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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行 正文 第十五章

所属书籍: 长街行

    与恒墅建于同时期的守宫却是盈虚坊里保存得最完好的老屋子。整座外墙虽因年久失修而色泽黯淡陈旧,散布着斑驳的雨渍,且阳台的铸铁围栏也已锈迹苍苍,可它上下大小十多扇棋格状钢窗玻璃却是块块洁净明亮,大门上的铜把手光可鉴人,连门檐下台阶上铺的小方砖也总擦拭的清清爽爽。花园的一人多高的围墙虽有缺损,布满岁月的伤痕,可从墙头披拂而下的蔷薇花茎蔓,修剪得错落有致却不芜杂,正冒出点点新绿,让人想象得出围墙里面一定是丰草绿缛,佳木葱茏的景致。守宫就像一个昭华已逝的贵夫人,依旧养尊处优,举止端方,在盈虚坊中鹤立鸡群。

    在人多嘴杂、众说纷纭的盈虚坊间,要对一桩事情取得一致的看法,无疑是聚沙成塔,缘木求鱼般困难。然而经历了许多年风风雨雨的日子,众人竟都异口同声地赞道:守宫能有今天,全得力于居住守宫的两个女人呀。一位便是在盈虚坊做了近二十年劳动大姐,为人谨厚浑朴,古道热肠的吴秀英吴阿姨;另一位便是居守守宫二十六年,外表尖酸冷峭却又守正不挠的守宫女主人李凝眉。

    先说吴秀英吴阿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以她特殊的身份入住守宫,首先是保住了守宫不被支解切割瓜分,其次,吴阿姨做娘姨做惯了,天生手脚闲不住,稍得空闲,便拿块擦布东抹抹西拭拭。房子和家什就像小囡一样,要人心痛要人照顾,守宫里窗户扶梯壁灯门板永远一尘不染,漆水虽有脱落,却仍保持它的光泽,就连拐弯抹角墙壁旮旯也是清清爽爽,不沾一星龌龊。

    不过,好比一出戏,吴阿姨功劳再大,总归是个配角,是跟在相府崔莺莺小姐前后的红娘,是守在白素贞白娘子左右的小青青。而守宫里演出的一出出戏,主角绝对是精致清雅的李凝眉女士,她才是《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啊。难得的女诸葛,慧心巧思,运筹帷幄,及早调兵遣将,否则,守宫难免也落得和恒墅一样的境遇。

    女人一般都有点小聪明,小聪明弄不好往往顾此失彼,反倒被聪明耽误。李凝眉女士的聪明已经超出小聪明的范畴,历练到智慧的境界。她往往在命运大起大落的紧要关头见微知著、辨风行舵,驾驶着她人生的小舟在千钩一发中躲过一个个漩涡而免遭灭顶之灾。

    五十年代初,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后,李凝眉女士坚决不留在家中吃老爹的定息,应聘到一所中学教书,成了自食其力的人民教师。这使她在以后一二十年风风雨雨的日子里,行事挺得起腰板,讲话好放得开喉咙。

    “文革”初始,盈虚坊头一个被抄家的是恒墅常家,造反派把恒墅外墙上茂盛的爬山虎稀里哗啦扯光了,贴上一溜大字报,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又是“顽固不改的右派分子”,又是“隐藏在大学校园中的美蒋特务”,夫妻俩被剃了阴阳头,在长弄短巷中游行示众。李凝眉见状,先是心惊胆挑,面孔煞白,呼吸急促。想想在盈虚坊,先拿恒墅开了刀,接下来自然轮到守宫了。她可不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呀!李凝眉修眉一皱,计上心头。当晚,她叫了王阿婆,先将自己的卧室从二楼向南的大房间搬至三楼斜顶披屋中,又将箱子间里的樟木箱一只一只抬到底楼门廊口,靠墙摞着。随后,吩咐王阿婆找出裁衣裳的大剪刀,要她去把客厅中圈椅上织锦缎的坐垫统统剪破,一只也不要剩。王阿婆抖抖嗦嗦地下不了手,李凝眉夺过剪刀,咬紧银牙,咔嚓咔嚓将八只圈椅坐垫悉数剪破了。息了口气,又命王阿婆把博古架上的古董收去,将茶几上的景德镇青花瓷茶具换成最普通的玻璃杯。李凝眉立在客厅门中团圈看了一周,又去找出儿子练大字的毛笔和墨汁,往那圈灰底起红玫瑰图案的沙发上重重地打上一只只大“×”,王阿婆在一旁“啧啧啧”地肉痛得要命,李凝眉冷笑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平平安安就好。”

    第二天,李凝眉主动到学校的红卫兵团“坦白交待”,说自己家里有几箱子“四旧”,欢迎红卫兵小将去“革命”,去“清扫”;还说让出了自己家里最敞亮的大房间无偿提供给红卫兵小将利用。红卫兵将那几箱旧衣物拎到弄堂里当众焚烧,又在守宫大门口挂起了白底红字“东方红红卫兵团”的木牌,守宫因此避免了真正毁灭性的抄检和分割。

    隔年,红卫兵小将撤离守宫,回校“复课闹革命”去了。也是李凝眉的主动邀请,守宫二楼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那时王阿婆已经离开守宫回乡下去了,李凝眉悄悄叮嘱已搬进底楼客厅居住的吴阿姨,每天一早,先灌好两只热水瓶拎到居委会去。她又注意到居委会几个阿姨都自带中饭。到了中午,热开水冷饭一淘,就稀哩哗啦吃了。她便热心热肠去讲,冷饭淘热开水吃了不消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厨房间你们尽管用好了,冷饭冷菜热一热再吃,还可现成炒两个菜一个汤,油盐酱醋尽管用好了。

    老古话讲,人情好比一张锯,你不来我不去。里委会的阿姨们逐渐与李凝眉熟了,几年下来,大家客客气气,相安无事。当时,根据上海革委会《关于加强房屋管理》的通告,私房全部由房管所接管。却因守宫有居委会在,房管所始终没有分配其它人家住进来。

    盈虚坊间的传说,李凝眉小姐天资颖悟,深得其祖父青睐,她是李家唯一进了大学念书的女公子。李凝眉祖上也是山野农夫,而她的祖父15岁从宁波到上海学生意,由亲戚荐入一片绸缎庄里做伙计。一日日熬,一年年撑,终于撑出了自己的天地,做成了上海滩上排得上号的蚕丝行老板。这里面虽有一些机缘,却更需要独具慧眼毅然决然的把握,锲而不舍且通权达变的好身手。李小姐正是禀承了其祖父精明慧黠,处惊不乱、临机应变的本事,加之小女子的秀媚柔韧,机巧敏感,处事待人洞观悉微,处置极有分寸。方方面面的关系,谁该亲,谁该疏,什么言语对谁该说,对谁不该说,若说,又说到什么程度,她都把握得恰到好处。风风雨雨几十年,守宫女主人李凝眉同志对世事起伏早已参透,对周围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做到胸中甲兵,应付裕如。唯独有一桩事一个人,她渗不透,看不明,对付起来虽竭尽心智,却总像缘木求鱼、隔靴挠痒,徒劳无功。

