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闯进了记者,卫生院的护士立刻走进来驱人,几个记者赖着不走,还妄图拿起相机来拍照,他们这一举动把孙智吓着了,他一直捂着脸,嘴里喊着:“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
陈鲟皱起眉,表情怫然不悦,他低头看着苏新七,说:“我去应付他们,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苏新七点点头。
陈鲟语气不善地把几个记者轰出了病房,他们走后,孙智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刚才那么一小会儿,他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瘫靠在床上,气若游丝,似是更脆弱了。
苏新七调整好心态,搬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着孙智问:“孙老师,您还记得我是不是?”
孙智艰难地擡起头,两只眼睛又变得无神了。
“您刚才说看见了,是看见了什么?”
孙智木着脸,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苏新七的话。
苏新七不泄气,接着问道:“我以前找过您一回,我问您有没有看见冯赟对祉舟做出不轨的事,您那时候说没有,其实是看见了对不对?”
孙智木刻般的眼珠子这才转了下,他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苏新七一时有些着急,她掐着手逼自己沉住气,孙智现在已经是日薄西山的人了,他没理由再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到威胁,而他还投鼠忌器的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苏新七冷静分析,理智地开口问:“冯赟拿你的孩子威胁你是不是?”
孙智听到孩子,眼底泛起波澜,表情也有了变化,苏新七盯着他的脸,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紧接着说:“如果你愿意作证,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会向公安机关申请证人保护,绝对不会让你的家人遭到报复,你的孩子也不会出事的。”
孙智还紧闭着嘴,苏新七抿了下唇,徐徐劝道:“老师,您难道就愿意让冯赟逍遥法外?如果不及时让他伏法,还会有更多的学生会遭到他的侵犯,您换位思考下,如果您的孩子以后遇上了这样的老师,您不心痛吗?”
孙智的表情有些扭曲,苏新七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缓声说:“老师,妈祖娘娘看着呢。”
她这话戳中了孙智,他忽而抱着脑袋,痛苦道:“都是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苏新七内心焦灼,很想追问下去,但她知道孙智目前情绪不稳定,操之过急反而会适得其反,也就按捺着冲动,默默地看着他。
没多久,孙智的情绪稍稍平复,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他看着苏新七,半晌后好似才做了决定,艰难地开口说:“我看见了。”
苏新七心脏蓦地一紧。
“冯赟还在沙岛中学任教的时候,放学后经常带着那个男学生,叫,叫……”
“李祉舟。”苏新七声音微哑。
“就是他,高三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我还记得。”孙智虚弱地喘了口气,接着说:“他们经常放学后一起去实验楼,一开始我也没多想,他是教物理的,带学生做实验很正常,直到有一天……”
孙智看着窗外,回想起来,“那天周五,学校一放学我就下了班,半路上变了天,突然下起了雨,我想起印刷室的窗户没关,担心里面的卷子、机器被雨打湿了,就匆匆赶回了学校。”
“后来雨下大了,我又怕下午上实验课的学生没把教室的窗户关好,实验器材被雨打湿了校领导会要我担责,就上了楼,结果就看到……”
苏新七的脸霎时退了血色,青碜碜的,她的胸口像是有一大块巨石压着,重得喘不上来气,她一手抓着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孙智咳嗽了两下,语气虚浮,“这件事我第一时间就汇报给了当时的校长。”
“朱建豪?”苏新七皱眉。
“嗯。”孙智点头,“他听到这件事后也很震惊,交代我暂时不要宣扬出去,他会想办法处理。”
苏新七忍不住说:“他替冯赟瞒下了。”
孙智解释:“朱校长调来岛上工作有几年了,一直干得不错,教育局有意把他调回大陆,冯赟是他请来中学任教的,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他是肯定要担责的,升官无望不说,有可能还会被贬职。”
苏新七看着孙智,哑着嗓子问:“冯赟后来找过你是不是?”
