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之间的纠缠,
竟是如此淡薄而浓烈。
如透明的空气,
似焚烧的烈火,
在日夜之间不断奔涌。
夜里很凉,当身上大汗淋漓的男人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江湖才真切感到,夜里真的很凉。她打了一个酒嗝,迷迷糊糊,似醒未醒。只是刹那失去了温暖的倚傍,有片刻怔忡,头脑反而清醒了一些。
男人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男人的身上也有酒气,他的吻还带着酒的微醺,在她身上的沟壑之间留恋,想要继续将她灌醉。
只愿长醉不复清醒,江湖如是希望。
男人终于累了,放开她径自睡去。
江湖却慢慢清醒了,翻一个身,背对着男人。她深深吸了口气,室内的空气也冰凉。他们刚才没有开暖气。虚幻的温暖以后,还需面临冰冷现实。
江湖想起来,这是山间的私家旅社,就算表面再奢华,只要伫立山间,周遭还是冷的。念及此,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结成冰,自心底而起,荒凉到头,变作冰凉眼泪,差一点落下来。江湖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痛苦,也无暇去细细确认。身边的男人慢慢发出均匀的呼吸,应该是睡沉了。
室内复又恢复了沉寂。
江湖微微抬起头,榻榻米的对面是一扇窗户,白色的窗帘在黑夜里让窗外隐约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魍魉,有种莫名的吸引。她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那一股心底冷意又开始汇聚,催促她站起来。
她面对着窗户,站起来,走向前,轻轻拨开了窗帘,在插销上轻轻一摁,只微微用力,便推开了窗子。窗户大开,山间的风卷着白色窗帘,飘忽不定,如同孤寂的白影。
从窗帘间隙看出去,外面并没有魑魅魍魉,只有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岳,闪烁的星子好似掉落在山坳,让月亮勉强孤独支撑。
也许月亮也会感到凉。
江湖感觉更冷,不禁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但又猝然放开,双手慢慢地扶上窗框。
伊豆的春天会来得很早,冬天的积雪没有化开,这里的花朵就会绽放,还有连绵的雪松林,中间是很深的溪谷。现在天很黑,看不到很早的春天绽放的可爱花朵,也看不到窗下连绵雪松林之间的溪谷。
江湖知道溪谷很深,从这扇窗子看得清楚。因为窗子的尺寸很合适,日本人很注重以人为本,那样的宽度和高度,能让居于此间的人有一个远眺天城山的美好视角。
这个尺寸,也足够她做一个飞跃的姿势。
有位她唤“洪姨”的前辈,在刚才的酒会上说:“许多日本人会选择在这里自杀。葬身在美丽的溪谷,灵魂可以飞上天城山。也许天城山不像富士山那样拥有雪山女神,但是离天堂总是近一些的。”
江湖听到了,就没来由地记住了这句话。
天城山上有汤岛温泉,烟雾袅袅,果真像是仙境,人人向往。在山崖美景的繁盛处建了些温泉旅馆,最有名的汤本旅社也在此处。川端康成在那里写了《伊豆的舞|女》,美好的故事里不包含这里存在着险要的跳崖的角度。这一间私家旅社,就建在这么一个险要的、但是能览尽天城山胜景的悬崖旁。从这里跳下去,势必粉身碎骨,然后便可放下一切,一生休矣。
江湖抓紧着窗棱,低下腰,闭上眼睛,咬一咬牙。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来去无牵挂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风很急,呼呼刮到她的脸上,有点疼痛,但她已经顾不上了,踮起脚,把膝盖搁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经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来。整个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样拖回到床上。
江湖被这突如其来的双臂惊吓到了。定睛一看,才想起这间房内还有一个男人,此刻这个男人正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江湖尖叫道:“徐斯,你放开我!”
虽然徐斯的手臂很有力,却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她。“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奋力挣扎,疯子一般甩着头发,叫喊道:“浑蛋,放手放手!”
徐斯当然没有放手,反而越发用力地反剪她的双手,摁住她的双腿。
他吼道:“妈的,你给我老实点。你莫名其妙跟我上了床,难道是想让我莫名其妙地进监狱吗?”
江湖扭动着身体,徐斯不但摁痛了她,而且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法摆脱他的辖制,不禁气急败坏地尖叫道:“你滚,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黄浦江!”
江湖停下挣扎的动作,也冷笑着回道:“我差点忘记了,你家就你一个男人,还没留下儿子,死了多冤?”