    这桩事体便是她自己的婚事。

    这个人便是她由心底里敬着爱着的丈夫冯景初。

    李凝眉虽非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人胎子,毕竟出自钟鸣鼎食人家,绮罗锦绣丛中长大,并无有箪食瓢饮之虑,亦无有草行露宿之忧,最多是一点闲愁以供沉吟和消遣,故而养得细皮嫩肉,举止优雅,浑身透出一股雍容恬适的富贵气。把她混在盈虚坊众多的女人当中,哪怕是穿千篇一律的兰灰两用衫,她也总会鹤立鸡群地凸显出来。

    李氏门中出了这么一个清俊聪颖的女公子,自然是要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才肯将她嫁出去的。牵线做媒的从未断过,李凝眉不是厌对方油头粉面膏粱子弟,便是嫌人家胸无点墨酒囊饭袋,鲜有看得上眼的。曾经提了一位,虽非豪门富贾人家,倒是书香门弟,公子还是个大学生。李凝眉小姐有点动心了,父母亲便让媒人去跟对方约个时间,两家人到城隍庙旁边的雅叙园喝茶清谈。隔两天,媒人有点沮丧地来回应:“这桩事体有点绕轧,那家公子瞒着长辈自己找定了女朋友,况且那女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啊!”原也只是一来一往几句话的因缘,不成就不成吧。李家父母倒也罢了,李凝眉小姐却心生愤怨,从来只有她拒了人家的,哪有被人家拒的?只差人去打听那女子究竟是何等人家何等模样的人物,这一打听愈发让她气闷了,原来那女子竟是赫赫有名盈虚坊常府的小姐,有才有貌甚是出众。李凝眉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清不掉,不想这口气一憋就憋了几十年,竟是相伴了她大半生,这已是后话。

    这桩事情对李家众人来讲,只不过大街上一道小小的坎,稍稍抬抬脚就过去了,偏生李凝眉小姐跨不过去。听讲常家小姐是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李凝眉发誓也要去考女状元。父母晓得女儿脾气倔拗,只得由她,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隔年秋天,李凝眉小姐真的考入了大学,并且不意撞见了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

    其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借口占领了上海的租界,“孤岛”不复存在,汪伪政府的政治、经济、文化、市政、治安等一切权力实质上都掌控在日本人手中。上海成了步步刀丛的恐怖世界,经济恶化,民生已濒临悬崖边缘。

    临近农历新年,基督教青年会与几家报社联合,在八仙桥青年会馆举办规模庞大的“同舟共济义卖市场”,许多演艺明星都到场签名。李凝眉小姐平素虽受长辈百般娇宠,任意逞性,不过,父母对她管束仍是十分严厉的。当时的大学里,各种党派活动频繁,父亲千叮万嘱道:女孩子读点书并不为过,千万千万不要加入这个党那个党的。清清白白做人,规规矩矩念书顶要紧。所以李凝眉小姐平日里是一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姿态。这次参加义卖活动,李凝眉小姐事先请示了父亲。父亲虽是个商人,却也有一腔爱国正气,也痛恨日本鬼子的惨绝人道,于是慷慨取出一笔钱款,让李凝眉带去义卖市场,随便买不买东西,悉数捐出便是了。

    午后,李凝眉邀了同窗女生一起去了八仙桥青年会义卖市场。她们是从学校直接乘电车去的,李凝眉仍穿着日常的小格花呢丝棉长袄,外面套了袭黄狼皮的短裘衣。

    市场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除了各种商铺,还有一些学校搭起简易的戏台,演出自编自导的话剧。

    李凝眉左顾右盼,并没看中什么物什,因她在家里有求必应,万物不缺的。她在场子里转了一圈,终于被一爿旧书铺勾住了眼瞳,尤其是一套英文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令她爱不释手,便立停,伫足翻阅起来。那书封已磨损,那纸角已破卷,可见主人无数遍的翻阅。李凝眉读的莎士比亚不多,只“哈姆雷特”和“罗密欧朱丽叶”两种,仅两种已让她销魂丢魄了。便翻到“哈姆雷特”首页,见题目下有草草眉批,写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侧脸想了会,心里道:这人好心灰啊!又翻到“罗密欧朱丽叶”首页,行距间亦有批语,道:“人世间风刀霜剑,倒是这两人痛快,去九泉下相亲相爱了”。李凝眉默念了一遍,隐隐觉得这些话里面含着很重的怨苦,忍不住问了句:“这些书是你自己的吗?”

    书摊后面有人应答道:“嗯!”很重很闷的声音,好像一块巨石轰地砸进了水里,涟漪都不起。

    李凝眉不由得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这一瞟倒让她收不回目光了,眼瞳像被石灰糨粘牢的知了,动弹不得。

    书堆后面站着的青年男子,一身深灰的学生装,方额圆颏,悬胆鼻毕挺,好不清俊而秀爽。相貌堂堂的男人李凝眉也见过不少,却只有他身上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当时李凝眉像被箭镞猛地射中心房,不及分辨他身上那不可抵御的魄力究竟是什么?李凝眉是事后转回自己的绣阁,躺在锦被罗衾里,痴痴想来,才想明白的。原来是他周正清俊的面容上透露出的深深的落寞孤寂的神情打动了女孩子的心扉。还有他伶俜的身躯,周围虽然人来人往,他身躯的线条却因内心的岑寂而显得僵硬,不堪重负似的。还有他的那一声“嗯”,重重的,却透出些许凄苦,令李凝眉许久不能忘怀。

    当时李凝眉毫不犹豫地要买下那部英文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便问价钱。那青年报了个不低的虚价,李凝眉却付了比他所报价钱更多两成的钞票。他点了点钱,要将多余部分还给她;她却执意不收回,故作矜持,冷笑道:“不是义卖,救济失学者吗?我愿意出多少就出多少!”

    那青年便不坚持还钱,却道:“小姐,我代需要救助者谢谢您的慷慨大义了。您还可以多挑几本书去,您看,这几本您喜欢吗?”他从书摊底下刷刷抽出几本书,一溜排在李凝眉面前了。

    李凝眉心口扑扑跳了两下,依次看去——《浮士德》,郭沫若译;《死魂灵》,鲁迅译;还有矛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李凝眉迅速将这几本书摞在一起,有点激动,说不出话,就用力点点头。

    那青年很有深意地瞄了她一眼,又变戏法似地排了一列书:《秋瑾遗集》、《莎菲女士的日记》、鲁迅的《呐喊》和《彷徨》,甚至还有一本孙文所著《建国方略》!

    李凝眉心中略迟疑了,暗忖:看来他是个激进分子。再说,自己平素只爱看些文艺小说,并不关心什么政治。欲罢手,然而,对方那双略显疲惫有点伤感的眼瞳正忧郁地盯着自己,这让她无法拒绝他的一切。李凝眉一横心,将这一列书也都收拢摞成一堆。她自嘲地耸了耸肩,道:“可我如何将它们拎回家去哟?你们这里能否替我请个挑夫,把书送到我家去呢?”