“你应该猜到了。”孙智苦笑,语气嘲弄,“我一个负责打印卷子的老师怎么会有钱带着老婆孩子移居大陆。”
在苏新七的目光下,孙智神色有愧,“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猪油蒙心才会被他收买,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所以才遭了报应,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也不认我,我现在没几天好活的了。”
他眼中浊泪滚滚,悔恨道:“人在做天在看,这都是妈祖娘娘给我的报应啊。”
苏新七咬着牙,攥着的手隐隐在发抖,她心里拱着一把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怒意满满,她想质问,想怒斥,想剖开他们的胸膛看一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她觉得悲哀,一条年轻的活生生的人命在他们眼里比不上钱和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孙智短促地喘着气,抹了抹眼睛,声音颤抖道:“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了,你如果要告冯赟,我愿意出庭作证,只要……”
他剧烈地咳着,按着胸口勉强道:“冯赟拿孩子威胁我,只要你能保证我的家人平安无事,我愿意赎罪。”
苏新七从病房里走出来时,脚步都是虚浮的,陈鲟正不耐烦地应付着那些记者的无聊问题,余光看到她的身影,立刻撇下人朝她走过去。
陈鲟看她眼眶微红,唇色发白,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就猜到孙智大概都交代了些什么,他不忍她难过,伸手就把人拥在怀里。
苏新七靠在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擡起手搂着他的腰,身子微微颤动,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陈鲟轻轻抚着她的背,无声安慰着,也不管那些记者的镜头正对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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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鲟和苏新七当天下午就离开沙岛回了大屿,他们去了古厝,把孙智的事和李父李母一说,他们知道找到目击证人后十分激动,李母更是控制不住情绪,当场恸哭。他们一行人去公安局报了案,因为有人证,且又涉及命案,公安机关很重视,当即立案,对冯赟和朱建豪展开调查。
因为当天有调查记者在岛上,虽然苏新七和陈鲟没有透露案件信息,但他们多方打探,也拼凑出了部分案情,大屿都市报当天晚上就做了个专题聊这个案件,此案因陈鲟牵出来,一时间网上都在聊李祉舟案,关注度极高,许多人都在跟进案件,这也给大屿警方很大的压力。
公安机关拘留了冯赟和朱建豪,把他们分别关在不同的审讯室里,冯赟始终保持沉默,无论警方问什么他都不答,但朱建豪作为公职人员,心理抗压能力不行,24小时的讯问时间没到,警方都还没用上“囚徒困境”,他就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五年前,冯赟猥亵了李祉舟,而朱建豪作为知情人瞒而不报,还替他作了伪证。
朱建豪说端午节那天晚上他的确在冯赟的租屋里,他们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是他开车送冯赟去的红树林,冯赟说会和学生见面把事情说清楚,做个了结,他当真了,可是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后悔的时候他和冯赟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警方根据朱建豪的招供,去询问了冯赟的前妻,她见事情急转直下,立刻坦白了自己知道的事实,她说自己也是受害者,是那天晚上听到冯赟和朱建豪的争吵才知道他是男同,那之后她就提出了离婚,冯赟为了赔偿她,也为了封口,就答应净身出户,也没有要孩子的抚养权。
随着案件信息的进一步披露,冯赟的身份信息捂不住了,网上许多人义愤填膺,对他大加讨伐,他的教育机构也受案件影响,闭门不营业了,因为这个案件,网上关于“性教育”和“校园性隐患”等话题的讨论非常热烈,甚至有人呼吁将猥亵未成年男孩也纳入强奸罪的范畴。
拔起萝卜带出泥,那几天孟芜学校那个生物老师的案子也有了进展,家长方的委托律师告诉她,冯赟和那个生物老师多年以前共事过,生物老师见冯赟败露,就去警局自首了。生物老师不是男同,也没有猥亵少年的嗜好,他之所以带学生去宾馆,是因为自己出轨的事被冯赟发现了,这才受他胁迫,引诱班上的残疾学生去和他见面。
苏新七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年在冯赟的机构里毫无收获,他大概知道她一直盯着他,所以更加谨慎,甚至为了防止暴露,还找了个中间人替他牵线搭桥。
事已至此,冯赟的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案件讨论度高,辐射范围广,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公安机关侦查完毕后,将案件移送检察院进行审查,一周后,检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检察院提起公诉那天,苏新七连日以来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虽然还未开庭,但冯赟犯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这回肯定难逃法律的制裁,庭审的不确定性只在量刑上。
当天晚上,苏新七仰望星空,她举起手张开手指,试着用祉舟教她的方法辨认星星,她看着那颗最璀璨的天狼星,眼底湿润。
“祉舟,你还好吗?”苏新七望着天,轻声问。
漫天的星辰无声闪烁。
苏新七正擡头看着天,身上一暖,有人给她披了件外套。
“降温了,别感冒。”陈鲟握了下她的手。
苏新七回头冲他一笑,回握住他的手。
“饿吗?”陈鲟问。
苏新七这几天为了案子跑上跑下的,今天还在检察院呆了半天,都没能好好吃饭,现在她心里大石落下,也有了胃口,遂点点头。
“想吃什么?”