这话当即就激怒了徐斯,他腾出手来,捏紧她的下巴,力气很大,捏得她很疼。“废话!所以奉劝你要死也别拉个垫背的。”
江湖突然号啕大哭,一直埋在心底的泪水最终还是没有真正忍住。泪水让她的面部痉挛而且狰狞,让她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悲凉。
徐斯被她的泪水弄得莫名其妙,黑暗里只看到她痛苦得皱成一团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发遮不住这丑态,所以更加触目惊心。他一贯厌弃女人的哭泣,自来认为鲜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而且江湖哭得惊心动魄,惨不忍睹。他心底确实生出一点厌恶,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还开着,山风吹进来,凉凉的,幸亏能借用这一点凉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决定不可以放手,必须要杜绝其后可能发生的悲剧。
其实,徐斯也不是不后悔的。若非身体的冲动、心理的放松,以为是他乡遇故知的艳遇,又何来眼前的麻烦!或者是说江湖掩藏得太好,让他失去警惕。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徐斯开始回想,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徐斯陪同婶婶洪蝶来参加中日企业家联谊年会时,第一次看到了江湖。
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位昔日光鲜的国内服装业翘楚——红旗集团董事长江旗胜的掌上明珠,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但人瘦了,头发也剪得很细碎,老老实实一件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一点都没有春天的颜色。
这同徐斯记忆中的江湖有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带着娃娃相的娇憨女子,常年一头打理得油光水滑的波浪长发,椭圆脸,大眼睛,最喜欢向她的父亲撅嘴撒娇。
他还记得同江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红旗集团总部寻江旗胜进行商务洽谈,江旗胜正有个临时会议要结束,请他在办公室外等候区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从江旗胜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着徐斯就问:“你姓徐?”
他点头。第一个感觉是眼前这女子穿得很靓丽,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Tang前短后长束腰丝质上衣和丝质黑色束脚长裤,腰后头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褶皱,拖了十分飘逸的后摆下来。她又把长发扎了一条大辫子,刷了长长的睫毛,就像是充满了东方风情的活芭比娃娃。
这种女孩走在大街上,绝对是扎眼的。因此徐斯确实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种亲切但又有些微颐指气使的口气吩咐道:“到对面的麦当劳买个套餐给我,费用找财务部报销。快!快!我午饭没吃,快饿死了。”讲完一阵风又回了江旗胜的办公室。
徐斯真是目瞪口呆。自小到大,他从没有被人如此随意使唤过。当然,麦当劳他是不会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胜开完了会,一同进了那间办公室。
江湖从办公室的隔间走出来,先对江旗胜撅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别再关着我让我做这劳什子的方案,麻烦死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还上什么班?真是笑话。可是后来听说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职业,在公关公司做推广。
当时,江湖连珠炮一样讲完,才看到父亲身后的徐斯笑着瞅她。她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麦当劳套餐呢”这句问话吞掉了。
江旗胜面对女儿总是慈爱的,也不责怪,徐斯看得出这位慈父宠爱女儿的程度。
后来江旗胜介绍了徐斯给江湖,江湖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是那个姓徐的助理。”
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时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徐斯想,就冲江湖的帽子是Chanel的,衬衫是MiuMiu的,船领上衣是DavidRodriguez的,裤子是Versace的,一身名牌搭配得天衣无缝,她依然拥有服装大王掌上明珠的气质和架势。只是,她的面色真的不是很好,甚至带有几分呆滞,一直痴痴望着车窗外。
有人对江湖说:“江湖,你要节哀,让你爸爸在天之灵放心。”
江湖的眼圈没有红,仅仅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这一路就再也没有多话。
在座的人都默然了。
江旗胜年前猝死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早已是商圈内的大新闻了。在座众人均同江旗胜或多或少有过接触,又同在商海沉浮,现在见他的孤女孱弱,不由得都起了恻隐之心。
还是洪蝶先把话题岔开了,“这次的活动,你们公司做得相当不错。”
徐斯这才注意到江湖的身份不是被邀请的嘉宾,而是这次承办方的公司职员。
江湖听到洪蝶的话,也是认得这位长辈的,她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一笑,说:“希望大家都能满意。”
在徐斯眼内,她做得足够好了,在父亲猝死、家遭巨变之后,依然能保持很好的仪态。
