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零零散散,犹如一堆乱七八糟的珠子,没有头尾。
可只要在这时寻到一线灵光,就能将散珠相继串联,从重合率最高的线索中得出一条相对完整的逻辑链。
厉蕴丹记得,在初入笼屋时,她最先遇到的住民便是这红裙女孩。
红裙红鞋布娃娃,扎着两根辫子,开口就是一句“姐姐是新来的吗?我都没在笼屋见过你”。
女孩对她有一种诡异的“好感”,这促使她在她面前现身,还与她搭话。反观之后进入笼屋的造化者,他们非但没在电梯里偶遇小女孩,更没在撞鬼时见过她。
厉蕴丹本以为她算在“不爱惹事的良善之鬼”一类,如今想来,她不出现不过是没有造化者触及18层的底线。而之所以晃到她面前,是因为精通风水一道的人多会“观气”,想来对方是看出她气象有异,才会选择主动搭话。
越爱现的越会露出马脚,故而她一击脱离,再不出现。
可惜,但凡在世上存在过的人终会留下一些痕迹,小女孩自以为的“完美隐藏”其实并不完美。
三姑堂留下了一张彩画,画上有个穿红衣的小娃;旧书摊的画本中有柳仙的传说二三,仅有的彩图中依然有红衣小孩。
再就是老报纸上的合影,一众投资商与风水师的中位为何偏要嵌入一个孩子?还被那时的曹家家主抱在怀里,处于格外显眼的位置,再得宠的子孙也不至于如此。
就像凶手会重回现场,就像变态会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这“孩子”也是一样的表现。
明目张胆地出现,隐晦低调地暗示,一面自傲于笼屋这项“作品”的竣工,一面嘲笑世人的愚昧,连自己现身了多次也不曾察觉异常。
最后,便是她再上十八楼又遇见了她……真相与假相,尽在不言中。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厉蕴丹看向她,“百年前的出马弟子身边有你,五十年前的报纸上有你,如今的笼屋第十三层又住着你。”
换言之,出马弟子之死有她,笼屋大阵布成有她,连十三层的封楼都有她,这是何故?
小女孩嘟起嘴:“真是乱冤枉人,明明每个小孩都长得不一样,你凭什么说就是我?”
她烦躁地扯着棉花,扯一团扔一团。忽而风起,将一片片棉花吹得漫天飞舞,盘旋在十八楼的天台上久久不散。
厉蕴丹:“你改的了样貌与身形,你改的了道术传承的历史么?”
小女孩一愣,擡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厉蕴丹道,“道术虽有官茅与阴传之分,但内容大同小异。可我翻遍风水书籍,历代的招财术法除了‘金玉满堂’、‘五鬼运财’、‘貔貅纳福’、‘龙龟聚宝’之外,没有看见有关‘蛇佬招财局’的只言片语。”
“倒是通过买卖蛇骨的人得知,这风水局是近几十年内兴起,以曹家的风水师为中心往外无私授教,才有了此术的出名。”
小女孩:“有些阴传术法比官茅厉害,这又说明不了什么?”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还不能证明什么吗?”厉蕴丹发问,“曹家、柳仙、招财局,这一切太巧了。而当一件事的巧合过多时,谁都会想到不对之处。”
“你就是最初指点曹家做风水局的风水师吧?”
厉蕴丹眯起眼:“借曹家之手葬送柳仙与出马弟子,让财于曹家,以窃取此家阳寿。可曹家德不配位、气不承运,担不起用柳仙招财所要付出的代价,等他们再求于你后,你又给出了几家联合构建笼屋的做法。”
“所以,接连死去的八位属蛇新娘,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你到底要做什么?笼屋本是块风水宝地,却成了凶煞之所。你窃运、窃寿、窃气,拿活人作饲料,所谓何求?”
距离七月半已经很近了,她需要一个答案。故而她不拿符不握刀、只身上十八楼,为的就是处于“弱势”方便套话而已。
然而老妖怪就是老妖怪,阅历到底丰富。小女孩不会因为厉蕴丹手无寸铁就看轻她,恰恰相反,她对她的戒备比对任何人的戒备都深。
小女孩歪着头笑,答非所问:“我才两百多岁,可不是什么老妖怪。”
厉蕴丹心头一沉,两百多岁?
这鬼东西已经两百多岁了?