    那青年竟满口应承下来,让李凝眉留下姓名地址,说是等义卖会结束,他便亲自把书给她送上门。

    傍晚,李凝眉回到家中,母亲和几位太太们正在底楼后厢房里搓麻将,母亲喊道:“快来搓几圈。阿眉手气好,相帮姆妈翻翻身!”

    李凝眉浑身懒懒的,哪里有心思跟人家应酬?听到的粒笃落的翻牌声愈是心烦,勉强回应道:“妈,我脚骨都立得虚脱了,我回房间去了!”

    母亲晓得她任性,也不追究,自顾劈呖啪啦出牌去了。

    李凝眉上了楼,撞开房门,便往绣罗纱帐里一钻,靠在锦缎软被上发起痴呆来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把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丢在了什么地方?

    不晓得隔了多长久,只听得娘姨隔着门喊了两声“小姐”,李凝眉不应。娘姨便推开虚掩的门,嘀咕道:“怎么也不点灯?盘在暗头里做啥?”叭嗒把房中央的薄纱流苏灯点亮了,撩起绣罗帐门,在她薄血血的肩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小姐,合衣躺着最容易着凉了,要睡索性脱了衣裳钻被筒”。

    李凝眉忽然骨碌翻身坐起,慌慌张张伸脚下床找鞋,一边问道:“怎么天都黑了?王阿婆,有人给我送书来了吗?”

    娘姨是母亲从娘家陪嫁到李家来的,她在李家做的年岁比李凝眉年纪还长,李家人上上下下喊她王阿婆的。王阿婆道:“哪里有人给你送书啊?我不晓得,下面开饭了,太太她们息不下来,厨房就做了几碗虾仁面给送过去。小姐,你还是下去吃吧?”

    李凝眉皱了皱眉头,哪里有胃口吃饭?心想:不是讲好的,义卖会一结束就送书来的,不成义卖会到这种时间还没结束?

    王阿婆见她呆敦敦坐着不动,便道:“要么我也端碗虾仁面给你?”

    李凝眉烦烦地嗔道:“你就晓得吃吃吃,人家肚皮不饿嘛!”

    王阿婆倒吃吃地笑起来,道:“小姐过了七月初七就满十八岁了,也该有点心事啦?”王阿婆是看着李凝眉钻出娘胎而后一岁一岁长大的。她像是一条盘在李凝眉肚子里的虫精,李凝眉的一颦一笑,她都晓得是为了什么。

    李凝眉不经意被王阿婆点中穴位,跺着脚吵道:“谁有心事啦?谁有心事啦?”

    就有看门的阿旺在门外高声道:“小姐,有个文绉绉的白面书生说是给你送书来的!”

    李凝眉腾地就向门外跑,跑到楼梯口又突然收住步子,压着声音急急道:“王阿婆,你快去,快快快,领他到客堂间,我一歇歇就下去!”

    王阿婆被她催得心急慌忙,她的脚小时候缠过的,十几岁出来做人家,又放了,比大脚小点,比小脚大点,碎步下楼梯,滴滴笃笃,掼了一路小石似的。

    李凝眉别转身冲进房间,悉粒索落换了身衣裳。扒下小格花呢丝棉袍,穿上宝蓝缠枝梅织锦缎黑丝绒盘云扣的小夹袄,很家居,又很新鲜。来不及洗脸匀妆了,便扑到带鹅蛋镜子的桃木梳妆台前,往鼻两翼、下颏、额头补了点粉。她们女学生,一律是齐耳短发,留海斜披。她知道自己脸狭,便将右鬓发梢拢至耳后,左鬓发梢稍稍弯曲,压在腮边,油光黑亮,好似戏曲旦行勾脸的大片子。配上一付滴滴绿的翡翠耳坠,愈衬得一张脸似春风春雨中才舒展开的一片新桃叶。精灵灵一对吊梢丹凤眼,眼波千流百转地鲜活。

    李凝眉对自己还算满意,捂了捂惊兔般的心脏,收敛着,款款走下楼去。

    王阿婆却在楼梯下仰着脸候她,张开两根手臂上下横竖比划着。李凝眉蹙紧眉头,嗔道:“这把年纪了,作什么精怪呀!怎么啦?你舌头落掉啦?”

    王阿婆嘴巴一张一翕动静很大,发出的声音却很轻,道:“他在前客堂里……”

    李凝眉心里头笑开了,面孔上纹丝不动,脚步却快捷起来。

    王阿婆放高点声音,朝她背脊头道:“老爷太太在陪他说话。”

    李凝眉煞住步子,侧了身子,问道:“爹爹不吃饭了?”

    王阿婆点点头。

    李凝眉再问:“我娘她离开麻将枱了?”

    王阿婆还是点点头。

    李凝眉想象着父亲母亲面对一个突然闯上门来找宝贝女儿的青年男子,那付恐慌、猜测、警惕、疑虑、如临大敌又如获至宝的样子,噗哧笑了出来。

    王阿婆也笑了,她和老爷太太永远是合一付心肠,合一付肝的——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李凝眉调顺了呼吸,收拢脚步,袅袅婷婷地走进客堂间。忽地觉得四周的光线腾地洞亮了一层,不觉微眯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他。他面对门坐在红木屏背扶手椅上,一手托着盏青瓷茶盅,一手三根指头揭开盅盖,嘴凑到盅口边,缓缓地啜了口茶。他仍是那身灰布学生装,袖管衣边有点皱。这身穿束与李家满堂红木古瓷名画的客堂间并不相衬,而他却笑不改容,神色坦然,举手投足序序有章,稳当中透露出不卑不亢的姿态。

    父亲与他隔着一架红木茶几并肩而坐,母亲坐在左边与他成直角的镶红木籐榻上。父母亲面孔上都挂着日常待客时用的礼节性的浅笑,这让李凝眉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得父亲奇怪地长长地“哦——”了一声,并且侧目死死地盯牢他,像要把他解剖了似的。李凝眉刚落定的心忽又悬空:“爹爹他什么意思嘛!”还好父亲马上恢复常态,收回目光,侃侃道:“令尊的大名老拙曾有所耳闻,也是上海建筑界一代名师。这段日子像是销声匿迹一般,却去何处供职了呢?”

    李凝眉晓得父亲不把人家的地头脚根打听得一清二楚,哪里肯罢休?只恐怕唐突了他,引起他的猜疑和恼怒。便屏息静气,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不慌不忙将手中的茶盅搁回茶几上,从容答道:“家父当年曾受聘国民政府新上海市中心区建设委员会建筑师办事处;沦陷后,他不愿意参与东洋人炮制的上海大都市计划,便托病息业,返回老家去了。”

    父亲沉吟不语,李凝眉心悬空八只脚地晃荡起来。想父亲平日里是绝口不谈政治的,会不会因他父亲而有所顾忌,排斥他了呢?

    母亲却是十分喜欢他的样子,眯眯笑道:“冯先生,这么讲起来,你是独个身在上海念书呀?倒是蛮冷清的。讨了娘子没有?红媒总归上过门了吧?要是没有家小,常来我家坐坐,我们阿眉两个兄弟都在香港做事,也冷清得很……”

    李凝眉又是欢喜母亲的热络,又生怕母亲再讲下去,七支八搭地让人家笑话,连忙叫道:“冯先生,难的你特地送书来呀!”