他把目光从江湖身上调开,是带着几分尴尬的。因为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很不巧地,他心里一直琢磨着她家的产业。
这是一盘很重要的生意,在几个月前就计划好了的。
事情是这样的。江湖的父亲去世后,随之而至的便是红旗的控股方四水市市政府控股的纺织一厂对外宣布出售红旗集团的分块业务。
一个服装帝国即刻土崩瓦解。
徐斯从一开始就对此事十分上心。更巧的是,徐斯的舅舅方墨剑曾在四水市担任主管经济的常务副市长,同江旗胜交情匪浅。这一回舅舅被派遣周旋红旗的分拆出售,这绝对是意外的收获。
徐斯的商业原则从来趋利为先,能不错过就绝不错过。
母亲方苹一直想要他回归集团经营的主业来,自然一开头对他这个计划不以为然。婶婶洪蝶一般会帮他讲两句好话,“徐斯有他的一套,先前我投资的沈贵的那个房地产项目,他看穿了沈贵他们寻来的建工集团不可靠,让我及时撤了资本走人。要不然,这次南区倒楼事件,我们也脱不了身。还是放手让徐斯试试吧。”
果不其然,母亲最终还是点了头,对她这个独生儿子毕竟有份本能的支持。
徐斯大大舒了口气。他是个效率为先的人,有了想法就会调查和实践,见长辈通融,很想尽快落实下去。恰好这时候日本方面邀请中国企业家前去日本开这么个联谊年会,素来不喜抛头露面的母亲便令他同婶婶一起代表徐风集团出席。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次的东洋之旅,与他正觊觎着的红旗集团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这么狭路相逢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面前已成孤女的江湖。
她很吸引他。他闹不清自己到底是愧疚还是怜惜,总不能坦然面对她的眼睛,便也不同她打招呼,径自别开头看外面。
天城山的盘山公路还是平坦的,沿途风景虽是残留冬色,但也颇为美妙。这让徐斯的心头又松快起来。
目的地是在天城山山腰的一处山庄旅社,老早就有红地毯铺到欧式围栏入口处,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这一车的嘉宾,沿红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这栋旅社是明治时期留下来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矗立山间,气势磅礴,真是一处既可繁华,亦可清幽之地。
江湖引他们至正门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门童接应,大厅里不出意外的一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景象。徐斯领了房卡,确认好房间,便信步踱到了后花园。
很不合时宜地,他看见江湖同一名男子站在花园深处讲话。很巧,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个款式。
徐斯远远站着,没有走上前去,因为他看到江湖扬起手来,这是一个想打人的姿势。男子用手格开了她的手,她颓然倒在地上。
不知这是一出怎样的戏码,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看下去。
他又折了回去。
宴会厅里热闹非凡,嘉宾们纷纷在签到板上面签到,与之留影,中日媒体记者争相拍照。国内风头甚劲的电视剧小公主也莅临添彩。
徐斯在热闹人群里寻到婶婶,婶婶低声说道:“等一下你舅舅代表商务部出席,你的致辞准备得如何了?”
徐斯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主办方又请自己致辞又让自己住进全旅社内最高那层窗口开在悬崖可观天城山日出的豪华套房的大好处,是沾了谁的光。
他笑,“这个风头是出得大了点。”
婶婶白他一眼,他弯起手臂,让婶婶将手伸进他的臂弯,一同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里头早已经人头攒动,女士们固然争奇斗艳,男士们也不遑多让,清一色的笔挺西服,做工考究。不过考究的人,不代表会讨论考究的话题。徐斯不意外地听到纷纷议论中,有这么一段闲话:“老江是晚节难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边投机金融,到头来平不了仓,一下心肌梗塞了。这倒也没一了百了,转头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连渣都没给后人留下。这就是国退民进的时候股权不清晰的后遗症,若我是老江,一定……”
话未说完,舞台的灯光已经亮起来。
往日的辉煌历史总是被今日新贵的神采遮盖,所有的话题都停了下来。
徐斯立了起来,向婶婶欠身,又向舅舅颔首致意,面带微笑走上舞台。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便是今日开始的新历史和新话题,尤其是徐风集团在年前以净利五十亿力压同行,使这位少掌门身上镀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环,取代了往日辉煌的前辈。
但徐斯绝不会摆出高傲的态度,他谦逊地微笑颔首,立刻赢得在场前辈们的好感。
他先用英文说:“今天由我来做这个致辞,我太汗颜了。在座中日两国的各位前辈的经验和贡献远胜我这个晚辈,我只好说,我谨代表我们这些晚辈,谨遵先辈的教导,务必恪尽中日企业家前辈们赋予我们的社会职责,保持并继承各位前辈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会形象,严于律己,互相帮助,为寻求东亚地区经济之成长,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徐斯讲完,又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复述了一遍,自然掌声如雷。
只是他无意瞥见舞台一侧,有位女士抿一抿嘴,应该是有嘲讽的意思。
这是他第三次看见江湖,她站立在舞台边缘,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会厅内的姹紫嫣红、衣香鬓影几乎淹没了。
徐斯走下舞台时,生出一个想要同江湖打个招呼的想法,不过恰巧被代表中方律师行业协会出席的发小莫北叫住了。
莫北带着怀孕的太太莫向晚一同前来,很高兴他乡遇挚友,上来就玩笑道:“马屁拍得很溜啊!”
