢懒怠,听得吴阿姨买菜回来极力阁落的声响,便一骨碌翻身起床。

    吴阿姨找出儿子的一条旧汗背心,撕成窄窄的布条,每串粽子上系一根,写上门牌号码。许飞红一根根布条看过来,把写着黄师傅家门牌号的粽子拎出来,道:“我不高兴去他家!”

    吴阿姨伸出一根食指戳戳她额角,嗔道:“做人不作兴这样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

    许飞红抢白道:“这种好人让你去做好了,我们吴秀英同志本来就是盈虚坊出名的大好人嘛!”

    吴阿姨已经习惯少女许飞红的喜怒无常,不及深探缘由,只道这个宝贝女儿从小被自己宠刁了的,由她去。且想,黄师傅这般帮忙,自己去送粽子,正好去谢谢他呢。便关照道:“这楼上两份就交给你了。记牢,二楼里委会一串,三楼冯家要二串,一串给他们家过端午,一串是给畹丁姑娘带回新疆去的。”

    许飞红问道:“畹丁姐姐要回去啦?她毛病看好啦?”

    吴阿姨右手挽起一篮头菜,左手拎起一篮头粽子,道:“听李同志讲,她看的是不孕症,这种毛病讲不准的,大概假期满期了吧。”说着便匆匆出了门。有靠十户人家要跑,脚步愈发要加紧。

    许飞红才觑着母亲葫芦形的背脊消失在漆水剥离的柚木大门后面,立马转身,拎起给冯家的两串粽子蹋蹋蹋冲上三楼去了。一路登梯,一路心里祈祷:“毛主席保佑,毛主席保佑,让丁丁哥哥来开门,让丁丁哥哥来开门……”

    许飞红恼恨自己没有用场,为什么一站的冯家门口就自惭形秽起来,人倏地变成佝头缩颈、矮北落托似的。她猛猛地吸了口气,用力喊道:“冯令丁,冯令丁!”自己也听到了,那声音细细软软,猫叫似的。

    毛主席却一点都不帮她的忙,偏生又是李凝眉开的门。其实她理该预料到,礼拜天,丁丁哥哥哪里会这样早起床?

    李凝眉先将门罅开一条两寸宽的缝,她的一只凤眼就嵌在那条门缝里,活化石一般。眼乌珠扑闪了一下,便将门拉直了,半是猜疑半是揶揄道:“许飞红,你怕是日脚记错了?今天是礼拜天!”

    不见丁丁哥哥,许飞红满心沮丧,懒得跟李凝眉解释,只将手臂抬高,把粽子送到她窄窄尖尖的鼻子前。

    李凝眉顿时绽出灿烂明媚的笑容,伸手接了粽子,道:“吴阿姨的手,真比七仙女还巧,一夜天功夫,粽子就做好了。代我谢谢你妈妈哟。”

    许飞红很想说,我帮妈妈一道裹粽子的,三角豆沙粽都是我裹的。开口却道:“我妈妈关照了,一串给你们吃,一串给畹丁姐姐带到新疆去。”许飞红一边讲一边眼乌珠直朝李凝眉身后瞄,她希望丁丁哥哥听到她的声音会跑出来。可是屋子里大概拉上了窗帘,青天白日里昏懂懂暗黝黝的,深井般波澜不惊。

    那李凝眉晃了晃细吊吊的身子,阻断许飞红的视线,依然笑得殷勤,道;“对了,我原是要找吴阿姨说话的,还有桩事体要托她帮忙呢。许飞红,你晓得她中上在哪一家做吧?能帮我带话给她吗?”

    许飞红头颈便竖了起来,腰杆也直了起来,很侠义地道:“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好了。”

    李凝眉道:“冯令丁的姐姐今天回新疆,是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偏巧她爸爸今天加班,是上头布置下来的重点项目,请不出假的。他姐姐行李多,我怕冯令丁一部自行车驮不下,想来相去,只有请吴阿姨帮忙一道送去火车站了。这两个钟头的工钿我来补贴,好吧?”

