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北砚(八)
「退热了,退热了!」
疫病区里忽然响起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宁桉听见动静,噌的一下站起来,拔腿就往棚子里冲。
棚子外燃起了熊熊的火堆,几个煎药的炉子架在上面,噗嗤噗嗤的声音里药香袅袅,有小童激动得脸色通红,一把冲出来取下罐子。
「大人!」看见宁桉,他不由得欢呼出声,「退热了,棚子里的病人大都退热了!」
「嗯!」
宁桉按耐不住笑意,重重地点点头冲进棚子里,那一个个草席上躺着病人,可比她早上看见大多昏睡着的情况,眼下,这些人都睁着眼,笑容满面。
「情况怎么样?!」
宁桉焦急地问。
唐大夫大笑三声,喜气洋洋地拱手向天,「不错,一帖子药下去,病症轻的都退热清醒过来了,哪怕是重病的,不扎针也不吐了!」
「良方!良方啊!」
棚子内的大夫手舞足蹈,一个个守在病人旁边,时不时把着脉,满脸通红,「小江大夫这方子出得好啊!有方子在,再也不怕时疫爆发开了。」
「嗯,」
宁桉也笑着,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我刚刚点了药材,方子上的药都还够,也安排人快马加鞭地去取其他的了。」
「现在就开始熬,下午病了的每人都能喝到药,」宁桉果断地开口,「还有,我马上派人把方子送到别的疫区去!」
「不错,不错,正因如此啊!」唐大夫摸摸胡子,笑意张扬,转头看向江晏青,「虽然有了药,但针灸不能丢。」
「小江大夫,能不能把针法也传开?」
唐大夫有些不好意思,要知道各家的针法那可都是吃饭保命的东西,不拜师学艺那是万万不可能外传的。
江晏青愿意教他们几个老骨头,已经让唐大夫几人老脸通红了,眼下还要求传开,他自己都觉得过分。
江晏青也在笑,浅浅的笑意凝在眉眼间,他坦然地点点头,「之前没传开是怕施针没施对,反倒出了岔子,不过眼下有药方在,我再改改针法。」
「虽然效果可能没原来那么好,但是不担心出事,和药方也能搭得恰恰好。」
「好!」
唐大夫激呼一声,忽然连着几位大夫一起,先是朝着江晏青一鞠,再转身对着宁桉忽地跪下。
「这是做什么?!」
宁桉一惊,连忙快走两步想把人扶起来,可几位大夫死死跪在地上,眼眶通红。
「大人,多亏有您和江大夫在。」
太医满眼通红,「若不是二位,这时疫哪里压得住,我们办事不力被斩了倒好,只是可惜病死的百姓啊!」
「郡主,」另一位太医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我们在太医院任职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时疫被控制得这么快!」
他话还没说完,棚子里,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杜景珩面色通红地站在门外,一把拉开了毛毡,一下子,内内外外的景色全都暴露在宁桉眼前。
草席上,泥地里……只要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挤挤攘攘,丈夫揽着妻子,母亲抱着稚童,官兵,将首,无论是谁,无论什么身份,所有人都眼含热泪,踉踉跄跄地跪在那,朝着宁桉磕头。
「这——」
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流,将宁桉整个人完全席卷在内,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她脑子轰隆隆地巨响,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
「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爷啊!」
「大人!」
底层百姓大多不识字,他们也夸不出官员那种风流韵致来,青天大老爷就是他们心底对官最大的赞叹。宁桉愣在原地,听着耳畔一声声激动的哭喊。
两辈子,无论是前世还是后世,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感谢她。
「我!」
宁桉面色空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形踉跄,背后却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一双手,撑着她的后腰,默默地支撑着她。
「宁桉,」江晏青低声说,犹带笑意,「别怕,他们是在感谢你。」
这一声把宁桉的魂给唤回来了,她神智一清,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把跪在最前面的红娃娘亲拽起,朗声开口。
「我知道大家的心意,大家快起来,小心跪伤了!」
「平康坊爆炸,时疫爆发的时候,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
宁桉话语微微哽咽,「北砚郡守的所作所为,让大家受了苦受了委屈,这是朝廷的失职,这是皇家的失职,作为官员,作为宗亲,我向大家抱歉!」
她猛地跪下,皱巴巴的衣裙跪在膝下,沾满了烂泥与草灰。
「大人!」
「郡主殿下!」
百姓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前面的大官,古往今来民跪官多少,官跪民的,这还是第一个。
他们立马骚乱起来,特别是最前面的妇人,眼泪都顾不上抹,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把想把宁桉扶起来,手伸出去了,又担心满手的脏泥污了人衣袍。
「大人,您快起来啊大人!」
妇人激动得直落泪,两手不住地往自己布袍上擦,「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爷,若不是您!我们早病死在外面了!」
「我儿,」妇人眼眶通红,「我儿能躺在里面喝药,多亏了您的福啊!」
「是啊,大人您快起来,地上这么凉,别生病了!」
「跪不得啊!」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宁桉扶起,宁桉看着那一张张担忧的面孔,即难过又心酸,她踉跄着开口,「陛下没有放弃大家,朝廷没有放弃大家!」
