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明日还弥足珍贵。
洛洛已经吓呆。
她手里还抓着烤翅膀,没办法偷拽李照夜,也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生无可恋地听他大放厥词。
完了完了……
这下是真完了。
果不其然,青羽峰的师兄腾一下跳得老高:“啊——我知道了!”
洛洛吓得闭紧眼睛,恨不得把耳朵也闭起来。
“难怪我师父养的鸡天天丢、天天丢!”师兄恍然大悟,“看管灵鸡的师弟师妹动不动就被打晕!做好的陷阱都被拆掉!好哇,居然是你!你不打自招!”
另一位师姐闻了闻窗榻下那壶刻有天道门徽纹的灵酒:“难怪伏陵师叔成天丢酒!”
徐君竹也回过味来:“师父的玉韭苗!”
洛洛:“……”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翻船?
她恨不能把脑袋躲藏进被子里。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盯向李照夜,众人异口同声:“原来你是这样的大师兄!好你个大师兄!”
李照夜:“……”
洛洛硬着头皮帮他解释:“以前的事,他都不记得。”
要算账,也等他想起来之后……吧?
“咦?”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忽然惊呆,“你们怎么都知道他是李照夜啦?”
一提这个,事后诸葛们纷纷放起了马后炮。
赵煜道:“当年我看见个鱼都觉得像,如今人在面前,我能认不出来?”
徐君兰娇羞:“哼,大师兄化成灰我都认得。”
不姓杨的师兄:“大师兄大战陈玄一的时候,全场鼓掌声响亮的就是我!就陈玄一那风度、那气质,哪点像我们光风霁月大师……嗝儿。”
略一琢磨,大师兄本人好像跟这词也不沾边。
徐君竹一板一拍道:“依旧宗规第十七条……”
“慢——且慢。”李照夜竖起一只手,“太玄宗的规矩,管得着天道门的鸡?”
他收起四根手指,留个食指在那儿指指点点。
“至于你们丢的什么药酒,什么韭黄炒蛋,啧,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他大剌剌反手一拍洛洛的乾坤袋。
众人眼前一花。
都以为他要大手一挥,取出大堆灵石来赔。
殊不知定睛一看,只见他把自己的尸体掏了出来,眉尾一挑,得意洋洋道,“人死债消!”
就说他是不是死了吧!
众人:“……”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来来来,大师兄,来单挑!”
李照夜惊奇:“单挑,你确定?”
众人狞笑,铿锵拔出剑来:“你一个,单挑我们全部!”
一阵大笑声中,一道道身影跳窗的跳窗,破门的破门,纷纷掠到了庭院空地,铮铮铛铛攻向李照夜。
徐君兰默默从乾坤袋里掏出轮椅,把洛洛弄上去,推出门。
“别以我好心啊,”徐君兰冷脸寒声,“让你看他挨揍,急不死你!”
出了厢房,廊下已打得如火如荼。
李照夜大笑回头:“长天!”
“铮——”
长剑飞出洛洛剑府,凶神恶煞掠入他掌中,兴奋得嘤嗡乱叫。
洛洛:“?”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回她身上的,她怎么不知道。
徐君兰绷着一张死人脸,用力抖开一张毯子,甩在洛洛身上,傲慢道:“别误会,我对残废比较宽容罢了。你不要以为揍了顾梦替我出气,我就会感激你。”
“……哦。”
洛洛眨了眨眼睛,抿唇偷笑。
日影渐斜,院中一群人嗡嗡打过长廊,先掠到北,再戏到南,又摔到西,还追向东。
一会儿一会儿传出几声痛叫。
弟子甲被揍趴在廊栏:“嗷——对味了,就是这个力道!”
弟子乙摔个四仰八叉:“没见我穿着裙子吗你让我这么摔!”
弟子丙抱着东南角的井缘,探出个湿漉漉的脑袋:“大师兄加把劲,把老君峰的几个都送下来——他们老帮着顾梦,说洛洛坏话,说了好多。”
老君峰弟子大怒:“你个无耻之徒!”
弟子丁喊道:“结剑阵,大伙一起上啊!”
众人奄奄一息:“不结了不结了,哪还有那力气……”
终于,除了没动手的徐君竹之外,众人东倒西歪,再没剩一个还能站着。
李照夜大笑三声,挽个剑花,负剑在身后,伸出手,一个接一个把他们都拖起来。
“谢谢大师兄!”
“多谢大师兄!”
洛洛惊奇地发现,这一份曾经偷藏在她掌心的、独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小欢喜,此刻分到大家头上,她非但没有半点失落,胸口反倒漫开了一大片喜悦。
原来快乐当真是可以分享的。
风愈冷,心却热腾腾。
李照夜与几个师弟勾肩搭背走过来,偏着头,语声懒懒,一处一处指点他们剑法。
片刻功夫,这几个人便与他同流合污,约好天黑之后一起去偷飞鸾。
徐君竹咬牙切齿:“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赵煜笑嘻嘻:“大师姐!太玄宗的规矩,管不到天道门的鸡!”
