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北砚(四)
北砚郡城有两座城门,南门朝着京都,是宁桉进城时的门,靠着几个别的郡,热闹非凡。而北门朝着边关与越国,眼下边关不太平,这边也就人迹罕至。
过了宵禁,城里却突然热闹起来了。有百姓被屋外的动静惊醒,好奇地爬起来掩着门朝外看,才看见城里的官兵府吏们都神色匆匆地往北城赶。
他们缩在屋子里头,面面相觑。
「当家的,」那妇人披着袄子,略带惊恐地问,「是不是北城那边出什么问题啦!」
男的也面带不安,北城外面有什么,不就是难民营嘛。其实近日里就隐隐约约有些风声,说难民营里有人病了,像是时疫。
「不能吧,这也不是什么洪灾地龙翻身的啊。」
男人犹豫着开口,自古洪旱大灾后多疫病,可他们北砚郡城里的事,不是是圣主显灵吗,怎么会……
「不管了不管了,」
妇人冷噤一下,抖着身子把门掩好,「官老爷都不管,我们有什么办法,你看前头那房子塌的,保不住就是圣主老爷要收了他们的命呢!」
「明日白日再看吧。」两人叹息一声,重新回到榻上躺好,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真是时疫,最近可是有不少人去过难民营啊,别染进来了吧?
另一头,宁桉死死拧着眉头,举着灯笼看棚子里的情况。
她旁边,坐着先前那位老先生。宁桉阐明自己钦差的身份后,他就痛哭流涕,眼下正强撑着口气在讲。
「我本是平康坊济世堂的大夫,侥幸没死在那爆炸里。官府的人来了,说要修房子,就把我们撵到城外,给搭了棚子就走了。」
老大夫姓唐,年过花甲,须发尽白,城外的居住环境实在太过恶劣,又劳心劳神这么久,身体早就扛不住了。
他说上两句话就会一喘,「开始大家都住一块,好在还有点粥和药材,那些被烧伤的人也大多渐渐好了起来。可是后来就有人开始吐了……」
「我本以为是被吓着冷着着风了,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嗜睡,呕吐,脱力,食不下咽……老朽这才意识到,是时疫啊!」
唐大夫说到气急,一口气上不来,连连咳嗽。宁桉心下一慌,掏出水囊递给他,喝了两口才平静下来。
她拧着眉深思,「棚子里现下病着的有几人?可有药物可以医?」
唐大夫摇摇头,「死了十余人,都埋土里了。剩下的有百来人还病着,老朽无能,只能靠着针灸之法给人吊着命,至于药物……」
他摇摇头,「官府说无洪无旱的怎么会有时疫,只肯给些陈腐药材,实在是……」
「呵,」
宁桉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吊在脖颈间下不去,她强压着怒火,拔下头上的鸾凤钗给杜景珩。
「若真是时疫,光靠北砚不行了。告诉山南总督,先前治下不严的事可以再算。明日我见不到他派兵和药材过来,他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杜景珩亦铁青着脸,接过东西匆匆忙忙往外递消息。
每逢时疫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生灵涂炭,哀嚎遍野。眼下容不得他们犹豫,必须尽快把疫情控制住才是真。
城内的官兵已经赶来,有的听说是时疫,脚都软了哭爹喊娘地往城里缩。
宁桉不和他们含糊,郡主府的侍卫一剑下去斩了个人头挂上,杀鸡儆猴地吓了一片。平日里光领银子不干事的官员总算哆嗦着动起来。
第一步是先划出疫病区,宁桉手里拿着粗画出来的地图,仔细在上面勾画。
夜里风大,好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唐大夫找得这处地方有山石挡着风,倒是正好,就派人连夜加固棚子,点燃火把。
人手分配,药材药材调动,上下物资传递……一项一项吩咐下去,等宁桉再擡眼,天色已经半亮起来了。
「大人,」
杜景珩满眼血丝,神色匆匆,「城内的大夫联合会诊,都说是时疫,只是不同于先前出现的,这次的病症前期不显,发作起来却极为迅速。」
宁桉指尖一紧,深吸一口气,「把消息传到京去,让宫里派太医下来。」
「嗯。」杜景珩点点头,神色有些悲凄。
今日天色铅灰,他们站在高处往下看,城墙远处安置的数千顶草屋在一夜加固下结实了不少,却仍有寒风裹挟着茅草四下乱飞。
那些匍匐在泥地里的百姓面如死灰,眼神麻木。被官兵们一个个强抱起来,人挨着人在火堆旁蜷缩着取暖。
天色亮起来之后他们才看见,昨夜里那些被树皮盖着的,都是死了的人。剩下活着的都是他们昔日的街坊,除了染病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别说入土为安,他们能做到,就是给人盖盖树皮,让人走得体面些罢了。
