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终局(一)
九月初七,越国边境南都下的小县城里,田间一幅繁忙景象。
「大人,最后这亩地也收割完了!」
宁桉站在地头,嘴里咬着棵枯黄的秋草,身后,有穿着农衣的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真的?」宁桉眼神一亮,把草根一吐跳下田梗,「怎么样,有没有称了?」
「称了称了!」农夫拚命点着头,「这次收的不仅比别日快得多,就连能用的谷子也多了!」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巨雷,乌云压倒一片,一场大暴雨就快要来了。
「真好……」宁桉长松一口气,这边秋季多雨,平日里还好,可一等着谷子熟了若是淋了雨,那是要出大事的。
哪怕搁现代,雨泡过的谷子也容易发霉变质,吃不了也做不了种。更何况搁现在,又不能提前收下来,所以,每年的秋收对于越国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大战。
看天吃饭,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多亏大人带来的东西,」站在宁桉身旁,一身短打的大汉心有戚戚,「不然搁今年这雨来看,一大半粮食都要泡汤。」
这大汉是宁桉从矿场里带出来的人之一,在被□□导各种各样的农耕技巧等等之后,那批人被拆分,混入到了边境各地。
宁桉并未要求他们立马收拢人心,反倒要求他们把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出去。这年来,有江晏青在国都掩护,事情飞速地进展下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眼下南都边境一片,民间人人都知道有个先生,带着手下的农夫各处教人。
得亏这人在,今年的冬天好过多了。
「行了,让人快点把东西背回去吧,」宁桉犹带笑意,看了眼天边的乌色,「快下雨了。」
「哎!」大汉匆匆应声,不一会,从田埂间冒出来一个个疲累却犹带笑意的汉子,手上扛着,肩上担着,一步步向谷仓里运去。
同样的场景,在边境各县上演。
回到城里不久,倾盆大雨就下下来了。宁桉笑着接过将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妇人递来的姜汤,一口干了以后到房里疾书。
灯火辟辟啪啪的燃,从天亮坐到夜深,宁桉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总算弄完了。」
越国苛权,眼下各地收来的新粮都不会在地方留太久,粗粗统计处理过后,就会由各地的官吏运送着送到国都附近的总仓里,看管起来,用时再发放。
站在后世的角度,这个做法简直是吃力不讨好。费时费力费钱不说,由军队运粮是件苦事,一路可能出现无数意外,就算平平安安送到了,也会有一大批新粮损耗掉。
可宁桉不得不承认,在古代,这是一个很绝的集权法子。
毕竟,没粮了,你各地拿什么来反。
「话虽然这么说,可历史上这么多朝代,有几个这么做了,」宁桉摇摇头,看着外面的天色,连日秋收让这城里的百姓都疲累到了极点,雨声消磨了一切动静。
「归根结底,还是越国国君不把他们的当人。」
要是景国这么搞,那北砚那次也等不到宁桉斩百官了,从官吏到百姓,统统都得没粮饿死。
想到这,宁桉握紧手里的绢纸,低头沉沉地看着上面的密文。
战争又要开始了。
恢复记忆之后,她联系上了景国,虽然不出意外地被从隆狩帝到宁豫的一通怒批,但好在两边都开始准备起来。
隆狩帝早有一通的决心,她的行为成了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战火。
乘着秋收的乱象,从洮山郡源源不断有军队乔装混入边境,预备着正式拉响战报。
边境内,有官吏发现了不妥,可江晏青借着年前的南都巨变,一跃掌权,在腥风血雨里牢牢掌控了大半官场。消息还没传到越帝那,就被牢牢压下了。
眼下,南都的官吏都是些酒囊饭桶。
想到江晏青,宁桉叹了口气,又取了张小笺看了起来。
南都分别后她再也没见过江晏青,但两人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这人还特别实诚,每次给她寄信来,事无巨细地写了他具体做了些什么。
卖官,插手官吏调动,暗中弄死皇子……这一件件要被杀头的大事,它是一点都不遮掩啊。
宁桉看着都沉默了。
道理她都明白,江晏青这是为了打消景国方面的疑心,毕竟他一个身居高位的权臣,好端端地谁敢相信这人会叛国。
可宁桉止不住担心起来……
万一景国败了,江晏青可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如果她是江晏青,在不到最后关头,她绝对不会彻底摊牌。景朝情报要给,越国那边,也不能不留退路。
「哈。」宁桉忽然笑了出声,眉眼间活泛起来,那点压抑着的苦闷消失不见。
她把信笺移在火间烧灼,那随时能让越国官场巨震的信纸就轻飘飘地化成一团灰。
很快了,很快他们就能再见面了。
***
九月二十二,各地的秋收正式进入尾声。在国都内阁的指示下,驻守在各地的军队开始与官府对接,一车车粮食运往京城。