    许飞红头脑里放高升般嗖地窜出一个念头,因此心忽地涨大了,像只正冲气的热气球,马上要飞起来一般。她故作随意的口吻,道:“这点小事啊,用不到找我妈,我去送畹丁姐姐好了。”看看李凝眉怀疑探究的神色,忙解释道:“夜快边时间最忙,我妈怕抽不出空的。李同志你也晓得,盈虚坊有的人家斤斤计较得很。”

    李凝眉想想也是,人家凭什么这一两个钟头让给你呀?再打量许飞红,窈窕丰满健硕的身体,便笑道:“你去送是再好不过了,实在不好意思呢,我会付给你工钱的。”

    许飞红正色道:“同学之间互相帮忙原是应该的,你要付工钱,我就不去了。”

    李凝眉忙道:“那就谢谢你许飞红了。说定了,下午四点半左右,我们下来喊你,好吧?”

    许飞红用劲答道:“四点半我在楼梯口等你们。”心已经噗地飞上蓝天白云间了。

    许飞红下了一道楼梯,估计李凝眉看不到她了,便开始两级并一步地跳着下楼,差点没撞倒来值班的里委会张阿姨。

    “哦哟,小茧子哪,女小囡哪有像你这样下楼梯的?吴阿姨儿子不在身边,就把你当儿子养了!”张阿姨揉着被撞痛的肩膀,嗔道。

    许飞红终于憋不住了,格格地笑,笑得停不下来,弯腰捂住肚子。

    张阿姨用手指点点她,也笑道;“听讲你分到航天局了是吧?当心把下巴笑脱臼了!”

    许飞红止住笑,心里一咯噔:姓黄的不是说要保密吗?她怎么晓得了?又不好问来由,含糊道:“正式名单还没有公布呢。”

    张阿姨道:“等正式名单公布,一定要请客吃糖啊。”

    许飞红忙道:“张阿姨,今天就请你们吃粽子。马上要过端午节了,我和我妈裹了一夜天的粽子,特为给你们里委会留了一大串,你等歇歇,我到灶头间拿来给你。”

    张阿姨兴头十足道:“我跟你下去拿。吴阿姨的粽子比五芳斋的还要入味,我还是好多年前在电话间跷脚单根那里吃过一只。”

    许飞红这一刻心情特别好,也就不去追究张阿姨言语中的隐情了。

    张阿姨取了粽子乐巅巅上二楼去了,许飞红直接从灶头间后门绕到花园敞郎廊里,看见丁丁哥哥的脚踏车神闲气定地靠在墙脚,禁不住又吃吃地笑。丁丁哥哥一定还在睡懒觉,那么自己方才在他家门口跟他妈妈讲的话,他一定全听见的呀!

    许飞红推开落地门进了房间,头件事便是看钟,才七点零五分呀!屈指算来,从七点到下午四点,中间足足要过九个钟头呢!这九个钟头里面,许飞红唯一做得进的事便是等待,等待下午四点半到来,丁丁哥哥和畹丁姐姐下来喊她,他们一起去火车站。

    九个钟头?三万多个秒点,好长啊!大概一个世纪都没有它长吧?许飞红真有点绝望,心里面给自己打气:怕什么?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来了,我还等不得它三万二千四百秒钟点?便拖了把椅子,面对着冯家留下的那座落地钟坐定了,盯着钟面上那根细细的红色秒针,就看它的“滴答”声数着:“一秒、两秒、三秒……没数过二十秒,她的上眼皮就跟下眼皮搭牢了。等她身子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惊醒过来,再看钟面,秒针依旧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黄铜的分针与时针却好似被强力粘死了,分毫不移动位置!许飞红跑过去,恨恨地踢了座钟一脚,心里骂道:“这老爷钟,要死啦!”索性不看它,一把扯过碎花桌布,兜身将座钟遮没了。