「我们有了药有了药方子,还有吃的喝的,只要有朝廷在有陛下在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白白地病死冷死饿死!」
宁桉神色轻快又真挚,定定地看着身前的每一个人。
「我还是那句话,别放弃。」
「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呜,呜呜呜呜!」
一时间,愣神着的,担心着的百姓一下子痛哭流涕,第二次,这是宁桉第二次和他们说这句话。第一次的时候,身形瘦削的少女引爆纱橱,连斩众官,砍倒了压在他们头上晦涩盘旋着的恐惧。
第二次,药方,药材,食物……她推翻了压在百姓心底对于疫病的恐惧,告诉他们,会好起来的。
宁桉站在那,疲倦让她身体发软,心底却溢出巨大的满足感和惬意来,她忍不住瞇瞇眼,晕乎乎地往后靠。
还是江晏青扶住了她。
方才只有他们两个站着,江晏青沉默地站在一旁,斗笠重重垂下遮住身形,可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心底的轻松与释然。
江少景意外流露出的方子害了百人,眼下,他研究出的药方,也救了百人。
「宁桉,」江晏青垂眼看向身前的少女,她很快就从刚才的情绪漩涡里缓了过来,眼下正雀跃又不失冷静地指挥官兵们开始搬药材熬药。
「谢谢你。」江晏青认真地说。
「什么?」宁桉刚把事吩咐下去,闻言一愣,半晌轻笑一声,「谢我干什么,大功臣,是你制出的药方,眼下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江晏青摇摇头不语,心底泛起一阵酸酸麻麻的痒。
「大人,江大夫!」
激动地喊声打破了这片沉默,百姓们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纷纷对着京城方向虔诚地一磕头,站起身四处忙碌起来。
熬药的,洒扫的……营地里,一片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气氛。
红娃她娘帮人蒸馒头,眼下正满脸激动,用干净的布裹了几大个馒头过来,往两人手里塞。
「江大夫!」妇人激动地喊,「大家都听说啦,药方是你研制出来的,当真是神医啊!俺们不识字,也知道您就是再世神农!」
「噗嗤——」听着这吹捧,宁桉不由得笑出声来,好以整暇地看着江晏青。
继她的再世青天之后,又来了个再世神农。
接连不断地有人涌过来,往两人怀里塞吃的喝的,宁桉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照收不误,江晏青反倒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捧着怀里的馒头大饼的,满脸茫然。
「这!」
哗——
又有人给他塞了罐刚做好的大酱,大娘神色感激,「沾馒头,沾馒头可好吃了!」
江晏青抿了抿唇,连手都不知道哪里摆了。他斗笠上的黑纱撩起,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压出一个弧度,倒是显得人格外年轻起来。
他今年还没及冠是吧?宁桉笑嘻嘻地想,放在古代,这还是个未成年人嘛。
「这酱还是大娘从平康坊逃出时候偷藏的呢,一直舍不得吃。」
热闹看够了,宁桉笑着上前给人解了围,一句要处理公务,百姓们就连连让行,目送着两人远去。
药房旁搭的小帐篷是给大夫们歇息的地方,江晏青的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纸张和药材,他如释重负地坐下,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好。
「我——」
他擡头看着宁桉,嘴唇不自觉抿紧。
宁桉笑着,心底叹息一声,主动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江晏青面上忽然划过一丝痛楚,又被飞快掩饰下去。
「今天下午发了药,晚上估计就能看到效果,我再等等,」江晏青说,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没问题的话,今夜就走。」
七天,他千里跑单骑,从越国边境一路风雨迢迢地赶过来,来的时候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走的时候了,也是一片茫然。
仔细算算,这七日里,除了郡守府献舞一夜,剩下每天,他们最多不过匆匆忙忙见了一面。
「对了,药——」
江晏青抖着声音开口,他似乎并未察觉,低头从袖口里取出一瓶瓶药来。
和宁桉在暗室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啧,算了吧……宁桉在心底默默叹气,真奇怪,在外面时,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轻松愉快的样子,现下反倒像是绷了一根弦。
「你留着吧,」宁桉轻声开口,「暗室里那些,我都拿到了,还有好多呢。」
「越国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你回去要用药的时候,还多着呢。」
江晏青抖了抖,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一片茫然。
他不再像神,也不再像佛,反倒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给,」宁桉快走两步递出手,掌心躺着一块漂亮的玉佩,「这是你的东西吧?」
这玉佩色泽润白,纹理细腻,上面雕刻着一丛小小的兰草,雕它的人手艺极佳,寥寥几刀,就把空谷幽兰的神韵给现了出来。
虽然是冲喜形婚,可也是真真切切走过礼的。宁桉手里这块,就是当初纳征时江晏青送的礼,他父母伤亡,这块玉佩就成了信物,到了昌仪公主手中。
京城那夜,昌仪公主又给了宁桉。
「玉牒上副君的身份已经病逝了,」宁桉冷静地开口,「这玉佩是你的东西,拿回去吧。」
屋内一片沉默,江晏青低着头,半晌,慢慢地取回了玉佩。
担心摔坏了,宁桉一直把它贴身放着,眼下,玉佩上还带着余温。
江晏青手腕一抖,像是烫到了。
宁桉叹息一声,「江晏青,再见啦。」
一场由冲喜引发的错误,也该在合适的时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