    那三人此刻才看见门边倚着个鲜亮袅娜的女子,是他首先站了起来,道:“李小姐,打扰了,让伯父伯母陪着我说话。”有点侷促,有点腼腆。却在李凝眉眼里,他个头愈发秀挺,面容愈发俊朗。

    李凝眉心口一烫,动了动唇,没出声,生怕一颗心跟着言语一起蹦出口。微微垂低了面孔,滴滴绿的耳坠便压在血血红的唇角上了。

    母亲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儿,一脸蜜甜的笑,口气却故意怨,道:“阿眉,客人来了一歇,你倒好,笃定泰山,比皇帝出巡还慢。那边厢房里,一圈牌刚摸到一半,只好停息,还等着姆妈过去呢!”边说边立起身子,横眼看看老头子屁股粘在椅子上不动,便在他肩胛上用力捏了一把,道:“老爷,你不想去看我撞撞大运呀?”父亲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了,朝冯先生颔首道别,跟着母亲出了客堂间。

    客堂里单留下了她和他。

    李凝眉原以为少了爹爹和姆妈四只老辣历练的眼睛,她和他便可以畅快随意地交谈了。不想素来活腾腾鲜鱼儿般的一对眼珠,这一刻却似那涸辙之鲋般动弹不得,只怯怯地落在自己着宝蓝缎绣鞋的脚尖上,那里停着一枝七彩丝绒绣的缠枝梅花。而她一双纤柔灵巧活络手,忽然就像被抽了筋断了骨一般,木木的,不晓得放在哪处才好。

    还是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李小姐,书,还是清点一下好吧?”

    李凝眉眼角余光朝椅子腿旁边扫了一下,那包书用申报纸包了,细麻绳扎成横平竖直的井字格,方方正正的一摞。心又是一动,难为他做事还这般仔细啊。便道:“不用了,不成你还会掉花枪啊?”言罢莞尔一笑,同时迅速撩起眼皮瞟了他一下,转而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晚?义卖会才散场啊?”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也迅速瞟了她一眼,闷声道:“傍晚时来了一队东洋宪兵,一只一只摊位搜查过去,否则就不准出场。”

    李凝眉脱口道:“哎呀,你的书摊……”

    他俊朗的面孔上涟漪般浮过笑意,道:“我的书摊上绝大部分是洋文书,东洋鬼子见满眼蝌蚪,头都昏了,哪里还有心思查?”

    李凝眉仔细一想,忍俊不住,俩人会意地对了下目光。想到他的机警胆大,她忍不住又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耳根烘地烧起来,翡翠耳坠冰凉冰凉地贴在腮旁,蜜般津甜。

    这时候,王阿婆从门口探进半只身子,道:“小姐,你成仙得道啦?肚皮不晓得饿呀?菜都热过几遍了……”

    李凝眉面孔侧向他,壮着胆道:“冯先生一定也没吃晚饭吧?偌不嫌寒素,就一起用了吧!”心怦怦地跳着,盼他应答。

    他犹犹疑疑推辞道:“不麻烦了,我不饿……”

    李凝眉丹凤眼稍翘起来,道:“那好吧,你送书来,多少车费?还有人力费,统统要算清爽的。”因怕他要走,声音急得尖尖的,细细的,像只猫叫。

    他想笑,屏住了,道:“李小姐,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肚子早就饿瘪了!”

    李凝眉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只觉得收得紧紧的心像沐了春风春雨般的花蕾,呼拉拉地张开了。她高声道:“王阿婆,再添一副碗筷!”虽强抑着,声音仍有点颤抖。

    王阿婆偷偷笑着,道:“小姐,我是放了两副碗筷呀!”

    许多年以后,李凝眉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他的合法妻子。在一次闲聊中他无意间透露,那个傍晚,他用脚踏车驮着她要的书离开义卖市场,马上发觉身后多了根“尾巴”。他怕连累无辜,便在八仙桥附近的大小弄堂里兜了近一个钟头,方才甩去“尾巴”。那天他之所以肯留在李家吃夜饭,也是怕出去得早再被“尾巴”盯上。

    那天晚上的李凝眉哪里会晓得其中那么多曲折?她将他愿意留下吃晚饭当作他对她也有好感,所以她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明媚晴好,脚步轻盈地领着他走进吃饭间。李家虽是富硕人家,却依然保持着祖辈在农村时的节俭生活习惯。李凝眉看见八仙桌中央团圈放着热腾腾的三菜一汤,是笋干红烧肉,芹菜香干肉丝,韭菜蛏子炒鸡蛋,青瓷大汤碗里是虾米火腿冬瓜汤。家常吃吃这点小菜蛮适惠的,可是请头回上门又是自己心仪的男子吃饭,多少有点简慢失礼。李凝眉蹙起眉尖朝王阿婆睃了一眼,王阿婆便伏在她肩胛头轻声道:“已经让阿旺去德和馆添菜了,一歇歇就会送到的。”

    李凝眉舒开了眉尖,浅浅笑着请冯先生入上座。冯先生不肯,就在侧边坐下,李凝眉稍迟疑,腰肢一扭,在他对面坐下了。

    李凝眉道:“冯先生平时什么样的盛馔美味没见过?几只家常小菜,恐怕难合你口味。”

    冯先生忙道:“我通常总在学校里吃经济午餐,晚饭要么啃面包,要么到夜排档上吃碗洋春面,好久没吃家常小菜了。”

    李凝眉便问道:“冯先生爱喝什么酒?洋酒还是乡下自酿的黄酒?”

    冯先生道:“饥肠辘辘,恐怕不堪酒力。就吃饭好吧?”

    李凝眉忍俊不住,忙唤王阿婆盛饭。果然,阿旺拎着一只红漆描金双层食盒匆匆进来了,一边喘着,一边揭开第一层饭盒,是一盆煮得酥烂的剔骨八宝鸭;再揭第二层,是煲在砂锅里的黄焖甲鱼。端出来,还热腾腾有点烫手呢。李凝眉心里喜欢,让王阿婆取钱赏了他。冯先生有点侷促,动动嘴唇,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把脸埋进饭碗里。

    李家盛饭用的是一套精致小巧的浅口青花瓷碗,王阿婆做娘姨做成精了,多少会鉴貌辨色,想到年轻人肚量大,特为拿了下人用的彩梅深口粗瓷碗给冯先生盛饭,一碗好抵浅口青花碗的两碗。李凝眉不住手地往他彩碟里搛菜,冯先生则闷头吃饭。李凝眉浅口碗中的饭只动了几粒,他的深口碗已经见底了。李凝眉忙道:“王阿婆,给冯先生添饭。”

    这当口,冯先生突然咳起来,慌忙用手捂住嘴,憋得脸通红。李凝眉连忙舀了一小盅冬瓜汤放在他面前,道:“喝口汤,会好的。”冯先生背过身去,用根食指伸进嘴巴去掏,不一刻,从喉口掏出一根细线头,徐徐地拉出来,竟有尺把长,这才不咳了。脸却愈发红了。原来,上海人做八宝鸭十分讲究,先除净鸭肚子里的下水,然后塞进调好作料的糯米、薏米仁、桂圆、莲子、百合、栗子、红枣、赤豆等八色珍品,然后用细线将鸭肚子缝口,看着仍是一只整鸭,然后隔水蒸至酥烂,其味鲜美,入口即化。方才李凝眉替冯先生搛菜,慌忙羞怯中忘了将缝鸭肚子的线抽去。而冯先生只顾狼吞虎咽,竟连皮带线一古脑儿吞下,故而才呛了半天。

    李凝眉想着自己的不慎,又羞愧;看看他从喉口将线抽出的狼狈,又想笑,不敢笑,也憋红了脸。幸而王阿婆替他添了饭转回,笑着打趣道:“哦哟,冯先生中了头彩,这真叫有缘一线牵呐!”