    如何捱过这恼人的分分秒秒?许飞红环顾看房间,落地门上半截的花玻璃模糊糊,溅满雨积渍;柚木地板许久没打腊,毛糙糙交叠着鞋印。床单、窗帘、台布都是灰脱脱皱巴巴的,蛮正气的房间却显得凌乱龌龊。吴阿姨天天早出晚归,从没有休息天,实在没有精力大扫除。嘀咕了好一阵,要许飞红抽空收作收作房间,许飞红嘴上应,总懒得去做。此刻她决定来个彻底的大扫除,动动手脚,脑袋里稀奇百怪的念头方能消停下来。

    许飞红叫作不肯做,做起来便又快又好。玻璃被她湿布干布轮番擦得像没有装玻璃一般;地板被她扫帚拖把一遍又一遍拖得照得出身影儿。吴阿姨回家,一定会惊叹,“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一切收作停当,许飞红便觉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是饿了!许飞红十分欢喜,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吃的填肚子,而是去揭座钟上的布帘。你想想,肚子都晓得叫饿了,总该是午时三刻了吧?布帘里钟面上的时钟已走到“11”上,分钟压在了“4”字上,总算推过了四个小时。

    许飞红剥了两只冷粽子吃了下去。她想,好事做到底,索性将床单窗帘都洗了,让吴秀英同志毫无后顾之忧。便将大脚盆端到敞廊里,园子里有一只浇花用的水笼头,用根皮管子将水接过来,就在敞廊里稀哩哗啦地洗浆起来。漂洗下的龌龊水,哗地倾倒进花坛里面了。

    忽听得头顶上有人喊:“小茧子,你要作死它们啊?”

    许飞红抬头看,是二楼里委会值班的张阿姨。便道:“我浇花呀。晒上一上午,它们都垂头丧气了。”

    张阿姨又好笑道:“日当头,你又是用的肥皂水,生生要了它们的命呢!吴阿姨没有告诉过你,日出前日落后方能浇水呢!”

    许飞红吐了吐舌头,妈妈也许提起过,可她从未入耳入心。便道:“张阿姨,我不浇就是了。”剩下半盆水便倒进下水沟里。

    许飞红洗好了被单窗帘就晾在敞廊里斜拉的铅丝上。做了大半天的家务,确实有些累了,斜靠在床上想心思。送畹丁姐姐上火车后,丁丁哥哥拍了拍脚踏车的书包架,笑眯眯道:“许飞红,坐上来,我驮你回去。”于是,她一扭腰身坐了上去,张开双臂,环住了丁丁哥哥的腰。丁丁哥哥骑得好快呀,车像飞起来一般,穿云拨雾,飞进一片五彩云霞中去了。

    许飞红是被人从梦中唤醒的睁开眼一看,站在床跟前的竟是李凝眉和畹丁姐姐!

    许飞红慌得骨碌一下爬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俩。

    李凝眉笑道:“小姑娘日里头瞌睡也那么重啊?我们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幸亏你没锁门!”

    畹丁姐姐道:“许飞红,实在过意不去,把你闹醒了。”

    许飞红面孔涨得通红,火辣火辣的,道;“我一直在看钟的,不晓得怎么会睡着的。时间晚了吧?”