青羽峰的师兄义正辞严:“天道门与我们敌对,他们损失,我们便赚。我掏些蛋,带回去交给师父养。”
徐君竹:“……”
日后别人发现太玄宗十三峰满山遍野飞的都是天道门的飞鸾,作何感想?
赵煜怂恿:“还有他们那个冰霜白玉兰,瞧着特别适合咱宗主的气质!我给顺点种子?”
徐君竹:“……”
徐君竹沉下脸:“我全不知情,谁要是被抓住,后果需自负。”
“好哦!”众人一阵欢呼。
李照夜撇开勾肩搭背的弟兄们,大马金刀撑着膝,俯身看洛洛。
打量片刻,他满意地擡手搓了搓她的头:“伤不疼了?笑这么憨。”
洛洛憨笑:“呵呵呵。”
众人迅速各领其职。
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修为最高的几个蒙了面,趁着夜色偷溜出门。
“幸好那个月无垢不在。”一名师兄掂着怀里沉甸甸的种子袋,“他若在,怕是有点麻烦。”
旁人立刻骄傲道:“有大师兄在此,能有什么麻烦!”
李照夜:“啧。”
脸上波澜不惊,心下受用非常。
*
被人惦记的月无垢耳根微热。
他望着面前波动剧烈的法阵,淡声开口:“某仍然觉得不妥当。”
一时也无事,圣女真图漫不经心与他闲聊:“何处不妥当?”
月无垢唇角微抿:“神宫之事,某不敢过问。只是需要神宫大动干戈捉拿的要犯,恐怕非同寻常。”
真图摆手:“这些用不着你操心。少掌门无事便回。”
月无垢解释道:“这一处小禁域,本是家父精心为青云子安排的试练地,既试实力,也见心性。但后来舍弟闯下大祸,封神殿妖魔外逃,只好废弃。”
真图不以为意:“妖魔无妨。”
月无垢正色道:“某担心动静太大,触动底层大阵,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真图微笑:“少掌门多虑。请回。”
月无垢不好再劝,微微抿紧唇角,拱手告辞。
临出门,他不经意回头问了一声:“太玄宗众弟子明晨一道动身,可需要另行安排?”
真图眉目不动:“勿要多事。”
月无垢颔首离去。
*
那一年的桃花外有一块很大的青石板。
每当夕阳西下,霞光总会浸透这块板子,呈现出鳞次栉比的丰厚颜彩。
艳色染青底,一重重渐变由紫而粉,人影照在上面,仿佛置身青红仙境。
泠雪到时,清虚早已坐在青石板上等她。
他坐在石板边缘,双腿垂在崖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泠雪定在原地,眸光复杂了一瞬。
她和清虚,从前时常在这里练剑谈心。
那时她只是师姐,他只是师弟。
他天赋极佳,却最喜偷懒耍滑,每次她找他,都是苦口婆心劝他向学。劝毕,他总能稍微勤勉一阵子。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到后来,两个人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先说喜欢的是他,非要结契的是他,朝夕之间变了心的,也是他。
踏上石板,清虚回过头来。
他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但夕阳太好,很容易窥见他的绝代风华。
“想问什么,问!”清虚很大方地对她说。
泠雪沉默片刻。
“是你?”
“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他把话放在舌尖咂摸片刻,悠悠拍了拍身边青石板,“坐。”
泠雪坐到他身旁。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清虚望向夕阳照不进的崖底,“合道者,以身合道也。”
泠雪眉目不动。
这是老生常谈,门下每个弟子都念过八百遍。
“合道啊。”清虚感叹着,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掷向崖下,“就如此物,坠落深渊,无可转圜。”
泠雪寒眉微蹙:“你说什么?”
清虚笑:“师尊被你的爱意吓惨了,大约是不敢跟你交心。但他告诉我了。合道之后,有大恐怖。”
泠雪懒得辩驳,只问他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清虚:“简单来说,每一个人合道之后,就会走向灭亡啊。”
泠雪皱眉:“但这不是他可以夺舍门下弟子的理由。”
清虚哼哼地笑:“假如他不这样做,就会给世间带来一场滔天浩劫呢?牺牲一个李照夜,拯救世间万万人,换你,你如何选?”
“……不可能有这种事。”
“假如有?”他笑了,“你看,换你也犹豫。”
他撑着渐渐凉下去的青石板,缓缓爬起来,歪头对她说,“随我来吧,那一年的桃花里,也许有你想要的全部答案。”
泠雪沉默起身。
瞬移之际,她掐了掐手指,问他:“当初是你第一个抵达那片海滩,道君的气息,是你抹去?”
欲浮生失窃那一晚,洛洛曾赖在她身边,东扯西拉闲聊。
洛洛问过,那里真就没有一点凶手的气息吗?