她沉声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凭什么告诉你呀!”小女孩掏着布娃娃的棉,像是掏着人的内脏,“诶,你跟他们确实很不一样。你做事很有底气,像是笃定自己不会死,胆子特别大。说去13楼就去13楼,想上18楼就来18楼,仿佛认定了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全身而退。不像他们,一觉得有可能会死就裹足不前,有些甚至到现在都没进过笼屋。”
厉蕴丹不语。
她不是热衷作死的人,但任是谁愿意花五万点买个无尽仙藏,都会生出无限的勇气去作死。
她敢这么算计来算计去,何尝不是出于这层考量。只是,这个秘密的端倪就不必让别人发现了。
厉蕴丹:“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她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换到“他们”身上。
小女孩:“自然是那些个与你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了。”她把玩着棉花,“一大批人莫名出现在多明区,我从未见过。不论死多少人、撞多少鬼也不走,天天念叨着再过几天就结束了,要忍住,这做法令我匪夷所思。”
显然,她一直在观察造化者。
“而且很奇怪,你们看上去与常人没有区别,可精气神却比一般人充足太多。”小女孩慢悠悠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保命手段,有些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体积很大的武器,真是神奇。”
“我见过很多次,可自从你开始卖给他们符箓,就很少见到他们用了。”
“真可惜,本来还想耗光他们的库存呢。”偏偏计划被打乱了。
大抵是厉蕴丹说中了很多事,小女孩连基本的遮掩也不想做了。她看向她,甜笑道:“要不要做个交易啊?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饶是厉蕴丹能做到完美融入试炼场,也架不住别的造化者拖后腿掉马。对手好歹是个两百多岁的精怪,又常与歹人厮混,不学的精明都说不过去。
厉蕴丹:“我怎么知道我同意做交易后,你说的是真话?”
“七月半快到了,说假话还有意思吗?”她扮小女孩是真上了瘾,连作派都与孩子一模一样。许是站累了,她把布娃娃垫在身下坐着,撑手抱着脸,语气很天真,“而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说说真话又怎样?”
厉蕴丹看着漫天飞舞的棉絮,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听你的语气,像是笃定我会死在这里。很多十恶不赦之人一旦选择说真话,都是确信死人会保守秘密。”
小女孩笑出声:“你真是个妙人。但,赢到最后的只会是我啊。”
“毕竟,你的道行太浅了。”
她冲着天空一招手,就见飞舞的棉絮忽然化作一柄柄长刀,定在空中瞄准了厉蕴丹:“茅山有撒豆成兵,我也有散絮为刀。豆子至小至劣,却能成身强力壮之兵人;棉絮至轻至柔,却能成剥皮削骨之利刃。”
“我与它们多么相似啊……”
最被人看轻的东西成了夺人命的强者。
话落的那秒,长刀迅若流星,从高处坠落、像雨水般密集地冲向厉蕴丹的面门。后者不再掩饰,一抖手横刀在握,猛地腾身而起劈开重重利刃,在刀光中飞旋着落地,身法轻盈地穿梭杀阵之间。
她辗转腾挪,不急于用炽阳道反击。反而是随时间的流逝露出“疲态”,任由长刀划破了她的衣衫与裤脚。
打着让人分心的主意,小女孩将自己的来历娓娓道来。
“我告诉你哦,两百多年前,这世道还没变天,仍是有帝王有贵族的。”她陷入了回忆,“那时我生在大户人家,是个金尊玉贵的三少爷。”
厉蕴丹:……
三少爷?是个少爷?
这她竟然是“他”么?
“我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还与高门小姐订下了娃娃亲。”
“我以为我生来就是到人间享福的,却没想到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化作一片黑沉沉的雾,“我长到十二三岁了,居然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模样。”
他无法长大,这病不知根源,亦无法医治。
而知晓他身患顽疾,父母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长不大的男儿比女儿还无用,女儿尚且能拿去联姻,男儿呢?
