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叶校上课前去了趟宾馆。
叶海明已经起床,坐在窗前琢磨手机,叶校把早餐放在桌上,叫他过来吃。
段云凌晨的时候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呕吐了几回,伴随着连绵的头痛,这会儿才安静下来。这种时不时头痛恶心的症状已经挺久了,夫妻俩不懂却也没告诉叶校,甚至以为是邪祟作怪,直到这次检查才知道是肿瘤导致。
叶校倒了杯水给她,段云烦躁地拉上被子,呻|吟着喊疼。
叶海明没胃口,油条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叶校说:“已经拿给师兄了,他的老师是很有名的专家,如果能说上话,给我们做手术就没什么问题了。你和妈妈把心态放轻松。”
“爸爸妈妈没用,拖累你了。”
“说这些做什么呢?”
叶海明叹了口气,说起堵在心里很久的另一件事:“开颅手术可不便宜,再加上各项检查,护理的费用,我打听了,这一趟下来好像得十几万。”
叶校笑了笑,她觉得这不是问题:“医保可以报|销60%-90%,我们只需要承担一小部分。”
叶海明瞅了瞅叶校,低声说:“你妈…没有医保。”
叶校眉皱起:“怎么回事?”
叶海明这才支支吾吾地坦白:“前年,你让我们买的那个居民医疗险,一年要交上千块钱,你二伯说是骗人的,我们就没买。”
叶校的爸爸妈妈没有正式的工作,在县城周边打零工挣钱,早两年叶校意识到父母年龄渐长,没有保险的话问题很大,一有政策就通知了他们。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叶校刚开口,段云就醒了,“你们嘀咕什么呢?”
叶海明走到床前,抚摸着她的额头,低声安慰:“没说什么,你的头疼好点了吗。”
叶校只好把话咽回去,当然,窒息的闷压感让她无话可说。临走前,她跟叶海明交代:“钱的事我会有办法的,你别管了。”
回程正值早高峰,密不透风的铁盒子把人挤成薄薄的纸片,叶校的身体高瘦纤薄,她把挎包抱在怀里,站在角落,像是不存在的透明人;看着身边的人表情木然,步履匆匆,或沉默或对着手机神情各异,她的脑袋里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来:难道就她一个被生活重拳出击的人吗?大家都活得很轻松吗?
顾燕清是被人吵醒的。
他睁开眼环视四周,意识到没在自己熟悉的住所。但这一觉睡得很长,也很安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屋外传来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他掀被起身。
程寒已经把妹妹送去学校回来了,他把放在玄关上的报告拿出来,走到窗边,借着自然光线看肿瘤的位置和情况。
看见顾燕清站在阳台,程寒走过去,擡手挂在他脖子上,顺便点了支烟,被顾燕清推一边去:“离我远点。”
程寒被人嫌弃了,又不计前嫌地搭上来:“你身上有股味道。”
顾燕清再次拨开他的手:“什么。”
程寒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说:“作死的味道。”
“少说没用的。”顾燕清没理他了,看到程寒手里拿着什么,又想起了昨晚,“谁的?”
程寒说:“我一个学妹的。”
顾燕清:“嗯,你的学妹52岁。”
片子上有患者的信息,而他的视力又太好。
“她妈妈。”程寒说:“虽然是良性肿瘤,但情况也不容乐观呐。”
顾燕清:“你找我来做什么,我会手术吗。”
程寒:“你去跟老顾说,让他收治这个病人。”
“你不是他的学生么,说不上话?”
“我也只是他的学生,面子不行。他学生多了,今天我找他帮个忙,明天再有别人找他帮忙,不都乱套了么?但是老顾肯卖你的面子,也不坏破他的原则。”
顾燕清没有立马应声,转而问:“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费这么大周折。”
程寒说:“不是。就是觉得,生老病死是人生最没有选择权利的事情,既然我有机会拉一把就拉吧。”
顾燕清沉默一会,说:“大多数人痛恨特|权,只因为特|权不在自己手里,一旦享受到它带来的便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寒露出秘而不宣的表情,勒了勒手臂:“情况不同。这忙你帮还是不帮,给个准话。”
顾燕清笑笑:“我这人从不吃亏,想想怎么还。”
叶校再次见到顾燕清已经是第二周的周五了。
多亏程寒,叶校顺利给段云办好了住院手续,主治医生是一位姓顾的专家,挂职副院长,头发已经花白,但保养得宜,从面相上看年纪又不至于那么大,医生们对他毕恭毕敬。
这位老专家情商很高,对待病人亦耐心温和,叮嘱段云保持愉快心情,不要过于担心,脑膜瘤在医学领域不可怕,手术虽然有危险但是医生会竭尽全力。
安抚是有用的,段云的脸上果然不再愁云惨淡,等待手术的这段时间偶尔还有笑容;妈妈状态不错叶校自然也高兴,状态都活泼了些。
程寒在附院实习,这天顾燕清来医院复查,程寒给大少爷跑前跑后充当马前卒,到快下班的时候才闲下来。
两人走出科室的时候,程寒想起了叶校,说:“你等我下,我去看看叶校的妈妈。”
顾燕清眼眯了下,“谁?”