徐斯看了一眼莫北身边的太太,“得,你就这样胎教?”
有人拨开人群过来同莫向晚打招呼,正是身披小貂皮的电视剧小公主。两人好似很熟络,小公主人乖嘴甜,给了莫太太不少恭喜。
莫向晚简单做了个介绍,原来她曾供职的文化公司是这位小公主的经纪公司。小公主转了个身,面对徐斯。
徐斯微笑。
小公主有结实饱满的胸脯,加上神采奕奕的表情,格外有活力。这是演艺圈人士的十八般武艺,可以迅速将这活力感染到其他人。
没有来由地,徐斯又瞟了一眼舞台另外一侧。
那边那位,用了无生气的态度,抬头往这边望了一望。眉宇之间,似乎很惆怅。
徐斯哂笑,小公主以为他在微笑。
她说:“徐先生,你好,我是齐思甜,以前为徐风的果奶做过广告。”
徐斯记忆力一向很好,说:“这是我们十年前的产品。”
“所以让我赚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感谢。”
小公主有些激动,徐斯客随主便,他们寻了个机会,撇开了刚才的介绍人以及友人,取了威士忌,走到一处角落。徐斯可以避开舅舅的视线,不用被捉住,押着去用中、日、英三国语言同男人们交流,以此来考验自己的商务智慧,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于是他更加不介意说一些笑话,逗笑眼前做童星时就为徐风集团做过贡献的漂亮女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个角落第四次看见江湖。
江湖优雅地从侍者端着的托盘上拿下一杯金黄的香槟,躲在另一边的角落浅酌。
徐斯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三两句议论到她身上的闲言。
议论归议论,现实是现实。实际情况是,确实没有人主动来同江湖打招呼。世易时移,就这么简单。她再摆江旗胜千金的架势,也受不到多少关顾,只得立在一角落当壁花,猝然一瞧,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凄凉。
徐斯想,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可又忍不住再瞧她一瞧。
这娇气千金还是千金的态度,落落大方沿着壁角线踱步,姿态优雅得很。但也许心不在焉,忽然迎面差点撞到一名男士。
江湖抬起头来,几乎立刻就把一双柳眉竖起来。
徐斯站的这个角落,正好可以听到那名男士用悠闲口吻问江湖:“听说红旗下头几个大牌子都待价而沽,江小姐是业内行家,如果我沽得一所,是不是能请得动您这位玉观音坐镇?”
徐斯听了声音,才想起这名男士倒也不是陌生人,以前是打过交道的。
他的大名唤作张文善,人称张花少。其家族的副食品生意做得很大,让他有足够资本活跃社交场,时不时闹一段绯闻占据娱乐新闻版面。相比之下,徐斯虽然也会偶尔来一段花边,但是他对绯闻的使用则要谨慎得多。
故而,人前人后的,姓张的往往喜欢同他别一别苗头。但徐斯从来不轻易与人为敌,总能轻巧避开这种尴尬。不过对张文善的为人,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这时见江湖被张文善拦住,明显是张文善来者不善。他又对江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分明是揭他人疮疤撒盐。
不过徐斯没有动,他甚至还给齐思甜讲了一个笑话。其实他在等江湖的回答。
江湖是这样答的:“是的,张先生。这份产业要找新的买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生意不好做,有些东西都跌价了,不过还是要看具体环境的。就像这一阵猪流感,活猪的价格虽然跌了,但外来的企业家圈不了几头猪,不过像张先生您这样的业内人士就不一样了,谁都抢不了您的猪。那些跨行的企业家还真没办法在猪圈里发展事业。不过像我们做服装的,是很欢迎新伙伴加入的,毕竟和猪圈还是有差别的。”
这一段话江湖讲得抑扬顿挫,语速又极慢,口齿却十分清晰。她讲完以后,还拿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张文善的酒杯,翩翩离开。
落在徐斯眼中的张文善的那张脸,可就精彩纷呈了,眉毛眼睛鼻子都快挤到一处去了。
徐斯在一楼大堂坐了一会儿,醒了会儿酒,然后上了楼。
旅社最高一层也不过是五楼,电梯门开之后,一路铺着软软的地毯,走在上头悄无声息的。
徐斯是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把门卡插|进卡槽的时候,才发现有人跟着他。
他转个身,江湖跌跌撞撞走过来,脚步分明不稳当。徐斯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位千金一定喝了不少酒,徐斯被她迎面的酒气一熏,自己又昏沉了几分。
江湖的整个人就软在了他的怀里,手无意识地攀住他的腰,在他的丹田下二分处抚扫。
这太要命了,徐斯捉住她的手,但又没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她停止,还是想要她继续。
江湖歪歪地靠在他肩头,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不过两个小时,她竟能醉成这样,不知喝了多少酒精下去。