乔装到了头发,宁桉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面前一批批伪装成越国军队的将士。
「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走!」
为首的将领是隆狩帝早些年就扎在越国的钉子,这些年来已经成了越国边关军的一名将领,令牌是真的人是真的,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对接过文书,没一人发现不对。
「此去辛苦大老爷了。」县令把大印往文牒上一盖,笑瞇瞇地看着熟悉的将领运着粮车走远。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将领手下的兵早已换了人。
靠着县令的章,运粮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潜藏里面的景朝兵吏与其他县城来的同伙集结,依旧运着东西,混在大部队里往里走。
几十人,几百人,到达牧郡的时候,已经有了千余人。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站住!」
牧郡是连接边关与内郡的要塞处,镇守的官吏刘石是由越国亲自委任,为了不打草惊蛇,江晏青没对他动手。
眼下,黑面官人眼神犀利,带着一伙人把运粮的队伍拦了下来。
徐将军眼神一黯,扬起一抹老实巴交的笑,连忙把兜里的文书塞人手里。
刘石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再一看手里的文书,上面盖着沿途过来各地官吏的大印,做不了假。
「你哪的人?」刘石忽然问。
「下官是闽阳军里的千户,」徐将军讪笑两声,「这次是奉元大将军的令,从南都下面运粮来的。」
能在军里潜伏多年,徐将军的口音,说话的语调等等无懈可击。刘石对着文书看了又看,又查了令牌等等物件,才松了口气,示意后方开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运粮的队伍又动了起来,穿过牧郡城门,几乎就都是直抵国都了。
运送的兵士和前几批并无区别,可刘石站在一旁却止不住心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神色犀利,一双眼直勾勾地打量来人。连日大雨让道路泥泞得难以前行,牛车拉着一袋一袋的粮食,缓缓在他面前驶过。
黄泥逸开,留下深深辙印。
「等等!」
刘石目眦欲裂,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之处。他一把拔出手下的佩剑,猛地刺入袋中。
「刘石!」
徐将军心底一沉,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刘石!我敬你身为本地父母官,为陛下排忧解难,才忍了你的百般试探!」
「可你眼下干什么?!破坏御粮!你是要谋逆吗?!」
「谋逆的是你!」刘石勃然大怒,他早些年也当过运粮官,眼下也反应过来了,「普通的粮车哪里会压得这么深!你这车里究竟运了什么!」
剑锋拔出,哗啦啦的倾泻出满地谷粒来。金黄的谷粒混在烂泥里,越堆越高。
而后,麻袋瘪下,露出尖利的棱角来。
「你!」
刘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转身,「点火!有敌袭!」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云霄,徐将军嗤笑一声,眉眼间戾气一起,挥刀将人砍成两段。
「咚咚咚咚!」
他翻上粮车,从麻袋里猛地掏出面军鼓来,咚咚咚的声响刹时响彻。
「弟兄们,安安静静走了这么一段路!值了!」徐将军大喊,「动手!」
一声令下,牧郡内外一片哗然。守城的官吏眼睁睁看着上官在自己面前成了两半,撕心裂肺地吼着。
「关城门!」
可惜太晚了。
先入城的将士从粮车里拔出各式武器,三两下解决掉门前的官吏。四散开来,在连绵不断的尖叫声里,城门破开,景朝军旗高高地飘扬在城墙之上。
***
牧郡失守的消息一路传到京都,皇宫内外灯火煌煌,官员们跪在殿外,战战兢兢地听着宫殿内传来的嘶吼声。
「滚!都给朕滚!朕还没死呢!你们就等不及要篡位了!」
江晏青额间一颗红珠,身形被遮得严严实实,被大太监引着,神色匆匆地上前。
「砰!」
殿门被猛地推开!身着官服的太子鼻青脸肿地被侍卫架着丢出殿外,狼狈地落在百官面前。
「霍——」
看着滚成一团的太子和六皇子,大太监脸都白了,那两人狼狈得爬都爬不起来,却没人敢在陛下嘶吼声里去扶。
江晏青顿住脚,透过黑纱看着两人扯扯嘴角,随后被迎着进了殿。
太子被巴扎得勒搀着,勉强站起来,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形心底冒火,止不住骂了起来,「不过是哪里来的贱种!凭什么就这么进去了!」
「父皇是不是瞎了!想要养私生子还立我作太子干什么!直接禅位给那个野种啊!」
这一句私生子一句野种的,听得跪地的官吏恨不得挖掉自己耳朵。这种天家秘闻就不能关上门说么,他太子不怕,他们怕啊!