这孩子恐怕已经猜到,泠雪、清虚与元之间,有一个人,与夺舍者同谋。
该有多难过。
念头刚起,两个人已出现在那一年的桃花入口处。
泠雪停下脚步,等他回答。
清虚垂了垂头,忽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泠雪蹙眉。
“你啊,”清虚乐道,“藏着心思的时候,总喜欢掐自己大拇指。”
泠雪下意识松开手。
“没必要试探,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清虚叹气,“对李照夜下手的人,的确是我。他临死时悟了那一剑,给我捅了个透明窟窿。”
他承认得痛快,倒是让泠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停——”他及时后仰,“千万别提你那狗屁宗规。”
泠雪轻轻摇头:“你怎么忍心?”
李照夜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清虚苦笑:“我也不想,但是没办法,师姐啊,这一次我是真的没得选。来吧,进来你就会明白一切。”
他提步,带头踏入那一年的桃花。
泠雪默然轻叹,散去法诀,随他步入这一方禁地。
眼前光影变幻,漫过来一片红。
银灿灿,金闪闪,烟罗如雾,春色弥散,仿佛一场艳红的、绚丽的、靡靡的桃花雨。
泠雪这是第一次踏足其间。
旋即她意识到不对。
桃色只是眼前方寸地,神念荡开,撞上一堵堵阴冷高墙。
铜墙铁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泠雪眸光微凛:“这是……”
清虚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不错,这是封神殿。我专门为你设下的陷阱。”
泠雪惊怒难言。
诸多疑问涌上心头,堵住喉口。
“阿雪。”清虚轻声开口,就像那段短暂的日子一样,他亲昵地唤她名字,对她说道,“我思来想去,像你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战尽最后一滴血,是你最好的结局。”
“清虚!”
“抱歉了,打不过你,只好来阴的。”清虚道,“你也知道如今风雨飘摇,为了天下苍生,你就死在这里吧。”
泠雪察觉数道恐怖的气息正在迅速向自己逼近。
“我走啦,”清虚的声音渐行渐远,“阿雪,若有来生,最好不要记得我。”
泠雪真君握紧剑,缓缓闭上双眼。
*
洛洛望着庭院中渐渐燃起来的火堆,不觉有些出神。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一直微微悬着,感觉没着没落。
李照夜只是去偷个飞鸾。
也出不了什么事……吧?
不杨师兄笑眯眯凑了过来,假惺惺关心她:“小师妹啊,那个,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生火热闹,不会打扰你养伤吧?要不撤了?”
洛洛赶紧回道:“不打扰不打扰。”
徐君兰没好气:“那么大一篝火都烧起来了,说这个?”
洛洛弯着眉眼笑。
她把手藏在毯子下面,不安地攥着它的毛毛。
忽然院门一动,几个黑衣人闪身掠了进来。
拎飞鸾的拎飞鸾,抱酒坛的抱酒坛,赵煜把一只花盆塞在衣袍底下,本就像怀胎六月的肚子看着就要临盆。
李照夜摘下面巾,洛洛轻呼一口气,心脏微微放下。
“来来来,”他边走边指挥众人,“拔毛,去内脏,洗涮干净。”
“好嘞!”
火光熠熠晃照,一众弟子个个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很快,庭院里飘出了烤肉的焦香。
一群人快乐得像山中的猴子。
洛洛坐在廊下,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很平常的场景,心却装得满满当当。
烤肉开始滋滋冒油,油脂滴入火堆,蒸腾出一阵阵勾人的香。
有人问:“差不多了?”
“让让让,我来看。”李照夜借机抢走七个翅膀八个腿,引来一阵嘘声。
他一副没正形的样子,掠过台阶,来到廊下。
大步走到洛洛面前,把翅膀和腿分给她。
洛洛:“……”
平时抢那么狠,如今她是病患不好沾荤腥,他反倒大方。
“别听他们的,”他把一只腿塞到她嘴里,“多吃好得快!”
洛洛:“唔!”
她叼着鸡腿,笑出声。
徐君竹不肯彻底同流合污,她没吃肉,抱剑坐在廊栏:“别闹太晚了,明日一早便启程。”
洛洛含混道:“一早就走?”
徐君竹颔首:“师父带清虚师叔先行一步,待我们抵达时,应当能给出一个说法了。”
洛洛轻声:“哦。”
看大师姐的眼神便知道,泠雪真君那边已然有数。
“你不必担心。”徐君竹安慰道,“师尊为人正直,绝无可能有任何私心偏袒。即便道君是师尊的师尊,她也定会秉公执法。”
“嗯。”洛洛点头,“我知道。”
徐君竹清了清嗓子,正色告诫:“回去之后,再不许偷鸡!”
洛洛脸红:“……知道啦。”
见她窘迫得厉害,徐君竹轻咳一声,找别人去了。
洛洛紧了紧身上的毛毯,歪在轮椅上,看众人在院里热闹。
渐渐犯起困来。
脑袋一点一点,余光瞥见好几个师兄师姐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旁人看她:“嘘!嘘!小师妹睡了!”
洛洛挣了挣,想说自己没关系,听着他们的声音更好睡,却只发出低低的鼻音,眼皮再也打不开。
她其实舍不得睡。
这样一个普通平常的夜晚,却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