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白盈柳
白盈柳快疯了。
半月,她整整被囚在这座府邸中半月未出。
待字闺中时,白盈柳亦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朝着城外去施粥怜幼,只是那时她不知,原来,被夺走了自由,是这种令人癫狂的感觉。
空荡荡的府邸里杂草丛生,夜里寒风一起,分不出到底是人影还是鬼影。
哈,她缩在角落里,死死咬住手腕,竟然颇为自在地笑了笑,哪里还有人?这府里的,全都是鬼!
「小姐,」一旁,佝偻着身躯的老仆死气沉沉地擡擡眼,把托盘放到白盈柳面前,「该吃饭了,别饿着孩子。」
孩子……是了,孩子!
白盈柳迷迷糊糊想了想,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孩子,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早在嫁入威远候府前,她就已经怀上了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威远侯不得不迎她进门,如今,也因为这个孩子,她困在这宅邸的时候,还能有个老仆照顾。
「赫,赫赫——」
白盈柳低头无声地笑笑,木着身子,一顿一顿地往嘴里塞东西,今日吃的是什么,婆菜?还是什么……
一点一点,所有的食物被她慢慢地咽下去,白盈柳理理衣服站起来,该去晒太阳了。
踏出门坎,在空荡荡的院落里走了两步,白盈柳忽然转头,尖着声音大喊,「元叶生!疯子!你——」
她骂不下去了,眼里只剩下深深地疲倦和恐惧。
小路尽头,元叶生瘦削许多,依旧穿着那身惨白的囚衣,擡头甜蜜笑起来的时候,胸口的囚字如血。
「嫂嫂唤我?」
白盈柳哽咽两声,几乎要喘不过气。
偌大的府里,除了守着大门的官兵,就只有那个半瞎老奴和元叶生两个活人。最开始的时候,白盈柳尖叫、崩溃、怒吼、哀嚎……元叶生也不说话,一直用那种奇妙的,扭曲的,却又宛如稚子般满是好奇的眼神看她。
而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鬼魅一般,日日跟着她在这空荡荡的府邸中游荡。
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掉背后直勾勾的视线。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看着身后游魂一样的元叶生,白盈柳只觉得空洞洞,终身□□于府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那些冷宫呢?冷宫也是这样吗?她们也这么难过吗?
「嫂嫂,」欣赏够了白盈柳苍白面容上崩溃的表情,元叶生拍了拍她的脸,慢慢地笑了笑,「这不是你最想进来的府邸吗,为什么要难过呢?」
「嫂嫂——」
「滚!不要这么叫我!」
白盈柳尖声嘶吼,见鬼一样飞快转身往回跑,可就在这时,她听见,死寂一片的院子外,有脚步声传来。
「元叶生!白盈柳!有人要见你们!」
腰佩环刀的官兵推开院门,对院子里癫狂的景象视之不见,「跟我到主厅来。」
元叶生的表情猛地收紧,昔日温润如玉的面孔上阴郁一片,他低着头,慢慢地收回手。
「嫂嫂可真是好运呢……」
风吹槐树,沙沙的声音盖过他的声音,白盈柳什么也没听到,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把元叶生推开,颤着身躯往主厅里跑。
是谁,是赵家吗,是不是赵家来救她了!
白盈柳止不住想。
跑过一扇扇大门,她砰的一声推开屋门,擡眼一看,愣在原地。
「白盈柳,」宁桉从窗前转过身,看着憔悴许多的少女,「好久不见。」
「为什么是你?!」白盈柳脸上激动的表情凝滞,她扯了扯嘴,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你来看我吗?」
宁桉仔细打量她的眉眼,禁闭半月,让白盈柳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消瘦,她的肚子反倒比记忆中凸起来不少,宁桉知道,里面多了个孩子。
白盈柳也在看着她,这半月来,她常常感到痛苦、破灭、却在看见宁桉的一瞬间,忽然清醒了过来。
「你知道吗……」或许是被这半月磨去了心气,白盈柳喃喃出声,「我,我小时候就见过你。」
四岁的时候,她是白家的女儿,她的生父,叫什么来着,哦,白育之!整日里往商会跑,留她一个人在家里,还有两个仆从。
那时候,她穿得还是粗布麻衣,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常常在想,父亲什么时候才回来。
六岁的时候,白育之死了,她被赵家收养,身上的衣服,也成了丝绸锦缎。
白盈柳茫然地瞪大眼,自顾自地开口,「六岁以后,我在赵家过得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宁夫人是真的很宠她,幼时的白盈柳昂着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养母,只觉得她和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勇敢、果断、刚强。
她似乎是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岁月,失去父亲的伤痛,就那么春风化雨的没了。
后来为什么会变呢?白盈柳无神地看着宁桉,恍然大悟地想,是了,就是这个。
「七岁那年,你病了,病得很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姐姐。」
宁桉眉头一皱,不太明白怎么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半晌,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恍然间愣了一下。
白盈柳还在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叶生悄无声息地进了门,缩在角落里,静悄悄地看着两人。
「娘亲,不,宁夫人带我去公主府看你……最开始的时候,我好激动啊……公主府很大气,简朴,不够华美……」
小时候的白盈柳面色红润,拉着宁夫人的手躲在她身旁,悄悄地探头打量四周。
公主府还没有我家大嘛!