    冯先生好像没听懂话中之意,只将汤一口灌了下去。李凝眉白了王阿婆一眼,眼瞳中却全是笑意。心里面:“阿弥陀佛”地连连念叨,企求菩萨保佑。她满心的欢喜将肚皮填饱了,哪里还有胃口吃饭?挑珍珠似地拨几颗米粒送入口,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对面的冯先生,冯先生吃第三碗饭速度明显放缓了。李凝眉便笑道:“冯先生,你看我是不是太不恭敬了?买了您的书,还让您送过来,却一直没讨教阁下的尊姓大名。方才听我爹娘称你冯先生,才知贵姓冯。还敢问阁下名什么?”

    冯先生嘴里正嚼着一坨饭菜,忙咽下了,应道:“这才是我的不恭敬了,冒昧登门,却不通姓报名。我姓冯,李小姐已经晓得了。单名翾,字景初。上初小时,嫌翾字笔划太繁,索性就用景初为名了。”他说完,却发现对面李小姐不做声,入定一般,只将丹凤眼撑宽了,扑棱扑棱瞪着自己面孔看。猜想她是搞不清楚那几个字的写法,便又道:“翾就是寰宇的寰去了宝盖头,右边加上一个羽毛的羽,你看看,小孩子哪里记得住?景就是风景的景,初就是起初的初。”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头蘸了点汤水,在桌面上比划着。

    李凝眉缓缓地收拢眼神,目光犹犹豫豫像两张枯叶在空中徘徊片刻,壳脱壳脱落下,合在桌面上汤水划出的那两个字上,口中喃喃有词:“风景的景,起初的初,风景的景,起初的初……”

    冯先生猜不透她为何突然走神,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当吗?”

    李凝眉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慌慌张张道:“没,没,没有什么,我是觉得这名字顺口顺耳的……”说着,双颊烈火腾腾地烫起来。掩饰着又为冯先生搛了一大堆菜。

    冯先生便也不再追问,举筷子挡住她的筷子,道:“够了,够了,李小姐,你想把我肚子撑破呀?早知道刚才那根线不必丢掉,留着缝我肚皮好了。”

    王阿婆在一旁忍不住嘿嘿地笑了,道:“冯先生,看看面相老实,也会讲戏话呀!”

    李凝眉抿嘴一笑,却笑得有点勉强。

    接下去,两人又东拉西扯闲聊一番,双方都感觉到对方的勉强和应付。一个搜索枯肠找话题,硬找出的话题却总是很幼稚很无聊,引不起对方的兴致。对方礼节性地回应,回应的话往往牛头不对马尾,像小学生答错最简单的数学题一般。来回对应了几次,双方都觉无味。幸而冯先生已扒光了他的第三碗饭,而李凝眉浅口碗中的半碗饭几乎没动弹什么。

    冯先生起身告辞了。王阿婆想讨小姐高兴,连忙留客,道:“冯先生,再到客厅喝谱热茶吧。”冯先生连连推辞,说已经太打扰了。王阿婆斜眼看小姐,她以为小姐会拼命留客,不料小姐根本不接她的口令,脸上挂着装饰性的笑,吩咐道:“王阿婆,时辰不早了,你就代我送送冯先生啊!”

    王阿婆晓得小姐脾气忽冷忽热地任性,方才还火烫火烫的热络,转眼就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只好摇摇头,客客气气引冯先生朝大门去了。

    这一个晚上,李凝眉辗转反复,哪里睡得着啊。她没想到这位令她心动的冯先生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拒绝跟她相亲的冯景初!两年前他对她的羞辱,她从来没有遗忘,只是将它掩藏得不露痕迹。她恼恨自己的懵懂,因之对他的好感,脑袋里像被灌了迷魂汤,变得跟傻大姐似的!明明得知他姓“冯”,仍不管不顾地向他献殷勤。他一定在心里窃窃嘲笑自己的浅陋与轻薄吧?想及此,李凝眉又羞又恼,两只拳头拼命捶枕头,两只脚恨恨地蹬床板,只差没有本事将那段时辰扳转回来重新过一遍!倘若有那本事,她一定会对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一定只拿眼角余光轻藐地扫视他,一定寻出几句煞根的话杀杀他的傲气!

    捣枕捶床地发泄了一阵,胸口堵的气消散一些了。李凝眉瞪着眼望着天花板,细细回想起来,总觉得他对自己还是有好感的。在义卖市场,她给他留下姓名地址,他一定晓得她是谁了,那他为什么还会送书上门?还会留下来吃晚饭?哪怕吞吃了她搛给他的缝鸭肚子的线也不恼不躁?为什么他告诉她自己名字的由来那么详尽那么仔细?连许久不用了的那个“翾”字也不隐瞒?也许,他见了她,便开始后悔当初拒绝与她见面了?也许他和他那位出身名门的女友已经生分了?

    李凝眉睡不住了,腾地坐起来,撩开厚厚的织绵缎窗帘。窗外已是晨曦清明,天光通透。弄堂里,已有一柱一柱袅袅的炊烟升起,层层叠叠升得高了,便随风飘散开来,化成一片片的纱帐,旗幡般垂在石库门弄堂锯齿状的屋顶上空。

    李凝眉晓得父亲有早起的习惯,再冷的天,也要在天井里行几路太极拳法,随后才去吃饭间吃早饭看申报纸。她推开木花格窗,探出脑袋朝天井里张望,果然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一袭白竹布掛子,弓步白鹤亮相。李凝眉连忙着衣梳洗起来。王阿婆听得动静,跑过来问道:“小姐,今朝怎么起得早啊?”李凝眉横了她一眼,懒得回答,只顾往脸上抹香脂,点唇红。王阿婆识相地闭了嘴,替她掸床叠被。

    李凝眉整妆停当,便下了楼,吃饭间的八仙桌上已星罗棋布地排放好了碗筷。李家早餐倒很讲究,老祖宗传下来的养生之道:早餐要吃得好。砂锅里煲的是莲藕红枣粥;暖壶里盛着自家厨房小石磨上现磨出来的热豆浆;蒸笼里焐着糯米烧买、条头糕、擂沙团等各类点心;还有几小碟过粥小菜:酱瓜、乳腐、咸鸭蛋、黄泥螺、霉千张、醉蟹糊。

    李凝眉在桌边坐下,王阿婆问道:“小姐,吃粥还是喝豆浆?”