“哦,就是我那个朋友。”
顾燕清说:“一起吧,我正好走走。”
病房里只有叶校的父母在,他们是老实本分的人,还有些怯懦,除了感谢的话不会说别的。叶校的身上几乎没有她父母的影子,叶海明是个身材干枯的男人,常年的户外体力劳作使他皮肤老化严重,眼神全是疲态,才五十出头就像个老头儿了,和这两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站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寒酸和卑微。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难过。
不多时,叶校来了。
顾燕清站在走廊,两只手插着兜,静静地看着程寒跟叶校父母尬聊,跟看戏似的。
“程师兄。”叶校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大声打断他们的交谈,把几人吓了一跳,关注点都转移到她身上。
“来了啊。”程寒得救似的碰了碰鼻子,“你下午有课?”
“对。”叶校往里看了眼,斜身示意他:“咱们出来聊吧。”
“行,行。”程寒说:“我今天下班早,顺便来看看,”
叶校把包放下和他们出去,几人心里各自想着事。
情是顾燕清帮忙说的,程寒只能算介质,于是他指着身后的男人:“叶校,这是顾燕清,我的朋友。”
叶校刚一来目光就被他吸引了,顾燕清不算是令人惊艳的长相,但毫无疑问是好看的。
面容窄,五官俊朗,身材高瘦。
尤其气质很特殊,叶校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是不该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他身上有种沉稳的书卷气,却并不腐朽。用“玉树临风”形容会有点老土,也有点配不上他,却是这道完形填空中,叶校暂且能想到的词汇。
叶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该叫先生还是直接叫名字呢?
顾燕清也不说话,安静等她先开口。
气氛异样飘忽。
叶校半天挤出一句:“顾师兄,你好。”
顾燕清似笑非笑,“你好啊,叶校。”
重音落在她名字上,十分精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的语气很微妙,像是认识了她很久。
叶校奇怪地想起,王小波写给妻子的情书开头总是有那么一句:“你好哇,李银河……”简短六字,写出了爱情的样子。
当然,这人的语气里更接近于调侃和放松,叶校的后背蹿出一丝酥麻之意;她猜测,难道他认出那晚是自己上错他的车吗?
再擡眼时,他嘴角泛着浅笑,已经看向别处。
程寒看着顾燕清疑惑:“师兄?”没人搭腔,他又若有所思道:“的确,她该叫你师兄的。”
当时叶校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觉得不太重要就没问。
程寒想跟叶校解释她应该要说声谢谢的人其实是顾燕清;看他摇了摇头,就只好把话咽下。
医院门口,叶校问:“师兄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你们吃饭。”
程寒婉拒:“今天就算了,你应该没胃口吃东西吧,等阿姨康复了,让你好好请一顿好吗。”
谢谢他的体谅,这是叶校发自内心的感谢。
告别了叶校,两人开车去别的地方办事。
“家里有人生病,是真累啊。”程寒从后视镜里看到叶校的背影,见到她的父母之后,她家的情况也一目了然,“她一个女孩子,应该会很难吧。”
片刻之后,顾燕清像是陷入思索里,“她不是一般人。”
语气笃定。
“什么?”程寒脑袋仰进座椅里,“说得跟你很了解她似的。”
顾燕清微微挑了下眉,不知刚刚想到了什么,“见过那么一两次。这姑娘或许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叶校并不知道,她在顾燕清眼里是个“有意思”的人。她中午没吃饭,这会何止腹腔空鸣,都快造反了。她一边摸手机,一边向马路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药店店员聚在窗边吃盒饭,叽叽喳喳地说着家常闲事;这样慵懒却无忧无虑的时光,其实还挺奢侈的。
她拿了个三角饭团,一盒牛奶去付钱。当班的是那个男孩子,他朝叶校微笑,“是你啊?”
叶校微愣,也笑了笑:“你还记得我呀。”
男孩子比程寒和他的朋友看上去亲和,让她回到地面,自在很多。
“饭团要加热吗?”男孩子问。
“嗯。”
饭团只需要加热30s即刻,“给你张餐巾纸包着,小心烫。”
叶校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饭团,说了声“谢谢”她最近总是要对着各种人说谢谢,拜托,麻烦您了……嘴都说酸了。
走出店门前,还是转头对男孩子又多说一句:“上周晚上,谢谢你啊。”
谢谢你的安慰,给了即将崩溃的我一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