官兵们挖了个坑,捧了石灰,把那些尸体厚厚地掩埋下去。
「物资还要多久到?」宁桉问。
杜景珩:「飞鸽传信,如果山南那边反应够快,今日午时就能到一批。」
「嗯,」宁桉点点头,「看好了,别出了岔子。」
「如果有不听安排的,」宁桉神色淡漠,眼神里透露出难言的冷漠,「直接斩了,脑袋挂树上。」
她说完话之后,就往疫病区里跑,眼下,唐大夫连带着城里听了消息赶来的老大夫一起,熬药,扎针。
棚子四周都用毡布挡着,里面点了火盆,一拉开帘子,难言的恶臭连带着药味,血腥味一起扑鼻而来。
「大人,」唐大夫心急如焚,看见她进来连忙开口,「药是煎出来了,可是给病症轻些的年轻人用了,到底效果不行。」
他瞅着宁桉,犹豫半响,还是开口说了,「还有些人不肯服药……」
「什么?」
宁桉一愣,也不怕草席上躺着那些痛苦□□的病人,好不见外地蹲坐下去仔细查看,「为什么?」
唐大夫长长叹息,「大人莫怪,他们,他们说这是圣主的考验,是圣主要带他们去享福了……」
宁桉脑袋里轰地巨响,有几秒她甚至觉得眼前一片发白。等宁桉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最里面,重病的病人那去了。
「姐姐,」
昨夜那小孩也在那,他蹲在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旁边,眼底含泪。
看见宁桉过来,他摇了摇草席上的妇人,「阿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大官姐姐,姐姐可好了,给了我糖,还让官兵们送来好多药材……」
那妇人面颊紧紧地凹陷下去,眼神浑浊,只是痛苦地看着他不说话。
宁桉愣愣地蹲在她身边,牵住人手,压着一口气说话。
「大娘,你为什么不喝药,说不定喝了就会好起来呢。」
那妇人声音低微,「白光现世那天我就想明白了,这一切就是圣主给我的磨难,房子塌了是,眼下这病也是……」
她把孩童往宁桉边边推推,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眼含希翼地看着宁桉,「我是要去享福了,可,可这孩子还小,怕是没这福分了。」
「有什么药,就先让他喝了吧。」
对着那双眼睛,宁桉鼻尖发酸,心口堵得慌,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那妇人眼睛一闭,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娘!」那小孩尖叫。
「大夫!」宁桉猛地站起来喊,唐大夫急匆匆地跑过来,在哭咽声里把着脉,半响连连施针。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他叹息一声,「只是若是在找不出方子,怕是也不中用。」
「嗯,」宁桉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您尽力,药材这方面不用担心,我在这一日,就不会让他们缺药而死。」
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强撑着镇定地扫了一眼这里躺着的人。
他们都是平康坊爆炸案的受害者,本身就伤到了,还未养好又遭疫病,也就比旁人更奄奄一息。
眼下,这些人面色灰暗地躺在地上,早在连日的煎熬里心如死灰。
医人先医病,医病先医心。
宁桉绷着脸往外走,杜景珩进来寻她,也知道了这事,有点难过,又狐疑不解地问,「大人,这圣光教当真洗脑至此,让他们连药都不喝了?」
宁桉低声回答,「他们想的不是圣光教,而是前些日子被官吏们不管不管的态度吓到了,只能拚命安慰自己,安慰久了,也就不想活了。」
她定定地看着蹲在妇人身旁低声啜泣,哭累了不知不觉趴着睡着的孩子。
他一直听娘的话,强撑着不睡,可病这种东西,哪里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解决的呢。
「药是有限的,」宁桉呢喃着说,「反正我都快死了,别救我了,先救救我孩子吧……」
杜景珩眼眶一酸,满面动容。
「我再去催催山南那边。」他一抹泪痕,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眼下,着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这场疫病奔忙。
宁桉心底发闷,掀开帘子往外一走,忽地被人扯住了胳膊。
「宁桉!」江晏青翻身下马,面色发白,向来平静的眼神充满焦急。
他飞快地开口,「你听我说,这次疫病有问题。」
什么?!