    李凝眉道:“不饿,等爹爹来了一起吃。”王阿婆习惯了对东家的服从,便不再声响,立在一旁候着。李凝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上方下圆、刻着四君子图的骨筷,在桌面上横竖描划着。忽然就停住了,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又在写“景初”两个字,气恼得将骨筷一丢。骨碌碌,一根骨筷滚落在地,阔答一记,拆成两段。王阿婆扑过去接没接住,从地上捡起断筷,拿到灶间去换,边走边嘀咕道:“作孽,蛮好的十二双筷子,少了根,配不成对了……”

    这时,父亲套了件家常的绒夹袍,胳肢窝夹着隔夜的申报纸,笃悠悠地踱进来,见了女儿,眯开眼笑,眨眨眼皮,道:“阿眉,今朝起得早呀。啥事体睡不着了?”

    李凝眉没好生气冲着父亲道:“爹爹你还笑,你一准早晓得他就是那个短命的冯景初是吧?你也不告诉我,害我还留他下来吃饭。早晓得,定规要调排调排他几句,让他也没有落场势!”

    父亲嘿嘿地笑起来,道:“这可不作兴的,人家是特为帮你送书来的,来者都是客嘛。再讲,这小倌人不错,一看就是斯文一脉。爹爹晓得你中意他,留他下来吃饭不是蛮好吗?”

    李凝眉被父亲一语点破心思,双颊涨得艳桃花般,跺了下脚,道:“谁稀罕他啦?谁稀罕他啦?他也不是什么佼人玉郎,天下男子多着呢!青山不碍白云飞,花开花落自有时!”

    这时王阿婆已端上两碗莲藕粥,放在他们跟前。父亲撅起嘴唇,凑着碗沿边,稀呼——吮吸了一口香糥可口的稀饭。抬起面孔,拍拍女儿的纤纤玉手,道:“你还不晓得吧?冯家与常家的因缘断了,常家小姐已经另抱琵琶别嫁郎了!”

    李凝眉反倒被父亲的话吓了一跳,怔忡着。少停,冷笑道:“爹爹,你使的究竟是瞒天过海计还是无中生有计?我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了,也用不着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哄我。”

    父亲举筷点点她窄窄的鼻尖,道:“爹爹没有瞒天过海,也没有无中生有。爹爹为什么要哄你?就算哄得过一时,哄得过一世吗?”

    李凝眉盯着父亲慈爱的面孔出了会神,仍是疑心疑惑,道:“怕是讹传也说不定吧?当初,传颂得他们像神仙眷属似的,不见的还没唱大登殿,倒先演霸王别姬了?”

    父亲正色道:“决非讹传,月前,常家小姐的结婚启事在申报纸上都登出来了,爹爹当时就想来告诉你,又怕戳动你心伤,就把那张申报纸掼掉了。”

    李凝眉细细的丹凤眼一下子撑宽了,像一对受惊怵停的比目鱼,道:“真会有这般沧海桑田的事啊?究竟是王魁负了敫桂英?还是崔氏离了朱买臣?”

    父亲摇摇头,道:“那里面的蹊跷就不清楚了。不过,常小姐现在的夫君是保安司令部秘书处的处长,地位显赫,权倾半城,他冯景初毕竟家道清贫,无权无势,这世人哪,谁逃得过金钱地位、地位金钱的诱惑呢?”

    李凝眉忽就无有了声息,刷地垂下眼皮,把心窗关得密丝合缝,拿着筷子在粥里慢慢地捣着,心里面却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她想起在义卖市场头一眼见到他,便是他落寞孤寂的神情吸引了她。难怪呢,原来他才遭遇了失恋的打击。她原以为自己会因此幸灾乐祸,却莫名地为他心疼,为他愤愤不平。心底好像刚掘开一口井,突涌起汨汨柔情,愿为他抚平伤痛,愿为他驱除落寞与孤寂。

    父亲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叫道:“阿眉,你在想什么呀?”

    李凝眉赧颜忸怩道:“什么都不想,想又能如何?”

    父亲笑道:“爹爹只问你一句,你还中意他么?”

    李凝眉撒娇地双手握拳捶着父亲的肩背,道:“哎呀爹爹,你明明晓得的,还问什么呀!”

    父亲心甘情愿由着女儿捶了一通,方道:“阿眉,在爹爹看来,有两种办法。一是你和他继续交往下去,先做朋友,慢慢发展关系;二是仍由爹爹出面托熟人直接跟他提亲事。你看呢?”

    李凝眉小小的桃叶脸几乎埋进粥碗里,细声细气道:“爹爹去嘛……”

    父亲侧着耳朵道:“你自己去跟他讲啊?”

    李凝眉仰起脸,放大了喉咙:“爹爹去嘛!”

    父亲这才嗬嗬嗬地大笑起来,母亲正巧走进来,嗔道:“老头子想女婿都想疯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凝眉是满怀喜悦在等待中度过的。每日里,她总要把冯景初送书上门共进晚餐的情景拿出来温习几遍,那期间的种种细节,他的一颦一笑,无一遗漏,纤毫毕现。这种温习就像嘴中含一颗城隍庙南货店里买来的粽子糖,初含的时候不觉很甜,愈含到后来愈是甜。

    终于有一天,李凝眉下学回家,刚踏进门,王阿婆迎上来道:“小姐,快到客堂间去,老爷托的那人来回话了,前脚才走的。”

    李凝眉心一热,转身要去客堂间,忽又停住脚,拿眼罩住了王阿婆。

    王阿婆被她望得像只被铁夹子夹牢的老鼠动弹不得,拼命摇头道:“我真不晓得那人怎么回话的,我端菜进去时他们还在客套,放下茶盅我就出去了呀。”

    李凝眉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热辣辣的心像被泼了盆凉水,缩成铁蛋似的一粒。倘若是好消息,王阿婆会熬住不讲吗?必定情况不妙了!她定了定神,心里头对自己讲,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体总归要讨个结果的!便硬着头皮走进客堂间。

    父亲母亲斜角坐着,两颗脑袋凑拢来,嘁嘁错错不晓得在讲什么,看见李凝眉进来,两人马上坐得笔笃直,面孔上变戏法一样堆起夸张的笑,一个道:“阿眉,今朝下学蛮早呀。”一个道:“阿眉,肚皮饿吧?叫王阿婆热一碗冰糖白木耳好吧?”

    李凝眉凜然道:“爹爹姆妈,你们不用装模作样,那人是不是又回头婚事了?!”

    父亲母亲的面孔变得像假面具一般不会动了,稍停,母亲搡了父亲一下,父亲咳了两声,缓缓道:“他倒没有回头婚事……”

    李凝眉几乎快要窒息了,瘖哑着问道:“那他说什么了?”

    父亲轻叹一声,道:“压根就没有找到他的人,从他亲眷那里得知,他出国留学去了,大概那天上我们家来过后不久就走了。”

    李凝眉纹丝不动地站着,面孔上凝固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香烟牌子上的仕女画。

    母亲忙道:“老爷,你不是说托香港熟人再打听他的去处吗?”