徐斯拍拍江湖的脸,她的脸蛋似苹果,还是熟透的,伸手可摘取的样子。他不自禁就舔了一舔自己的唇,方觉适才不停说话不停灌酒,让嘴唇都干裂了。
江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她抬头凑到徐斯面前,她的唇贴牢了他的唇。
江湖有很漂亮丰满的嘴唇,徐斯吻上去,才知道不必口舌交缠,唇齿相依一样可以缠绵。可她偏偏探出了一点舌头,灵巧得像条蛇,似无心,但这勾引着实有力。
女人的舌头灵巧,像香滑的巧克力,真是丝般感受。除了那点酒气。
徐斯丹田之间有股气往上蹿了出来,有点点动情,也自认是趁人之危。他按住她的下巴,以便抬高她的唇,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臀部。
他就这样靠在自己的门前,接受这一番投怀送抱。撕扯纠缠之间推开门,两个人重重跌倒在门里的地毯上。
先是江湖懵懵懂懂爬了起来,一个趔趄靠在门上,又将门关上了。
门里是一个黑暗世界,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徐斯跟着爬了起来,对面的那个女人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她在四下摸索,无法站牢,好不容易摸到他的手,便紧紧攥着,不放开。
黑暗里可以将欲望放大,徐斯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真实的反应,在酒精的催化下,要逐步逐步吞没他的理智。
如果对面的女人理智一些,应当速速离开。
但是江湖贴了上来,揪住了他西服的前襟,仿佛想在黑暗里仔细瞧清楚。徐斯握住她的手,承担她的重量,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在要倒到床上的前一刻,他问:“江小姐,你知道我是谁?”
江湖咕咕哝哝,口齿不清,“徐——”
原来她知道。
徐斯又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次江湖把话讲清楚了,“你觉得我漂亮吗?”
她问完,又抬头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瞬间的激|情,可以燎原,而黑暗,助长了激|情,可以不问原因地肆意燃烧。
徐斯推高了她的上衣,扯开里头的衬衣,就坐在床沿,吻着她的腹和胸。
江湖的身材不错,原来她穿着蕾丝胸衣,轻轻软软,让他很直观地就感受到她胸口的温度。
徐斯反身将江湖压倒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又听见她迷迷糊糊地问:“这里是五楼?这里的窗子是不是能看到悬崖上的朝阳?”
他胡乱应和,忙于舔舐吸吮她的身体。
全凭感官的反馈,他就知道她也有一身丝滑的好皮肤,正是娇生惯养出的出水芙蓉,该丰腴的地方一点都不含糊。
酒香和女性的体香,如同海上的完美风暴,一波接一波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徐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他甚至在想,也许这位失去父亲的孤儿需要抚慰,故此选择一种极端放荡的方式来发泄。
他褪去了江湖的长裤,把手放在那一点敏感的地方,她的欲望之源诚实明白表示出她亦有此渴望。
徐斯微微支起身体,先没有进一步地行动,还是又给了江湖些许考虑的时间。不管她有多醉,她都有是否继续下去的主动权。
但江湖没有动,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让徐斯没法看清楚她在那刻的表情。
实则徐斯的手放上去的那一刻,江湖就好似感到被闪电灌顶,瞬间劈去她些许清醒意识,人更迷惘,只能跟着感官行动。或许她已无力去分辨其中陈杂的百味。
徐斯在进入的时候,用手包裹住她的胸,感受到她的心跳,都一样的快。至少两个人的身体都是诚实的,律动和呼吸都是急促的。
她是清醒地、自愿地、荒唐地在同他发生了这样的关系。
那么,且先好好一通享受。
整个过程中,徐斯流了汗,江湖似乎也流了不少的汗,脸上都是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打湿的苹果。
但是到了半夜,她让他差点当了杀人嫌疑犯。她还一改先前的沉默和迷糊,变得伶牙俐齿,竟然能把握话语主导权。
徐斯按住江湖,看她气喘的胸脯渐渐平静,不再言语。
窗还开着,他转头看看窗子,再看看床上的女人,异常恼火。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扯了毯子过来把江湖裹了个结结实实,江湖就是个破麻袋,随他便。但他还不敢掉以轻心,又捞起自己先前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皮带,把江湖连手带腰绑了个结结实实。
等他再抬头望向江湖,借着月光看到她竟然闭上了眼睛,脸蛋红扑扑的,宛如熟透的苹果,同刚才在他身下婉转呻|吟一个样。
这样一想,徐斯又懊恼又愤慨,坐起来穿好了裤子,又穿好了衬衫。
这时候,门咔嚓一声,被打开了。
外头有人低声问:“徐斯,你在吗?你怎么把房卡插在外面?”
