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过了一半,天气明显热了起来。
程敬荣夫妻的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皇家工匠们在棺椁里放了各种防腐的香料,两人的尸身也专门处理过,保证长时间不会出事,但司嬷嬷还是命人每隔几个时辰换一次灵棚里的冰,以防万一。
含珠领着元哥儿过来守灵,到了一刻钟,司嬷嬷赶紧就上前劝道:“夫人起来吧,许太医叮嘱过了,夫人胎相不稳,每日不宜跪灵太久。”
这是楚倾出的主意,含珠看一眼面前的两张棺木,慢慢站了起来,元哥儿立即跟着起身,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摆。小家伙现在走路还不稳当,不跪灵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妹妹,那我们先回去了,”含珠走到程岚陆尧身边,轻声告辞道,“妹妹妹夫也别太勉强自己,你们的孝心父王母亲都知道了,还是照顾好身子要紧。”目光落在一身素服跪在程岚身边的陆尧身上,心里很是替程岚欣慰,有这样看重她的丈夫,相信程岚到了岳阳也可以过得很好。
程岚看看对面小小的元哥儿,低声道:“二嫂身子重,快回去吧。”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程岚已经不再日夜以泪洗面,伤痛没了,剩下的更多的怀念与不舍。
含珠点点头,牵着元哥儿走了。
才回到长风堂不久,守在那边的司嬷嬷突然派人过来报信,程岚晕倒了。
含珠大惊,命如意陪元哥儿,她马上赶去了程岚出嫁前的院子,现在小夫妻俩就在那住着。
含珠过来时把留在王府替她看脉的许太医也带过来了,此时程岚已经醒了,看到她如此兴师动众不禁自责道:“二嫂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两天就好了。”
一旁陆尧却感激地看了含珠一眼,转而劝告妻子,“既然二嫂都带太医来了,你就看看吧。”这一个月妻子瘦了好几圈,哪怕只是开些调理的方子,也胜过没有。
含珠也劝程岚,程岚推拒不过,乖乖伸出了手。
许太医认真号了脉,离座时垂眸道:“恭喜陆夫人,您这是喜脉,看脉象,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静王夫妻三月十五那晚死的,到现在刚满一个月,而程岚的孩子明显超过一个月,足见是新婚那几日怀上的,非孝期同房,是以他才敢道声喜。
含珠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不禁替程岚高兴,可怜的姑娘总算有了件好事。陆尧要当父亲了,本能地想笑,笑到一半记起这时候露笑不合时宜,马上按压了下去,看向妻子。
程岚呆呆的,难以置信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有孕了?她也要当娘亲了?
心中百感交集,眼泪滚落了下来。
陆尧一个大男人,又是这样的情形,眼下真的不知该怎么劝妻子。劝妻子好好养胎,怕妻子误会他心里只惦记陆家子嗣,不劝吧,那是他的骨血,他喜欢程岚这个温婉又招人疼的苦命姑娘,由衷希望她快点从悲伤里走出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左右为难,陆尧只能求助并非至亲的世子夫人。他在京城住了好几个月了,明白静王府里有罅隙,若世子夫人是个心胸狭隘幸灾乐祸的,他当然不会求她帮忙,看陆尧看得出来,这位二嫂是真的关心妻子的。
含珠明白陆尧的意思,让他随许太医去写安胎的方子,她留下来陪程岚。
“妹妹别哭了,对身体不好。”含珠坐在床边,拿出帕子替程岚擦泪,柔声开解道:“我知道妹妹心里难过,但逝者已矣,咱们该往前看,我相信你娘也希望你开开心心地过。或许你现在有孕就是你娘最乐意看到的,她怕你自己孤零零的,才保佑你早早怀上了孩子,让他来陪你,你说是不是?”
程岚是个好姑娘,她父母犯的错与她无关,含珠真的希望她早点走出来。
程岚想到母亲去世前那些类似交代遗言的话,想到母亲遗书里的千叮咛万嘱咐,想到母亲早早给外孙外孙女做的小儿衣衫,再也忍不住,伏到嫂子怀里哭了起来。
含珠轻轻地拍她的背,知道小姑娘想通了,仔细嘱咐了番养胎事宜,然后就把屋子留给程岚陆尧夫妻俩了。
端午前一日,静王夫妻下葬,当天黄昏,楚倾来接女儿外孙回侯府。
含珠很是震惊,不安地道:“这样不合适吧?”名义上的公婆死了,她与程钰得守二十七个月的孝,期间不宜出门拜访亲朋好友不宜参加任何宴请,怎么能人刚下葬她就回娘家过节?
