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越地(三)
「大人,都督府又送东西过来了——」
日头正盛,红坊青楼内一片繁华景色,宁桉坐在上首,懒倚着玉枕,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送上来看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楼内,有装扮整齐的小厮应声而动,扛着一箱箱金银物件过来,箱门大开,南海的蛟纱北海的珠,一件件都是顶好的物件。
「啧,」宁桉视线在这堆奇珍异宝上缓缓划过,半响轻蔑地嗤笑一声,「又是这些东西,没意思——」
「偌大的南都,竟然挑不出点好的。都带下去吧,别挡了我的眼。」
下首管事眼底划过一丝哑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指挥着人搬着东西离开。
小厮们前脚刚踏出屋子,后脚,千娇百媚,各色各样的美人就莲步而入,在极尽奢华的大殿内跳起舞来。
「春墙颓,与奴归,半掩衣裳帐里闺……」
曼妙而又暧昧的乐声响起,拉扯黏腻着透过大殿,飞向屋外奇石为底的院落,宁桉瞇着眼,懒洋洋地看着,心底却盘算起来。
那日在都督府,她一眼明白管事不会放过她们,若是再不作为,恐怕难逃一死。
可一个全无记忆,地位地下的异乡人能做些什么?
短短刹那,宁桉就决定赌一把。
那颗从她醒来就一直戴着的珠子,精美,华贵,绝非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物件。把它露出来,无异于通向三种结果。
其一,都督府认了出来,可珠子带来的身份是负面的,宁桉可能会被扣押,囚禁,但这好歹也是死刑变死缓,只要不是斩立决,宁桉有信心能活下去。
其二,都督府不认识这珠子。可若真是这样,宁桉也认了。
失忆+病弱buff,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她,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若是还不成,那就不成吧。
也不是非得活着,早死早超生。
但从昏迷中一睁开眼,宁桉却惊了。
彷佛得到了命运垂怜,一切都朝着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妄想的方向去发展。那红珠在越国,似乎代表了某种高不可攀的地位与权柄,以至于南都上下官吏,对她毕恭毕敬,极尽讨好。
她的视线扫过下方舞女。
连独属于皇家的上院,都出来献舞了。
「洛娘呢,」看着看着,宁桉忽然发问。
奇怪,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看过比这还惊艳的舞蹈,嗯?原主吃的这么好的吗?
管事的一激灵,连忙膝行着上前,「洛娘子正在偏殿呢,小的这就唤她来。」
「嗯。」宁桉点点头,眸色微深。
多亏洛锦娘机灵,趁着世家子们吓懵了的劲,干脆利落地把她运回了溪霞院,并死死瞒住了失忆的事。醒来后,她又做出一副沉迷酒色不理俗事懒见俗人的样子,才蒙混过去。
「大人,您找我。」
言语间,银簪绿裙的洛锦娘戴着面纱,款款走了进来。眼神一个示意,那管事就带着舞女们退了回去。
洛锦娘站在原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上院姑娘们一个个肃容敛目,连羡慕都不敢露出来地从她身旁行礼走过,心底一片复杂。
不过几日之间,靠着使臣宠姬的名头,她的身份一下子高贵起来,可真是……一日地,一日天。
「大人,」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宁桉旁边,撒娇一般依偎下去,被面纱遮住的口唇细语。
「打听到了,国都来的官员,午后便到。」
「!」
宁桉指尖猛地一紧,深吸一口气,故作随意地点了点头,洛锦娘就心领神会地退后半步,捡了把琵琶弹奏起来。
宁桉心底沉闷,这两日,借着使臣的身份,她搞到了许多本书,渐渐地弄清了形势。
她那颗红珠叫做天珠,在越国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象征,堪比历史上的帝赐九锡,代表着最高礼遇。
可在越国这样的国情下……这珠子,自然只有男人有。
宁桉心底骂娘,又不由得庆幸。
多亏她处处防着,一会男装打扮一会女装打扮,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个性别混乱的神经病,又不让南都的人近身,才勉强混过去。
至于溪霞院,宁桉眼眸晦涩,她们眼下全靠自己这「使臣」的权势护着,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一切都还在掌控范围内,若无意外,宁桉可以蛰伏着,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可偏偏,好运气用光了。
「可有打听到国都来的是哪位官员?」宁桉轻声问。
「消息不多,」洛锦娘在扬弦时点头,琵琶音遮住微小的交谈声,「这位大人姓江,年前突然出现在朝政中,深受陛下宠信。」
「这次来,是领命前来调查南都今年税银不足的事。」
江?
宁桉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个字的时候,像是有轻羽滑过湖面,泛起阵阵浅波。
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伴随着这感情一起浮现的,是夹杂着愧疚种种的复杂情感。
莫非是原主记挂的哪个人姓江?宁桉心头狐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繁杂的情绪,专心思考起下午如何「见」这位官员来。
这位远道而来的官员,究竟是好是坏?