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婶婶,她啪的一下扭亮了灯,然后走了进来,手里还捏着房卡。
徐斯这时才刚刚站定,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和灯光炸了一个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挡。
洪蝶才是大吃一惊。
面前的地毯上躺着女人的外衣和内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床上。面对眼前混乱情况,她只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洪蝶来得正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她是又气又恼,伸手拽了徐斯到门外,又将门虚掩起来,而后目光严肃,盯牢他。
徐斯用手挡一挡长辈利剑一样的目光,解释:“她刚才想要跳窗。”
洪蝶还是严肃地凝视他。
徐斯无奈放下手,“我没强|奸她,您别这样看着我。”
洪蝶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推开他说:“你去我的房间,收拾好你的衣服,还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辩,也是无处可辩,又在长辈面前惭愧万分。确实是自己昏了头,色迷心窍,该当死罪,而且他的荒唐立刻有了现世报。
他回房很快将自己的物品收归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
虽然她被绑得结结实实,但似乎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蜷起来,像一条洁白的蚕。
这样她不会再去跳窗了,徐斯一颗心荡一荡,再放下来。
他差一点就要去体会日本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现状,想完这些,他已经被洪姨推出门外,那扇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这辈子,他是头一回这么狼狈。
江湖在半个小时后再度醒转过来,她躺在舒适的床上,一睁眼就能看见当空的一轮明月。
月亮下面的也许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晕。那仙女真是美丽,从月光深处走过来,面容和月光一样皎洁。当眼瞳的焦点渐渐明晰,她认出来那是徐风集团的副董事长洪蝶女士。
父亲曾经为她介绍过这位长辈,让她唤她为“洪姨”。
江湖张了张嘴,没能把“洪姨”两个字叫出声音来。
洪蝶俯身下来,用手拍拍她的面孔,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爱抚她的小女儿,她催促江湖说:“起来泡汤,明天回国就没有机会了。傻孩子,不要在这里贪睡。”
洪蝶的声音很好听,不是那种伶俐的嘹亮,是低沉的,很醇厚,听到耳朵里,能知道她的诚意。
她还是一位长辈,俯身过来屈就,带着关心。
江湖翻身起来,皮带已经松开,她可以自由地跟着洪蝶走到一楼的温泉。
此间的温泉由山上的泉眼涌出流淌下来。旅社建了返璞归真式的池塘,迎接这一股温泉。池塘建在山腰,临着悬崖那一边没有护栏,只有人工垒砌的圆润的带着火山红的山石几。
洪蝶将自己倚靠在石几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讲:“是不是发现从这里跳下去要比从徐斯的房间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温泉里,没有坐下来,只是看着远方的海面,有星星点点渔火,但是并不能看真切,天空下头,是不是有渔人还在劳作?她也不能看真切。
她木然地站着,被洪蝶伸手一拽,扑通一声坐进了温泉里头。
很烫。
她惊跳了一下,不过一秒钟后就适应了。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这里的温泉开到晚上十点,她自工作交流守则上得知的。而且这里的温泉属私家温泉,过了点未必肯为私人开放。
不过刚才洪蝶同值班的当事用英语小声对答了一番,就顺利地领着她进来了。
这位长辈是好意的。
江湖蜷起膝盖。
洪蝶转了个身,往热气浓重的地方靠了靠,说:“我颈椎有毛病,老犯疼,温泉泡泡还真有些效果。”
江湖还是不说话。
洪蝶笑起来,说:“第一次看见你这个小姑娘,我就知道是个倔脾气。真是个倔脾气。节哀顺变不是一个好词,我不跟你说,但是你也不要用‘节哀顺变’来作践自己。”
江湖放开抱着膝盖的双手,又在温泉中伸直了腿,把整个身子拉得长长的,坚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着洪蝶,瞪着她好一会儿,问:“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来,她的脸上有笑窝,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可亲。
“是不是觉得我年轻?”