楚倾当然是有备而来,抱着可爱的外孙解释道:“静王府接二连三闹出人命,我怀疑王府里有冤鬼作恶,怀璧出门在外,你身怀六甲,家里没有阳气镇宅,恐怕冤鬼会更加肆无忌惮,我怎么放心让你住在这儿?故奏请皇上派高僧来王府驱邪做法。皇上准了,还命工部翻修静王府那两处宅院,何时竣工你何时搬回来。”
说到恶鬼侵宅时声音低了下去,神色也极其凝重,元哥儿不懂鬼怪都被外祖父警惕阴沉的模样唬住了,含珠这个大人再不信鬼怪,再清楚程铎等人惨死的内情,也被楚倾的神色语气弄得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爹爹,你别吓唬元哥儿。”知道楚倾故意没正经,含珠无奈地嗔道。
楚倾哈哈笑,颠了颠外孙,逗得小家伙笑了,才对女儿道:“皇上说等怀璧回来再正式册封你们,这期间菡菡就安心养胎吧,其他的不用多想,王府翻修有陈朔盯着,没事的。”
他事事都想到了,明德帝也准了,含珠再无顾虑,抱着儿子随他上了马车。
翌日就是端午,含珠还是得做做样子的,并没有去老太太那边用宴,娘俩规规矩矩待在莲院里,又命莲院上下都不得露出喜色,衣着首饰也都得素素净净的。
女儿不能出门,楚倾就领着儿子来陪女儿,吃完粽子后拿出两份端午节礼单子给女儿看。
含珠疑惑地看他一眼,接过了礼单。
第一份是宁国公府邓家送的,第二份是广恩伯府刘家送的。
这两户人家含珠都知道,更加不解了,擡头问道:“爹爹给我看这个作何?”宁国公邓麟与楚倾是童年好友,用楚倾的话说两人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广恩伯刘肃与楚倾私交不深,但他在兵部任职,所以逢年过节也会孝敬孝敬楚倾这个兵部最大的官。
楚倾笑了,先拿过邓家的帖子,放在手心散漫地拍打,敲折扇一般,“还记得二月底咱们出去郊游遇到的伍诚吗?他看上阿凝了,前阵子咱们操持那边的丧事,邓家没好上门提,现在事情一结束,邓麟马上就来托我做媒人了,瞧瞧这礼,比往年厚了不知多少。”
含珠震惊地张开了嘴,目光不由落到了那份礼单上。
她记得这事,也听程钰赞过伍诚的功夫,只是当天回来地急,并没有见过其人。
喜欢上妹妹了,是妹妹抢着去看猎物时遇上的吗?那伍诚到底长得如何?家中都有什么人?程钰好像说他要考武进士,考上了吗?
关系到妹妹的终身大事,含珠兴奋极了,恨不得立即一一打听清楚。
女儿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像个好奇的孩子眼巴巴望着他,楚倾身为一个父亲,没有什么比能帮助满足女儿更让他高兴的,忍不住打趣了女儿一句,“看看你,一听阿凝要选夫君了,简直你比自己嫁人那会儿还紧张。”
含珠这会儿只想快点弄清伍诚的事,又因为跟楚倾早已熟悉了,便笑着抢过楚倾手里的帖子,娇声催他,“爹爹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吧!”
女儿罕见地跟他撒娇,看着女儿期待的俏模样,楚倾简直比当了神仙还快活,不再逗女儿,将这阵子他打听到的一五一十说给女儿听,“他是邓麟的外甥,家里上面有个已经娶妻的兄长……他从小习武,不喜读书,家里规矩严,身边没有通房,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初三武进士最后一关选拔,他被封了武探花,所以长得还行,就是黑了些,但男人黑点更精神,我就不满你祖父祖母把我生的这么白……”
说到后面又扯远了,含珠听说伍诚那么好心里高兴,想也不想就奉承道:“爹爹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多少人想有爹爹这样的容貌都求之不得呢,你还嫌弃起自己来了。”
楚倾朗声大笑,摸着胡子自夸道:“也是,我要是长得丑,也就没有菡菡这样美的好女儿了。”
含珠脸皮薄,禁不住他这样直白大声的夸赞,红着脸转移话题,“听爹爹的意思,是很满意伍诚了?”家世不错,武艺高超,品行也好,含珠也意动了。
楚倾颔首道:“嗯,阿凝嫁他确实不委屈,不过你们姑娘家的心思跟我们不一样,你跟阿凝又是亲姐妹一般,所以我想过几日叫阿凝过来,然后我再将伍诚叫到家里给你们相看,阿凝喜欢了,我再回那边准信儿。”
含珠就是想再亲眼看看,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站起身讨好道:“爹爹真好,今晚您想吃什么?女儿都给您做。”
楚倾毫不客气地点了道自己最爱吃的东坡肘子,若不是怕女儿累着,他肯定还会再点几道。
含珠痛快应下,刚要吩咐四喜去厨房传话,忽的想起另一张帖子,询问地看向楚倾。
楚倾瞅瞅女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刘家想给蔓蔓提亲。刘肃自己没本事,他家老三还行,这次也考了武进士,功夫不如伍诚,容貌比伍诚强很多,白净偏瘦,应该更招小姑娘喜欢。咱们家你娘不在了,爹爹就想你帮爹爹参谋参谋。”
含珠有些意外,不过楚蔓虚岁十六了,是该谈婚论嫁了。
但含珠并不想搀和,看着帖子劝道:“爹爹,我跟蔓蔓虽然是亲姐妹,但我真的不太了解她的想法,不好冒然帮她出主意,爹爹还是亲口问问她的意思吧,若是成了,私底下我倒是可以帮忙操持定亲等事。”
楚蔓一直都不待见她,她真插手楚蔓的婚事,将来夫妻俩恩爱甜蜜还好,一旦有什么争执,含珠怕楚蔓反过来怪她。这种事情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发生,放在楚蔓身上,含珠宁可惹楚倾不快,也要谨慎些。
楚倾本意是想最后一次试着撮合两个女儿走得近些的,现在长女委婉地拒绝了,他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小女儿固执不敬长姐,他都看在眼里,落得如今长姐与外姓人亲如姐妹,算是小女儿自作自受吧。
“嗯,菡菡说得对,爹爹改日再跟她说。”
楚倾脸上并没露出异样,自然地结束了这话,擡头对上女儿隐含愧疚的目光,楚倾怔了怔,跟着笑了,“还愣着做什么?爹爹今天胃口好,你快去挑个大肘子,要不晚上我不够吃,阿洵臭小子饭量越来越大了,都该顶两个你了。”
傻丫头哪都好,就是太容易心软了。
“那我就做俩肘子。”男人笑得亲昵,含珠情不自禁说俏皮话附和,心里一片温暖。楚倾这人虽然豪爽粗犷,对她却始终温柔体贴,含珠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只能努力做个好女儿,哄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