现在时间不早了,苏新七觉得下去买太费事,点外卖又不大方便,想了下说:“我自己煮吧,家里不是还有面么。”
“我来吧。”陈鲟说。
苏新七讶异,“你会煮面?”
陈鲟咳了声说:“在国外的时候老沈教的,简单的鸡蛋面。”
苏新七有些惊奇,跃跃欲试,“我想尝尝。”
“等着。”
陈鲟去了厨房,苏新七跟了过去,在一旁好奇地观望着。
这个房子陈鲟就没住上过几回,回国后更是从来没下过厨,他不怎么熟悉厨房,行动间略显生疏,苏新七见他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笑了下,伸手指了指他脚边的柜子,说:“锅在那。”
陈鲟低咳一声,拿出小锅洗了洗,在炉上坐上水,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苏新七说:“你去休息,面好了我喊你。”
苏新七知道他手生,自己站在这他更不自在,她也不戳破,点点头善解人意道:“我去房间收拾衣服,有什么事你叫我。”
“嗯。”
苏新七看他一眼,转身去了主卧。
从沙岛回来后她一直住在陈鲟租的房子里,这阵子她一直忙着祉舟的案子,今天稍微得了点空闲,就回租屋收拾了些衣服,孟芜看见了以为她要搬走,苏新七见她误会,就告诉她自己只是在男友这暂住。
之前的事对陈鲟已经没有影响了,甚至因为祉舟的案子,群众对他的好感度反而上升了,苏新七想再过阵子他应该就要归队训练了,他一走,她也没住在这的必要了。
她把今天带来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里,又拉过从岛上带回来的小行李箱,打开后从里面拿出几日不用的笔记本还有一些工作资料放桌上,行李箱里还有个小盒子,这个小盒子是她最珍视的东西,里面装的全是陈鲟以前送她的东西。
苏新七环顾了下房间,最后决定把它放进床头桌的抽屉里,晚上还能拿出来给陈鲟看看。
抽屉没锁,一拉就开,抽屉里也没放什么东西,她正要把小盒子放进去时,目光一瞥,忽然看到了底下的一张照片。
苏新七收回盒子,拿起那张照片凑近看了看,顿时愣住。
这张照片被人撕了又被人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合,照片的清晰度不高,一看就知是几年前拍的,照片上的人苏新七再熟悉不过了,她甚至知道这张照片是在哪拍的。
她和陈鲟第一天认识时,晚上在石头岛,他用手机拍了一张她的照片,之后她要求删除,他却耍赖,后来时间一久她也忘了追究这件事,也不知道他到底删没删照片。
苏新七看着照片中十七岁的自己,蓦地眼热。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张照片他还留着,甚至一直带在身边,她摸着上面的痕迹,似乎能体会到他撕掉这张照片时的愤怒失望以及粘合时的不舍和珍视。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她,一点都没变。
苏新七擦了擦眼睛,把照片放回原处,她起身走出房间,看到厨房里他的背影,鼻尖一酸,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陈鲟低头看着腰上的手,说:“饿了?面快好了。”
苏新七把脸埋在他后背上,不说话。
陈鲟察觉她不对劲,拉了下她的手想转身,苏新七却紧抱着他不放。
“怎么了?”陈鲟关了火,略微转过头问。
苏新七搂着他,忽而轻声说:“陈鲟,我爱你。”
陈鲟愣了下,随即笑了,语气无奈又宠溺,“又来,你还想不想吃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