江湖认同地点头。
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个人。”
江湖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皮肤出奇的好,光滑洁净,让人没法一下猜测出她的真实年龄,让江湖一开头以为她是月亮里出来的仙女。
现在她这样说话,但是脸容恬淡,绝没有流于外的任何喜怒哀乐。她只是把她的话,一句一句讲到自己的心坎里去。
江湖就问她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洪蝶侧一侧头,似乎在认真思考江湖的问题。
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温泉里埋了一埋,反转个身,望着远处的渔火。
洪蝶说:“这个角度好,看不见悬崖。”她顿一顿,加了一句,“你爸爸会放心的。”
江湖接着把半张脸埋在温泉里。
洪蝶说:“你那样做,会让徐斯坐牢的。”
江湖闭上眼睛。
她是徐斯的家人,她关心的自然是徐斯。
洪蝶接着说:“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的窗户开在悬崖边,你也不能糊里糊涂和他闹到床上去,听着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颗绝对清明的心,不然你只是个糊涂鬼。”
江湖在温泉里睁开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扑腾出来,她孩子气地迷糊地低嚷,“我只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喜欢徐斯啊!”
江湖摇头,“我不知道干了什么。”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个好觉。还有,你来到这里,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来的,不可以丢了你爸爸的脸。”
江湖一下浮出水面,坐在鹅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面孔哭了出来。
眼泪从她的手指缝流出来,滴进温泉里。眼泪很烫。
在啜泣声中,她听到洪蝶说:“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哭过。但是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无所有,他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无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温柔但是不含任何怜悯地望着她。她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不过终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她说:“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没有想到,洪蝶慢悠悠地,用她低沉的声音说:“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用手擦了擦眼泪。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时间还早,不到黎明,足够讲述一段故事。
她问江湖:“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风又急了一些,她们都感到冷,所以又将自己的身体放入温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自一个比较久远的时代说起。江湖仔细聆听着,听着她的声音,和汩汩的温泉流淌的音韵。
故事的开端,发生在黑龙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风光蔚为壮观。
可是,对于千里迢迢奔赴此地的知识青年来说,恶劣的环境、无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让他们在这样瑰丽的景致下,只有满心的绝望。
当然,也有人不会这么悲观。
知识青年小荣是兴高采烈地告别了嫩江农场的劳作生涯,来到景致壮丽的黑河边上,进入了兵团。
这意味着他进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干肮脏的农活了,巡逻实在要比伐木耕作轻松太多了;其次,待在这里就意味着转业回城的机会更多一些,还有定向分配的机会。
机会是来之不易的。
这全赖一场车祸。
原本他千辛万苦得来一个高考的机会,没想到在进城赶考的路上,搭路的货车同一辆军需用车撞上了,车子翻在半山腰。当他艰难脱困的时候,军车里也有个青年爬了出来。
两辆车只有他们俩幸存下来,而对方伤得比较重。小荣背着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山下的小镇。
他们都在山下卫生队里躺了一个月,而小荣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机会。
那个青年叫小虎,父亲是一个特别大的官。他把小荣当作救命恩人,托了些关系把他调到黑河附近的兵团。
小荣因祸得福,他宽慰自己应当知足。
但生活依然艰苦,尤其是伙食,每日不加调味品的白菜汤和大馇子饭让上海青年小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适应。
穷则生变,他知道山林里时常会有些小型的野兽,炙烤以后,异常美味。小荣想了些办法,说服了自己的班长和兵团的团长,他们经常夜里进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冻成冰面的江,江的那一头是当时所谓的最大的敌人——“苏修”的领域了。所以他们必须很小心,不能用鸣枪的方式射杀猎物。
好在这个行动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只出过一次意外。他们追一只狍子的时候跑上了冰面,结果冰面骤然开裂,三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小荣沉到水里时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个十六岁的黑龙江丫头和她的父亲路过岸边,看老毛子战士从冰窟窿里拉出三个人来,三个人都是黑头发。
丫头的父亲是兵团卫生大队的,人称洪老头,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去山里采药。他年轻的女儿自幼在山里成长,心思却很细巧,拉着父亲一同躲进了草丛里。
两人看着老毛子对拉上来的三个人好一顿搜身,从小荣的身上搜出一只怀炉。他们掂了掂怀炉,也就罢手走人了。丫头却拖着父亲的手,走到了三个快要冻死的年轻人身边。
小荣醒过来时,看见丫头端着一碗面疙瘩站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肤,深眼廓,头发又黑又亮,辫子末还绑了喜儿绑过的红头绳。他又想。
丫头也在想,这是一个相貌体面的青年,这么斯文白皙,脸颊瘦瘦的长长的,像《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
就在丫头的家里,灰塌塌的土墙草顶之下,小荣吃完面疙瘩,擦净了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片树叶,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
丫头坐在红彤彤的烛火下,用城里买来的彩色纸头剪了许多蝴蝶,然后贴在灰白灰白的墙上。
小荣伤势好了以后,每个礼拜都会去卫生队。丫头会给他的面疙瘩汤里加很多酸辣粉,让小荣度过一个北方式的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来临的时候,小荣的家乡邮了包裹过来,他拿了两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块药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头家里。
他还递了一包大前门给洪老头,同洪老头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头不停抚摸着粉色的新毛巾,心里想着,真是又软又漂亮。她把毛巾轻轻贴到脸上,一转头,就看到小荣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丫头发现父亲手头多了些西药,阿司匹林、青霉素等等。是小荣弄来的,说是支援卫生队的。
她骂小荣是个搬山鬼,小荣也只是瞅着她笑。
洪老头在炕底下离开火源的另一头挖了个洞,陆续藏了很多东西,总是三更半夜抱着这些东西钻进山里,跑到江边。
丫头偷偷跟着父亲,看到父亲和老毛子在一起讲话。
洪老头回到家里,丫头把炕洞里的东西搬了出来,他敲了闺女额头一下,说:“小荣是个聪明蛋,城里多好啊!他城里比这里还要好,闺女你想去不?”