很快,不仅是他的生活质量降了不少档次,就连本属于他的一切都成了别人的。
他不甘、愤怒又气急,可等到的不是半句安慰,而是所有人的落井下石。
兄弟们都长大成人,他没有;他们相继成婚生子,他不能……在那个子孙大过天的年代,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
好在时来运转,一日府上来了位大官做客,他带着位道士。
“那是个邪道,一见我便说我是天生的童子,是要侍候在神仙跟前的,于是便向我父母讨了我去。”
他嗤笑:“他们巴不得摆脱我,而做个‘侍奉神仙的童子’又能赚取好名声,就二话不说把我卖了,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但也多亏了那邪道,让我发现了我在玄门一道上的天赋。”
厉蕴丹振刀抖落无数棉絮,却又见这棉絮化作无数钢刀。她看了那“女孩”一眼,不做声,继续与这东西作斗争。
如此也好,她正好借着这杀阵练练别的刀法,且听他如何说。
“可他只教了我三年,就怕我变得太厉害杀不得,干脆先下手为强把我杀了。”
他肆意狂笑:“这个蠢货!杀人也做得不干净,竟是眼馋我的天资,把我做成了个鬼娃娃!”
他硬生生“活”了下来,以不人不鬼的姿态。那邪道原想用他给高官家里做个招财局,殊不知他仍保留有生前的意识,一夕间杀了那官家满门。
头回品尝活人的精气神,甚是美味。
而高官满门一百三十四口人的精气,促使他从鬼娃进化成了精怪,还有了反杀邪道的能力。
是以,杀戒一开便再也止不住了。人性是什么,他早就忘了。
寻回本家,灭族,连同外嫁的姊妹一个也不想放过。可活人总归是机敏的,外嫁的幺妹最聪明,请来了茅山道士帮忙。在他们的围剿追杀下,重伤的他只好蛰伏。
借地气疗伤,一养便是几十年。
不知是不是成了山精的缘故,他无师自通了夺舍之术,甫一出来便夺舍了一男娃,谁知“诅咒”伴他终生,被他夺舍的男娃都会长不大,而受到魂魄的限制,他无法夺舍成人。
仇恨如烈火,日夜焚烧了他的心。
在年复一年的自厌与厌世中,他逐渐仇视起每一个活人,并筹划着毁掉他们。他生前死后都不幸福,为何别人就能获得幸福?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瞧见了三姑堂的出马弟子‘杨柳’。”
“她真是个美人,又温柔又耐心。知道我是山精鬼魅也不戳穿,还允许我跟她学一些东西,说是将来好继承她的衣钵,替她守着这十里八乡的人。”
“但我不是圣人啊,世人伤我这么深,我何必报之以慈悲?我接近杨柳,为的不过是她身上的柳仙。”
柳仙,天生地养的成精大蛇,只要攒够福德、讨得封号便能成为地仙的“小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补品吗?
他想长大啊,而蛇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长大。
他想长寿,而蛇若能化蛟龙便能寿延五千年整。
乃至生育能力、子嗣、财富,柳仙能带来的东西,他都会一一享受。只要能成功,只要能成功!
于是,他对柳仙和杨柳的围剿开始了。
哪怕杨柳陪了他六年,他也不记半分情义。该杀就杀,该埋就埋,他的良心早就死了,要怨就怨前人去吧。
“布阵时我做了点儿手脚,新娘子们瞧不见我。而等大阵成就的那天,她们也不再是她们了。”
“举世都会看见我的杰作。”他道,“我活在地狱里,我要把地狱带到人间。”
等大阵成就的那天……“那天”是指七月半吗?
厉蕴丹回身:“或许你等不到那天。”
“等不到的人是你!”
“呵。”厉蕴丹运转炽阳道,忽而劈出漫天的火焰吞噬了棉絮,烧得万象尽毁,只剩飘扬而下的灰烬。
她提刀冲向“女孩”,横劈过去,就见刀光将对方劈成了两半。可这两半在空中化作了一个断成两截的布娃娃,它突然被阴火点燃烧起,不留半分痕迹。
“哈哈哈哈哈!大阵将成,你奈何不得!”
四面八方响起“女孩”的声音,声声入耳:“我以为你与常人不同,没想到你也会被迷了眼。竟为了听个故事,与我在露台上磋磨到现在。”
迷了眼、磋磨到现在?
什么意思?
难道……
厉蕴丹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知道不妥。
她确实被“鬼”迷了眼,在她看来仅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外头已经过去了一天!
磁场的异常解除,她竟有十八个未接电话和三十封未读信笺,看来造化者们在这一天里遇到了不少麻烦。
原来,那漫天棉絮除了被他拿来布阵,竟还有催眠迷眼之法么?