    畹丁姐姐道:“不晚不晚,我们早下来了一刻,想绕过去跟天竹天葵道个别。”

    李凝眉手心里早捏着一卷钞票了,便递给许飞红,道:“这是来回的车费,26路到瑞金一路换41路到底,多了用不到找还我了。”

    许飞红把手缩到身后,道:“用不到,用不到的。”她想想,是用不到的呀。去的时候,畹丁姐姐会买票的;回来的时候,丁丁哥哥会驮她回来的!可实在犟不过李凝眉,便收下了。却不见丁丁哥哥的人影,好生纳闷,当着李凝眉的面又不敢问。

    冯畹丁脚边放着大小两只塞得实足的旅行袋,还有只网线袋盛着些零碎物件。许飞红便上前拎起只大旅行袋,被冯畹丁一把抢去了。三人出了房间,李凝眉就在门道里跟冯畹丁说了“再见”,又跟许飞红说了“谢谢”,便款款上楼去了。许飞红见她窄窄的身影途过楼梯拐弯角看不见了,忙问畹丁姐姐:“冯令丁呢?他不送你啦?”

    冯畹丁道:“小弟驼了一只箱子先去火车站了,在入站口等我们。”

    许飞红好生懊丧,恨自己怎么一下子会睡死过去的?幸而畹丁姐姐说了,他会在入站口等待!

    许飞红随冯畹丁绕小弄堂去常家,才路过支弄口,拱巷门,迎面过来并排着的三个人,竟就是常衡步同他的两个女儿,常天竹就中,常天葵先招呼道:“畹丁姐姐,许姐姐。”

    冯畹丁将行李放在地上,迎了上去,道:“舅舅,看天竹妹妹神气大好了,可以出来了呀!”

    许飞红双目一动不动盯住常天竹,她几乎认不出常天竹了,常天竹发胖了,身子圆桶一般,原先小小的花瓣脸变得铜盆一般!

    常衡步像怕毛似的眯线着眼,道:“医生说了,总孵在屋里对她毛病不好,要领她出来散散步才好。”稍顿,又道:“你这就要走啊?毛病看好了?”

    冯畹丁道:“假期满了,这种毛病,也急不出来的。医生给开了方子,我回兵团去配配看。舅舅你自己要多保重啊,好不好要医生给单位出个证明,天竹的毛病需要专人陪伴,能在附近增配一间房子,请小姨娘住过来,你也好松快点。”

    常衡步摇摇头,叹道:“我不想去倒这个霉,这种时候,你不是自找作践吗?”横了眼许飞红,道貌岸然:“有吴阿姨早晚两趟相帮,还对付得过去。”

    许飞红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因了常伯伯的这句话,许飞红心中暗发誓,往后母亲再去常家帮忙,决不可抱怨,决不可阻拦!

    冯畹丁是想关照小表妹天葵几句话,才发现天竹天葵都不在旁边了。却听得支弄里面喧哗起来,接着天葵跑过来,眼泪汪汪道:“爸,你快点去看看,姐姐又发作了!”

    常衡步一跺脚,别转身就跑。冯畹丁和许飞红也跟着跑进小弄堂。却见常天竹正和一个穿着黄渍渍圆领汗衫的男人扭打在一起,常天竹一手揪住人家圆领汗衫的后领口,一只手朝人家头上背脊上又捶又抓;那男人只是抬起胳膊抵挡着,挣扎着。旁边围观的人不少,鼓噪喧嚷,却没有人敢上去拉架。

    常衡步吼道:“天竹,放手,快放手!”人已经冲上去拖牢女儿,头上也挨了几巴掌。

    那男人总算逃脱开了,原来是沈家姆妈的儿子,老邻舍了,互相晓得根底,并没有责骂天竹,只自嘲道:“看不出,小姑娘力气蛮大的,我还搏不过她呢。”

    却有旁观者挑嘴隔舌道:“这种毛病就叫花痴,现在正是发作的季节,看到登样点的男人就要扑上去。也只有男人才能治得好她呀!”

    马上有人接口道:“沈先生,恭喜你,中头彩了。面孔上吃了五根雪茄烟,味道不错吧?”

    众人哄笑起来。常衡步面孔铁青,脚板踩在水泥板地上硁硁地响,拖牢天竹冲出人群,直冲出弄堂。

    冯畹丁眼圈红红的,掏出手绢替天竹擦去额头鬓角的汗水,忧心忡忡道:“舅舅,天竹妹妹经常会犯病吗?医生怎么讲?就没有办法吗?”