她有点喜滋滋又暗含得意地想,看见满面愁容的昌仪公主的时候,甜滋滋地笑了笑。
昌仪公主看上去很疲惫,她对着白盈柳打了声招呼,就扯着宁夫人,满面愁容地谈论起来。
「桉桉这个病……太医说了……怕是……」
「这次怎么又突然病起来了……」
白盈柳其实听不太懂她们说的话,只能依稀知道,自己那个病弱的姐姐又病了,病得很重,可能快要死了。
没有大夫来看她吗?白盈柳歪着脑袋想,爹死的时候,都有大夫来看的。
她小小地可怜了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进到闺房的时候,宁夫人停下了脚步,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她,「娘亲要进去看姐姐,姐姐病得很重,盈柳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
「盈柳乖乖的,就在外间等娘亲好不好?」
白盈柳坐到凳子上,很乖地点点头,「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其实,后面回想起来,白盈柳清楚地记得,她们在公主府待了不过两个时辰,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可在那时的她眼里,她等了好久好久。
布娃娃玩腻以后,白盈柳跳下凳子,悄悄地走到半掩着的房门往里一看。精致的、华美的拔步床上,端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那女孩面容精致娇美,却比她还要瘦削,脸颊凹进去,嘴唇却殷红,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华美的衣裙,精致的面容,宛如一个死气沉沉,被人用锦衣玉食供养起来的骨瓷娃娃,又像是志异杂书里面的玉面精怪。
白盈柳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一步。或许是她那一步唤醒了什么,床榻上的女孩忽然双眼一闭,折枝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软倒下去。
「娘亲!」
白盈柳下意识大叫一声,宁夫人转身看见她,以为她被吓到了,连忙急匆匆地把她抱在怀里,连声安抚。
「盈柳,没事,姐姐只是生病了……」
可白盈柳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惊魂未定,转身却愣愣地看着这座公主府。
这座大气简朴宅邸,就像方才志怪小说里的姐姐一样,刹那间吸饱了精气活了过来,大门次第敞开,一排排衣容肃穆的侍女有序地端着赶了进来。
她看到一伙伙白发苍苍的大夫面色焦急惊恐,她看见一个个衣着华贵的人神色各异,短短几柱香时间内聚集在此……黄色的、不、金色的轿子飞快闯进了屋内,哗啦啦的,那些先前趾高气昂的人跪倒了一地,金色身影闪了进去。
宁夫人以为她吓呆了,连忙去喊大夫,可白盈柳知道自己没有,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让她一把扯住路过的侍女。
「刚刚那人是谁!」
侍女知道她,柔声细语地答:「是陛下,郡主病得很重,陛下从宫里敢来看她。」
「郡主是什么?」白盈柳愣愣地问,她在书上看过这东西,可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侍女有些疑惑,可还是回答了,「郡主就是封号,」她怕面前的孩子听不明白,耐心地讲,「就是相当于从一品的官员的封号。」
「那我娘亲呢,我爹爹呢,他们是几品?」白盈柳眼神好奇又执拗。
这把侍女问倒在地,对着这么个孩子,好像什么样的解释都不够完美,最后,她只能匆匆忙忙解释一句,「宁夫人是亲戚,亲戚不能按品阶来算……」
骗人!
白盈柳直勾勾地看着她,阿娘也说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个匆匆忙忙进去的皇帝,他们也是亲戚!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宁夫人就赶过来了,太医给白盈柳把了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宁夫人心下一横,揽着白盈柳回家了。
出府时,白盈柳侧身回看,只看见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瓷娃娃身上,莲凤纹熠熠生辉。
她第一次对往日杂书里的那些权势有了这么深的感悟。
权势是什么,权势就是品阶,姐姐品阶很高,所以那么多人装着来看她;皇帝品阶更高,所以那些人都跪下了。
我没有品阶。
幼时的白盈柳又伤心又难过,我为什么没有品阶?
他们说姐姐的品阶是因为她的公主娘亲,我也想要,娘亲为什么不能给我?
怎样才能得到品阶?
白盈柳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