【你的道行太浅了。】
不错,这老妖怪说得对。在阵道一途上她只是个新手,连十八楼的风水局也破不得,更遑论与一个活了两百岁的邪道阵师作对,会输很正常。
且当迷障散去,她所见的高天阴云翻滚,泼墨似的浓云中流窜着白色电光,噼里啪啦作响。
“哗啦啦……”大雨瓢泼落下,淋了她一整身。
厉蕴丹抹了把脸,甩去一手雨水。之后,她站在天台上远眺大学城、笼屋和镇邪塔所成的一条直线,只觉得这条直线上煞气滚滚,像是有什么巨物在翻滚。
恍若错觉……
不,不是错觉!
聚炁入目,她看见笼屋的十三层盘桓着一条大蛇的虚影。它的腰身有六个成人合抱那么粗,身长近三十三丈,头大如水缸,是条实实在在的百米巨物。
可如今,它被术法困在十三层,上不得天入不得地,半吊不吊,被笼屋的煞气蒸得灵性全无,只剩个双目猩红、通体漆黑的壳子。也不知身上被寄生了什么东西,大蛇三寸处长着八个偌大的脓包,隐约浮现八张痛苦的人面。
那是什么?
这蛇、这人面、这雷雨……这邪性的风水师到底想作甚?
空中传来他的声音:“九蛟、复仁、多明,我起的名字多好啊!”
“轰隆隆——”
一道煞白的闪电重重劈下,狠狠砸在公园的镇邪塔上。厉蕴丹“看到”,砸得分明是塔,可十三层的大蛇却痛苦地翻滚起来,仿佛承受着无边痛楚。
【昂!】她似乎听见了它的悲鸣。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
“轰隆!”
戾气横生,煞气翻滚。大蛇的虚影剧烈挣扎着,连带着整栋笼屋都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墙体皲裂,吊灯摇摆,居民们以为发生了地震,一脸惊恐地往外奔逃。而封起十三楼的墙面上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鬼影,正注视着逃窜的活人。
仿佛地狱之门被打开……
厉蕴丹:“你筹谋许久,为的就是把人间变成炼狱?”
“你看这景象多美……”那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黑为天,红为地,烈火在其中灼烧。”
“不得不说这是个‘天才’想法。”厉蕴丹平静道,“把人间变成地狱,把活人变得跟你一样。起步点相同,你又能被他们继续嘲笑了。”
“……”
“轰隆!”镇邪塔的顶端倾颓,瓦片画栋碎成齑粉,从上端开始坍圮,一节节倒塌下来。
伴随再一记雷声响起,多明区的供电“啪”一声断了。异样之兆引起活人的警觉,而造化者们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向笼屋靠近。
王铭灏:“怎么回事?我感觉这雷在劈什么东西?”
周映炀的双目似乎炼过,能看清煞气的形:“感觉像是传说中的渡劫……”
“渡劫?”
“那煞气像蛇形,不是传说蛇遭雷劈会变成蛟吗?”周映炀道,“但这布局我看不懂,塔是镇邪的吧?我在临安住过几年,西湖有雷峰塔镇白蛇的传说。有点奇怪,怎么这塔现在的作用像避雷针呢?”
崔沐心:“要去笼屋吗?云丹已经失联一天了!”
“现在能接近笼屋……啊啊啊!”突兀地一阵雷声又落,吓得几人惊叫出声。
“先看看,静观其变。”
与造化者们的选择不同,厉蕴丹是行动派。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十八楼“灵堂”的方向,心中一番计较,当下便纵身从楼顶跃下,攀着外头的阳台一节节向下而去。
欲扬先抑,欲进先退。
13楼也好,18楼也罢,应该都做了局。她若是莽撞入内,没准又会被困上几宿。
【昂……杀了我、杀了我!】
万物有灵,逼得人心生不忍。只是在动手之前,她不想伤及无辜。
“哐!”
厉蕴丹连门带鬼一起斩杀,冲被困在屋里的人说:“走,离开笼屋,别再回来。”
笼屋将沦为造化者与鬼怪的战场,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她目前所能做的,不过是让活人尽量远离此地。造化者不可出多明,他们总该能出多明。
【九蛟、复仁、多明,我起的名字多好啊!】
呵,缚人夺命,属实是没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