***
另一头,前往南都的官道上忽然冒出一辆马车来,这马车既精巧又奢华,光车厢就比得上别家的两倍大,千金一木的木壁上,更是宝石镶嵌着繁复的花纹。
还没有消息……
马车内,素衣黑裳,头戴帷帽的官员眸色沉沉,从窗外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越过这一重重的山峦,就是景国的地界了。
马车疾行,很快就驶入城外的护城林中,江晏青收回视线,指尖不由得微微摁住掌心。
几日前,他忽然得到消息,景国好像出了什么事,将领们都在秘密找人。
听到下属汇报的那一刻,江晏青心头重重地一跳,紧接着,连绵不断的消息传来。宣武将军,昌仪公主,隆狩帝……各方的反应不断汇集,最终导向他最不想见的那个结果。
宁桉失踪了,死生不明。
那一刻江晏青几乎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只记得他面前下属见鬼一样的表情。百家报,北砚疫病,朗月郡主的赫赫战绩早就落在越国官员的眼里。
从意识到这点之后,江晏青就以极快的速度往上爬,在一堆人看不可置信的眼光里,他终于爬上了高位,摁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吏。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江晏青慢了一步,越国皇宫里的密令,就重重传到边界来。
呵……
看着越来越近的都城和那些翘首以盼的官员,江晏青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位极人臣又如何,终归这天下,是越帝的天下。
「大人!」
思绪流转间,马车缓缓停下,城外等候着的都督等人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从马车里落下的衣角。
轻飘飘的白纱顺流而下,挡住外界的一切目光。
果真是个怪胎,都督牧劲腹诽两声。越国上下除了他,哪有官员日日面纱遮面斗笠遮形的呢,他怎么不再裹两层裹成干尸啊。
偏偏陛下还特别吃他这一套,什么直颜天子,阿呸,活得跟个娘们似的!
想到这,牧劲忽然想到城里另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脸色更黑了。
今年犯太岁是吧,越国这么大,怎么破事都出在他这!
牧劲一擡眼,却看见那被面纱之上黑如墨一样的眼睛,冷飕飕地看着他。
「牧大人似乎心里有事?」官员轻说。
「!没有没有!」
牧劲浑身一颤连连摇头,谁不知道这疯子,先前有个官员在因为景国的事,在陛下面前说自己牵肠挂肚忧心难安,这疯子竟然半点招呼不打,把人活剖了。
他们被「请」过去看的时候,那场面叫做一个牵肠挂肚。
呕——
等等!牧劲心头忽然一动,一个被压下去的想法又跳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不知道近日陛下有何指示,怎么……」
「嗯?」江晏青心头忽然一滞,就听牧劲酝酿着开口,「也是下官接待不力,竟然让使臣受了委屈。」
「使臣?」江晏青忽地一问,又猛地一愣,自然地冷笑,「陛下做事,需要和你说吗。」
「不敢不敢!」牧劲飞快摇头,连忙领着人上前,却不见转身瞬间,身后那官员微微颤抖的眼睑。
进城的时候,他飞快地探头瞟了一眼,却又像被灼到了一般收回了视线。
使臣的到来,在南都官员里,也是只有上层才知道的秘密。地下的人虽然从都督太守等人频繁的动作中觉察到了什么,却也不知详情。
江晏青名声在外,落在官员眼里,就是喜怒无常的疯阎罗,他不发话,谁也不敢做些什么。因此,回到官邸后,对于他明明是来查案,却一问不问的事,牧劲等人皆不敢妄言。
月色渐起,不知名的角落里,江晏青一身女子打扮,刻意伪装过的身形将露未露,看上去,和街边行走的每一位贫家女无二。
踏入极乐坊后,他的气势却陡然一变,轻盈,柔美,如同上院的舞姬。
楼外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没觉察到不对。江晏青也就这么顺着人群,一齐进了屋。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懒懒把玩着金玉摆件的人。
一身宽大的锦袍,从身形来看简直不辨男女。长长的黑发用冠束起,就连面容也在垂眼擡眸间含糊了特征。
第一眼,江晏青就明白,为什么牧劲等人提起使臣时是这个表情。
一眼看上去,他甚至都不太像个活人。
另一头,宁桉也注意到舞姬里直勾勾盯着她的那个。与先前那些含勾带媚楚楚可怜的舞姬不同,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嗯?
宁桉心头一紧,故作厌倦地挥退了其他人。果不其然,大殿门缓缓关上的一瞬间,那舞姬忽地一扯轻纱,露出惊艳又眼熟的一张脸来。
是个男的?!宁桉一惊。
那人猛地按住她的手,语气里满是扼制不住的焦急与压抑哽咽着的庆幸,表情天崩地裂一般地喊了一句。
「宁桉?!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