丫头只是摇头。
她气冲冲去寻了小荣,约他去了附近的林子里,严肃地警告说:“你这是投机倒把,是犯罪。”
小荣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沉淀出一些别样的情怀。他说:“如果我被抓了,会被判死刑吧?”
丫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荣说:“老毛子找我买东西,可以赚点钞票。”
丫头还是不说话。
小荣又说:“现在已经有人回城了,小虎答应过我,他会托他爸想办法,把我尽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绍好工作给我。”
丫头沉下脸,“你就想着靠别人。”
小荣没有生气,“丫头,我爸妈在六五年下了干校再也没回来。”
丫头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主动抱住小荣,把脸埋在他的胸怀里。
小荣说:“我在想,如果我们都走了,你爸咋办?我要给他老人家多弄点钱傍身。”他伸手抱住了丫头。
他们无声地依偎在一起,听到风拂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小荣随手摘了一片树叶下来,用手一撮,放在唇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
后来,洪老头从小荣那儿又取了一批水壶。这是笔大生意,老毛子要了很多货,小荣就装病回了两趟家,其实是去南方的小镇组织货源。
小荣和老毛子约定在山里的边境线旁交易,货是分批带出去的,都是小荣和洪老头一块儿送的。只是剩下最后一批货时,兵团恰好要开会,丫头对小荣说:“我和我爸去。”
小荣同意了。
只是丫头的运气不好,她和洪老头的手推车刚进了林子,就被一束手电筒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他们被送去城里的拘留所,审讯的同志和蔼地告诉他们,他们在林子的那一头发现等货的苏联兵,鸣枪警告,苏联兵落荒而逃。他们在林子里搜查,直到遇到洪老头父女。
洪老头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头被警察同志带到他跟前。他艰难地向丫头使眼色,一直到他被卫生队的人抬走。
丫头知道父亲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荣,他们就是一条“投机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枪毙的。
但是如果招出小荣,小荣会被枪毙。
丫头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监牢内,特别想念小荣用树叶吹出的《小小竹排江中游》。
故事说到这里,江湖着急地问洪蝶:“小荣去救丫头了吗?”
洪蝶摇摇头,“丫头被关了几个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亲主动交代了罪行,但是坚持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切,最后他被判了死刑。”
丫头被放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枪决了,父亲临终写了一张字条留给她,上面只有一句话——“好好过日子”。
她攥紧了字条,埋葬了父亲,然后直奔兵团,想找到小荣。
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团和农场都乱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车接走一批又一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年轻人。
丫头找到小荣的班长,又找到了团长,他们都是当时和小荣一起被她救下来的人,她想他们一定知道小荣去了哪里。
但是班长什么都不肯说,团长最后告诉了丫头,“小荣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后面的故事洪蝶说得十分简短,“后来丫头辗转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现很好,剪过纸的巧手干什么都灵敏,很快升职。她还去念了夜大。她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她的日子越过越好,但是她不会忘记,她的爸爸是因为她死的。心里的悔恨会跟随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叹息,“可是,不是小荣死,就是她的爸爸死。这样的选择真难。”
洪蝶说:“再难,要过去,总是会过去的。人生不过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过如此。月亮将要被太阳替代,开始一段全新的历程。
江湖从温泉里站起身来,她拉起了洪蝶,说:“洪姨,谢谢你。”
洪蝶同她携手,走出温泉,一阵山风迎面吹来。洪蝶说:“你瞧,时间过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尽管有逆风,可是逆风处有朝阳。”
江湖抬起头,果真迎风可见朝阳,一线一线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头,能够温暖双瞳,坠落的星子已经不见了。
而春天也应该会很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