宁桉面色一变,拉着他匆匆忙忙跑到无人处,顾不上太多沉着声发问,「怎么回事。」
江晏青从怀里掏出两份东西,一边塞给宁桉一边匆匆忙忙解释,「余家寨藏了两份东西,这是圣光教向北砚,甚至山南官员行贿的账本。」
他取出一张信纸,这纸是越国专门用来传密报的纸张,遇药显色。
「圣光教教主是越国的死士,这是他的密信,上面说让他把一个包裹藏到难民营了。」
江晏青面色发青,他找到东西后立马赶回来,一路就得知北砚郡外出了事。赶来之后再找了两个病人一把脉,心下已经确认。
「越国早年有过一场疫病,好在发现得及时,还未传开就被控制住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包裹里,就是当时病死之人的物件。」
宁桉面颊肌肉抽动,她抢过信纸,死死地盯着上面看,胸口气得生疼。
「他们可真是好手段!」
眼下发火没有丝毫作用,宁桉强压着怒火,把东西往袖里一塞,定定地看向江晏青。
江晏青看着她,反倒先开了口,「我之前研究过这病,只是没遇过病人,不知道有没有效。」
他轻轻地笑了笑,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与沉重,「接下来我会一直待在这研究药方,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了。」
宁桉点点头,太医来到这需要时间,更何况,江晏青的医术未必比太医差。
眼下若说还有人能够研制出时疫药方,那也只能是他了。
「身份,药材什么我会搞定,」宁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扯着脸疲惫地笑了笑,「谢谢你。」
江晏青也笑了笑,眉眼间的压抑总算散开了点,他换了一身衣服,只是带着斗笠遮掩身形。
「这是预防的药,我先前研制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总归比没有好。」
江晏青往宁桉手里塞了一颗蜡封的药丸,「这里还得靠你,别把自己逼倒了。」
「嗯……」
宁桉闭了闭眼,鼻尖发酸,出了京之后,先是连日的奔袭赶路,再是各处探查消息,算上去,她已经很久没休息好了。
方才在棚子里,借着水光宁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面色白得像鬼,脸颊却血一样飞红,比病人还像病人。
宁桉一把把药塞嘴里,也不嚼,生吞了下去,急匆匆地走开,「我先走了。」
江晏青看着她离开,而后飞快转身进了草棚里。
「你是?」
唐大夫正在磨药,看见一个身量高挑,被斗笠遮得严严实实的少年闯进来,面色疑惑。
「大夫。」
江晏青匆匆忙忙解释一声,蹲在病人旁边,一把把上脉。
指尖刚放上去,那歪躺着的男子面色忽地一变,哇地吐了出来。
恶臭瞬间扑鼻而来。
「石灰呢?!」
唐大夫色变,急匆匆地赶过来,时疫的传染性不是开玩笑的,近距离接触呕吐物风险颇大。
「小心!」
却那少年面色不变,躲开后把男子扶起,先是掐着看了眼睛和舌像,而后沉默片刻,不知从那取了银针,动作飞快地下了针。
「这——」
几位大夫都凑过来,他们都是行家,自然也能看出这人施针的手法不无不妥,有些本事在身上,也不敢出生惊扰了人。
膻中、肺俞……
每一针都下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大夫们越看越焦心,却见那少年猛一拔针,男子浑身巨震片刻,面色尽然好转起来。
「赫,赫……」
他躺在草榻上上大喘气,如同濒死之人,几位大夫却纷纷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能喘就好,怕就是不能喘。
「病重的在哪?」腥苦药味里,江晏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