    常衡步喘着粗气,勉强修饰出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今天是我不好,少给她吃了一粒药,才发作的。也有人讲这种药吃多了不好,你看,人虚胖成这样子。”

    冯畹丁道:“舅舅,药还是要按时给她吃。等毛病好了,停了药,人自然会消瘦下去的呀!”

    常衡步侧过脸关照天葵道:“你抓紧你姐姐,不可松手了呀!”便跟畹丁道:“我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上保重。”

    许飞红连忙插嘴道:“常伯伯你放心,我送畹丁姐姐上火车。”

    常衡步已经搀着天竹的胳膊朝盈虚坊深处慢慢走去。冯畹丁忍住眼泪,轻轻对许飞红道:“我们去火车站吧。”便和常家父女背道而行。走了几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立定,扭回头看,半明半暗的弄堂里已经没有了常家父女的身影。

    一路上,冯畹丁满腹心事,竟就冷着张脸无言无语。许飞红倒是有满肚子的话,她也是个会看山色的聪明人,觑着畹丁姐的神色,便忍住了,也不言语。两个人默默地乘车来到北火车站。此时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许飞红远远的就瞧见车站入口处铁栏杆旁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是冯令丁!她憋了半天的喉咙霎时迸发出来,喊道:“冯——令——丁——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冯令丁面无表情地横了她一眼,便递给她一张站台票。

    许飞红咬住嘴唇屏住笑意,心里面嗔道:“难不成你们冯家人都得了面神经麻痹症,不会笑了呀?“

    冯令丁只对着冯畹丁道:“大姐,已经可以进站了。你们怎么到的这么晚呀?”

    许飞红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抢着道:“我们去跟常伯伯告别,正巧碰到常天竹花痴病发作,差点跟人家……”

    “小弟,快进去吧,行李架怕被人家占满了。”冯畹丁打断许飞红的话,并且冷森森地睃了她一眼。

    许飞红真的被畹丁姐的眼神震摄住了,闭了嘴。冯令丁已拎着箱子进了入口,她连忙提着旅行袋跟上去。

    他们将冯畹丁送上车,刚放妥了行李,列车便缓缓启动了。

    许飞红跟着冯令丁跳下车门,畹丁姐姐还没来得及从车窗探出脑袋,列车已轰隆隆地驶过去了。他们茫然地目送着火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钢轨的尽头。

    许飞红听见自己的心扑嗵扑嗵跳得跟欢庆锣鼓似的。

    冯令丁人高腿长步子大,许飞红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她有脚步却是那样轻快,跑两步甚至还跳两步。心里面盘划着,待会坐在丁丁哥哥自行车后面回家,该走没有公交车行驶、行人也比较少的小马路,最好有高大的行道树,路灯暗点。丁丁哥哥慢悠悠踩着车,她一定要大胆地圈住丁丁哥哥的腰,然后,要将藏在心里头的话统统讲给他听!

    刚出站口,冯令丁忽然刹住步子,许飞红差点踩到他鞋后跟,巧笑着红了脸,鸟黑灼亮的眸子盯住他俊朗的面庞。

    冯令丁调开目光,冷淡地问道:“我妈给了你车费没有?”

    许飞红一时脑筋没有拐过弯,羞怯地答道:“嗯,李同志硬要塞给我……”

    “那好,公共汽车站你认识的,我要去那边取车子,就不送你过去了。再见!”冯令丁没有给许飞红一点机会,语音未落,人已掉头走开,撇下许飞红痴痴呆呆立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神!

    溟蒙的暮色瞬间吞噬了丁丁哥哥的身影。偌大的车站广场,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群皮影戏般的热闹喧杂,许飞红心里却是一片断垣残壁,沉寂而荒凉,止不住眼泪溢洪般地涌出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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