    父亲接了翎子,道:“是啊是啊,爹爹货船也有转道香港去美利坚的,只要他还活着,总归找得到的,是吧?”

    李凝眉像一株弱柳晃了晃身子,笑着,声音飘飘地道:“爹爹,不用去寻他了。急吼吼像唱拉郎配,本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再讲了,这两年我还要念书,根本不想嫁人!”言罢转身上楼,脚骨软绵绵的,硬撑着,推进房门便一头栽在绣床上了。

    李凝眉狠狠地病了十来天,发烧,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做乱梦,说胡话,有一度牙关紧得米汤都灌不进。母亲已无其它办法,只有跑遍上海远近大小寺庙,烧香叩头,企求菩萨保佑女儿平安度过灾难。父亲则托人到处求医问药,常常这几帖药还没来得及喝,那几帖又拎进门了,王阿婆整日守着煤炉上的药罐子,实在撑不住打片刻盹,药罐子都烧裂了两只,好几天,李府整幢楼里都弥漫着药渣子的焦糊味。

    老天垂怜父母亲一片慈爱之心,十来天后,李凝眉终于能转身下床了。套上衫裤,自己也吓了一跳,本来蛮合身的衣服胸口好塞进一只枕头,不系带子,裤子就往下坠。李凝眉凄凉地想起柳耆卿《凤栖梧》中的句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

    这一场病,像强硫酸似的,把李凝眉脑子里和心里面重叠纠葛的情感都消蚀殆尽了,头和心虽还隐隐作痛,却空空荡荡清爽得很,身子轻得如同蝉蜕下的一张空壳,稍有风动便会飘起来。

    父亲母亲都劝李凝眉在家休养一段,李凝眉却执意要回学校上课。父母亲只好依她,只是不让她住校,每天派家里的黄包车接送,早晚燕窝人参蜂王浆替她补养身体。

    老爷太太下了死规矩,李家再无一人提及“冯景初”三个字;凡再有热心人来为小姐提亲,一律以“小姐现在要读书,暂不论婚嫁之事”而推辞了。

    勤奋读书是李凝眉小姐治疗心伤最有效的良药,她忧伤虚弱的身影便与诗书笔墨成了闺中伴骨肉亲。这一段时间倒成就了她的满腹文采和优雅气度,日后也是盈虚坊间街谈巷议中的扫眉才子。

    李家小楼的日子像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李府外的世界却是急风骤雨,惊涛拍岸的。李凝眉小姐是在日复一日的行墨吟诗中迎来了抗战胜利日,举国同庆,万众振奋,这使她灰暗的心境因之敞亮开来。她兴冲冲地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反内战、争和平;反独裁,争民主”的集会游行。

    局势的变化却扑朔迷离,令人忧心忡忡。先是发生了国民党武力镇压昆明学生反内战大游行的“一二一”惨案;不久,又传来李公仆闻一多两位爱国名士先后遭遇特务谋杀的噩耗,上海、南京、北平等大城市相继发生大肆逮捕学生,封闭民主报刊,殴打游行群众的事件,真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凶险。

    父亲开始阻止李凝眉外出参加任何活动,家仆像尾巴似地盯着小姐,黄包车送她去了学校,便不离开,一直候到她下课,直接将她拉回家。

    父亲虽是竭力撑持着生意,然而天下讻讻,人心浮动。国民党接收大员中饱私囊,大小汉奸逍遥法外,物价飞涨,百业萧条。父亲在各地的商行也惨淡经营,入不敷出了。

    年初,国共和谈正式破裂,全面内战开始,局势愈是艰危。李家也曾动过移居香港或南洋的念头,最终父亲还是不忍放弃他千辛万苦在上海和江浙一带创下的基业,想想自己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仰不愧天,俯不愧地。随便你什么党执政,肚子饿了总要吃饭吧?天气冷了总要添衣吧?于是李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不久李凝眉小姐大学毕业,依她自己的心思,是要出去做事,做个自食其力的新女性,还可补贴一点家用,减轻父亲负担。却被父母坚决拦住,这乱世之秋,小姑娘抛头露面,危机四伏啊!

    李家老爷毕竟是久经沙场,历练得老谋深算。战乱之际,做实业因原材料运输等问题而举步维艰,不如置办房产来得稳妥。于是他便四处寻觅机缘,终于被他打听得盈虚坊常家有一幢洋楼急于出售。那盈虚坊地处上海西南角,原是法租界地盘,民间流传颇有些渊源。近些年虽有些败落,但要出售的洋楼却是常家前两年刚建的。李老爷自己先去看看,粉墙雕栏,花木扶疏,十分新颖。且那常家因移居海外急需汇拢资金,价格也很适中。李老爷自己中意了,便领着太太和宝贝女儿去看。

    父亲母亲为眼下生计所累,早把几年前的那段恩怨淡忘了。可是李凝眉却是想尽办法要忘了他,愈是忘不了他,就像人陷沼泽地,越挣扎越陷得深;也像在石头上镌了字,怎样去凿它总会留上更深的痕迹。李凝眉一听是盈虚坊常家的房子,脑子里就鲜活活蹦出他和常家小姐一对璧人的身影。虽则是常小姐已另嫁权贵,可是当初他总是因为常小姐而拒绝了她呀!李凝眉满心恍惚,怎么偏巧是常家的房子呢?仿佛冥冥之中,她和他和她总有什么样的因缘未了似的。

    跨过乌黑凝滞的盈虚浜,走进气势尚存的盈虚坊牌楼,在灰脱脱纵横交错的弄堂里转了半天,又穿过一片五方杂处的蓬户瓮牖,李凝眉一路行来一路辗转回肠:听得那位常小姐多少的千娇百媚气度不凡,竟然就住在这样噪杂鄙陋的俗尘之中?莫非真是位“出自污泥而不染”的精灵么?却为何也守不住贞操,负了前盟,嫁给权贵做小妾了呢?直走到弄堂尽头,眼门前豁然一亮:在锦缎般华丽沉静的晚霞下,衬着黛绿色烟云般的树影,安祥地臥着两幢金粉雕栏的小洋楼,真个有一派“海外仙山,俗世净土”的姿态呵!李凝眉屏息静气,缓缓地走近它们。又是悴不及防的一见钟情,心里面已经一千一万个喜欢这房子了。

    李凝眉的母亲一生的喜好,除了搓麻将,就是念经拜佛。听讲盈虚坊隔壁有座盈虚庵,虽不及龙华寺,静安寺规模庞大,却是内园幽曲,佛殿清雅,名声远播,香火隆盛,心里已有七、八分的愿意,仍不松口,道:“先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方位吧。”

    领他们一家来看房子的中间人因笑道:“老太太大可不必化这个冤枉钱的。盈虚坊中老住户都晓得,当年常家辟建盈虚坊,请高僧做法事,定方位,依伏羲八卦图布局造楼。盈虚坊牌楼所向为乾巽间月窟之位,而屋后那两棵古银杏正踞了坤震之中天根之位。所以东洋人炮火炸了几次,盈虚坊牌楼终不倒毁,也算是个奇迹了。东洋鬼子投降后,常家人一定要在原址上建起两座洋楼,其一作守宫,其二作恒墅,即是守得住家业而恒远昌盛的意思嘛。”

    母亲便叹道:“可惜他常家毕竟没有守住家业,为何要将这座守宫卖了呢?”