再一听到禅位二字,一时间,百官纷纷变了神色。
「太子!」巴扎得勒头脑发昏,连忙死死摀住人嘴,「太子!」
这还是在皇宫里呢!
太子也反应过来了,神色巨变,冷汗一下子浸透了后背,他扬眼一看,气急败坏地瞪着下面的官员。
「你们给孤仔细琢磨琢磨!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
「是,是……」官员们埋头更低。
晦暗的夜色里,谁也没注意到,巴扎得勒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看向消失在殿外的身影。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江怀恩的身影,在哪里见过?
***
江晏青听着殿外的动静,不动声色地进了殿,干脆利落地跪下。
「陛下……」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高座之上,越帝苍老的面容里一双眼睛暴虐又阴戾。江晏青跪在那,他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人。
「把你斗笠摘下来。」半响,他开口。
殿内的侍从齐刷刷地低下头,江晏青顿了顿,摘下斗笠露出脸来。
大殿内灯火明亮得近乎恍惚,斑斓晃动的光影里,他彻底长开了的面容露出来,和上座的皇帝,竟然有几分相似。
太子会这么气急败坏也不是没有原因,越帝凌厉的目光里,江晏青漫不经心地想。
昔日越帝登基,将自己的长女赐婚给了江少景,而后,公主难产而死,只留下了江晏青一人。
这么算来,他还算是越帝的外孙。
这些年来,这位越国历史上命最长也最暴虐的皇帝越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太子这储君位置本就坐得晃晃悠悠的,又杀出来一个他,难怪人会气得失智。
毕竟……执掌整个王朝的生杀大权,何等诱人的条件。
「怀恩,」越国忽然开口,「你父亲给你留下天珠的时候,可有说些什么?」
「家父去时微臣不过几岁,尚不知人事,」江晏青低头淡声回答。
高座之上,越帝气压低沉了两分。
他年纪大了,记忆里熟悉的人有的死在他的手里,有的没熬住岁月侵蚀,最后一个个都成了碑。
就连与他忘年之交的江少景,也逝去多年,只留下这么个孩子。
越帝喉咙有些冒血,不知哪里来的焦躁席卷了他,让他忍不住一甩手,提剑捅穿了近卫的腰腹。
刺啦!
鲜血喷溅,殿内众人纷纷色变,浑身一颤,半句话也不敢说。
「陛下,」江晏青忽然开口,「陛下昔日不是问我字是和人所取的吗?」
他二十及冠那日,越帝难得地兴奋起来,正准备被为他取字,就得知江晏青已经有了。
越帝勃然大怒,太子等人简直是笑开了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江晏青才快活了几天,就敢违逆了?
不料,越帝最后还真忍了下来。
「朕想想……」越帝冷静下来,浑浊的眼珠里有几丝怀念,「是你父亲留书,说自己无能得报朕,便愿你怀念君恩……」
「这些年流落在外,苦了你了。」
他又笑了出来,半点不见方才暴虐的模样,取了件折子饭饭,丢到下方,「牧郡的事尽快处理了。」
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暗讽,他拢住折子,还未等起身,就听见越帝又打断起来。
「不,」越帝斩钉截铁地说,「这事你不用管了,去看陵寝的事,朕的陵寝绝对不能有任何问题!」
「把太子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