    中间人讲话滴水不漏,仍笑道:“常家人不是守不住家业卖房,而是为发展家业扩大海外投资而筹拢资金。你们想想看,常家留下一脉镇守恒墅为什么?听讲,三、五年后,待他们在外头立住脚根,还会将盈虚坊陆续赎回的。不过,到那时,价钱就不一样了。眼下正是个发财的机会,我身后还有好几家盯着要买这幢房子呢,老爷太太,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了!”

    李家三人互相对了下眼神,父亲便当即与中间人拍板,付了押金。

    父亲原是想买下守宫租出去赚房钱的,李凝眉却吵着要住洋楼,李家位于城里的老房子日长势久确也是应该修缮一番了,李家人便择黄道吉日合府搬进了盈虚坊守宫。

    守宫中最好的房间是二楼向南带铸铁栏杆阳台的那间,父母亲珍爱女儿,把它给女儿做了闺房。天气晴好的下午,李凝眉午睡罢,裹一袭花格开司米披巾,拖了把籐椅坐在半圆的阳台上,捧一壶刚泡出的茉莉香片细细密密地品着。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却不灼人,黄橙橙的却空廓透明,周围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草木清香,浸浴其间,仿佛被融化了一般。李凝眉往往在膝头上摊一本小说,《简爱》或是《娜拉》,然而她的目光却总是被隔着院子和一条支弄堂的恒墅吸引过去。恒墅乳黄色的山墙上长满了恣意纵横的爬山虎,那些枝蔓组成的图案在她眼中渐渐幻化成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影,她正巧笑着,顾盼着朝她走来。搬进盈虚坊以后,李凝眉片言只语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常家小姐的故事,尤为让她揪心扯肺的,是常小姐神秘失踪下落不明的结局。也许因为都是青春女儿,又都跟一个男子有过些瓜葛,她竟对她产生了惺惺惜惺惺的怜悯与追念。

    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李凝眉总要跟着母亲去盈虚庵进香,便与庵内主持涵清师太熟稔起来。涵清师太本姓倪,盈虚坊的老住户都喊她倪师太。李凝眉听人说了她的身世,晓得她差点被叔婶卖入妓院。而她小小年纪,誓死不做送旧迎新卖笑的营生,宁愿削发为尼,长伴青灯黄卷度过青春,想不到一脸慈容笑颜的倪师太竟有如此刚烈之性,不免对她愈发地敬重起来。

    倪师太对李家这位清雅持重、恂恂有礼的大小姐蛮有好感,又听说她还是大学生,更是另眼相待,破例请她到自己惮房中讲经论道。

    李凝眉在倪师太的惮房中看到一帧镶红木镜框的绢丝白描观世音绣像,仪相圆润柔和,慈悲安祥,双目噙含着对众生无限的关怀和怜悯。李凝眉不由得深深一拜,因问道:“倪师太,您从何处请得这尊慈悲观世音的呀?”

    倪师太幽幽一声叹,道:“描像人恐怕已不在人世啰!当初是常家巽小姐精心描画了赠予盈虚庵的,那年她才十多岁。这么个巧手慧心的可人儿,菩萨会保佑她得道升天的!”

    李凝眉猛地一惊,汗毛根根竖立——原来竟是她描画的观音像,那该有多少颖悟灵慧的心窍呀!难怪他会那样地忘不了她。不觉自惭形秽,只对着画像痴痴地发了呆。

    李凝眉愈发地对盈虚庵着了迷,有事无事往庵堂里去。因她是倪师太的贵客,众尼姑对她也逐渐亲近起来,便由着她在庵内到处走动。

    早春的一日,李凝眉在大殿里敬了香烛,信步缓行,但觉无影无踪却馨香弥漫,不知从何处飘来。便一路寻去,却见一段粉墙静卧,墙头有几株海棠枝颤颤地探出头来,好似憋不住地开得热闹。守宫园子里也是有一棵海棠树的,才刚冒出点点花蕾,哪里像这般锦绣满枝的?莫非挨着佛殿,果真连草木也更兴旺?想着,李凝眉不知不觉就推开了矮墙中间的一孔圆洞门。吱哓地一声,她探头朝里看去,却是别一处静静的小院落,只一幢三开间平房,却也是花窗绣户收拾得干净。正有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女孩儿,着一身洋布花衫,梳两只螺盘髻,蹲在石砌雕栏的花圃边拾捡落在泥尘中的花瓣儿。李凝眉“咦——”了一声,那女孩儿搧起黑洞洞的眼睛,见是陌生人,别转身跑进屋去,从虚掩的门缝里向外窥视着。

    李凝眉倒像是自己有秘密被人撞破似的,心突突跳着,慌忙却步退出,掩了圆洞门,呆在墙角痴痴地想:盈虚庵内怎会养着个小孩儿?况且养得何等隐秘,盈虚坊中从不少耳长眼尖的好事者,竟从未听人说起过。又养得何等精致,眉清目秀似观音身旁的小龙女。莫非这座静守一隅的盈虚庵中也曾演绎过一段《玉蜻蜓》般的苦情戏?那么,谁又会是盈虚庵中的“士心卜贝”师太呢?

    延顿片刻,偶然飘拂的海棠花片轻轻落在她肩上,又滑落尘埃。李凝眉终于将银钩似的问号狠命吞进心底,任它牵挂得难受。她决定独自消化这个秘密,连母亲跟前都不露一丝口风,她要帮助倪师太维护庵堂的清白名声。

    那时节李凝眉给她加一副肚肠都不会料到,她的命运过不多久就要和这个女孩儿纠缠在一起了。

    隔了一段日子,恰逢观音菩萨法会,盈虚庵要举办隆重的供养祈祷仪式,远近多少人家的女眷纷纷赶赴盛会,有海上竹枝词曰:“盈虚堂前珠钗影,焚香叩头唸心经。堪问世间裙衩女,祈福全仗一观音?”

    李凝眉与母亲三更即起,备了四色蔬果和两副尺半高的大红烛赶去烧了头香。大殿内木鱼缀珠,梵音织锦,观音法事一直到天光大明方才结束。母女俩顺便在庵内用了早餐,是一碗素八珍盖交面。她们这才去向倪师太道个别,出了大殿。但见阶下衣香鬓影,人头攒动,李凝眉便扶着母亲缓缓穿行。越过漂渺的烟雾,她蓦地瞥见一张剑眉隆鼻男子英武的面孔。因周遭尽是雪肤花貌的女子,这张面孔就显得有点突兀,令她不禁多看了一眼,心忽就停止了跳动,像被抽去了筋脉,身子软得直不起腰。她扶住母亲的胳膊,梦魇般吐出三个字:“冯、景、初……”

    冯景初正穿过人堆朝她们走来,风尘仆仆却是活龙活现地站在她们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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