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新七直到中午才见到陈鲟,在电视上。
中国游泳协会和中国反兴奋剂中心召开了一个联合发布会,发布会上泳协主席就陈鲟尿检阳性一事进行了说明,两周前国际反兴奋剂中心发布了新的禁药名单,陈鲟平时服用的用于改善心脏不适症状的药物就在此名单内,因其主教练的疏忽,没有注意到禁药名单的更改,才会导致陈鲟这次的尿检结果呈阳性,在上午的听证会上,陈鲟及其队医已经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进行证明,且这个月没有游泳赛事,陈鲟并没有服用药物提高运动表现的必要。
发布会把情况说得很清楚了,陈鲟属于误服,没有主观服用禁药的意愿,但底下记者们的关注点却不在服用禁药这件事上,而是纷纷问起了“两件命案”,几个发言人几乎都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简扼地回说让大家不要轻信谣言,泳协会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向公众进行说明。
记者毫不罢休,轮番发问,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最后还有人直接问陈鲟承不承认罪名,陈鲟的脸色不太好,他几次要发言都被老沈给拦下了,发布会最后草草了事,这视频在网上一传,又掀起一番热烈的讨论和解读。
网上的舆论对陈鲟十分不利,很多人不相信发布会上的澄清,觉得泳协就是在包庇陈鲟,误服只是借口,这就更让人往阴谋论的方向去猜测,认为泳协水深,陈鲟的背景果然强大,网上甚至还有人谣传他是红二代,上头有人,所以杀了人还能安然无事。
陈鲟在发布会上没有对命案的事做出正面回应,很有网友觉得他是心虚,不敢承认,想冷处理,一时间网络上对他的讨伐之声沸沸扬扬,各个“知情人”出来发帖爆料,真真假假的信息在网上肆意传播,有人借陈鲟来抨击社会阶层,阴阳怪气地说些“不可说”“懂自懂”的话,事情一下变了味,俨然成了一群人的狂欢。
苏新七一直没能联系上陈鲟,她回到住处,焦灼难安地等了一下午,直到傍晚,罗粤给她发了条消息,她匆忙出门,看到小区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宾利,立刻跑过去。
陈鲟戴上衫帽,从副驾驶座下来,苏新七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惶惑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不少,她奔向他,忍不住扑进他怀里。
陈鲟搂住她,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后背,“我没事。”
只三个字,苏新七还是听出了他的疲惫,她眼圈一红,深吸一口气,也不说废话,开门见山就说:“我可以出面作证,证明那些事不是你做的,是我冤枉你的。”
“不需要。”陈鲟松开她,断然回绝。
“可是网上传的都不是事实,再这样下去对你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的,我出面去澄清——”
陈鲟打断她,看着她直白道:“你不想在法律这行干了,不想为李祉舟讨回公道了?”
苏新七怔了下,似被问住。
陈鲟的眼神黯下,却也没太愤怒,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和李祉舟,她向来是有倾向的。
“我可以——”
“你什么都不用做。”陈鲟没让她把话说完,他表情晦暗,眼眸幽深,低哑着声似是无情地说:“我不需要你赎罪,这罪你也赎不了,记一辈子吧。”
他说完兀自转身就要上车,苏新七追上去拉住她的手,“陈鲟。”
陈鲟顿住身,缄默片刻,微微侧过头说:“我最近要留在泳队,手机不能开机,你等我联系你。”
他余光见苏新七咬着唇一脸担忧,停了下,补了句,“事情我会处理,你顾好自己就行。”
苏新七张开嘴正要说什么,迎面走来几个人,陈鲟低下头避开他人的目光,挣开她的手,道了句:“回去吧。”
他打开车门坐上去,苏新七往前走了一步,想喊他又碍于有路人在,只能透过窗玻璃,眼巴巴地盯着副驾驶座看。
罗粤往窗外看了眼,陈鲟沉着眼,示意他:“走吧。”
罗粤把车开出去,隔着段距离从后视镜中还能看到苏新七仍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他瞥了眼陈鲟,开口说:“她说的没错,只要她站出来澄清,就能将对你的负面影响降低,既然她愿意——”
“我不会让她帮我堵枪口。”陈鲟看了眼后视镜,她的身影已缩为一芥。
“她是自愿的。”
陈鲟哼笑,表情很淡,“你现在让她为我做什么她都愿意。”
罗粤一点就通,叹口气开解道:“她心里对你有愧,想把以前欠你的还给你。”
“说实话,我也是搞不明白你,明明心里还介意以前的事,又非要和她在一起,她要做点什么补偿你吧,你还不乐意,自己心里不痛快,又舍不得看她受委屈,大情圣啊你。”
陈鲟沉默。
他其实很矛盾,既希望在他和李祉舟之间她能选他一次,但事到临头他又退缩了,所以他截然打断了她的话,怕听到她违心的选择。
说来讽刺,他现在居然完全能够理解当年李祉舟的想法,他当时觉得他瞻前顾后不够坦荡爽快,现在自己倒沦落成了这幅模样,他不想让她因为愧疚而无下限地妥协,却又好像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留在身边。
“你就当我犯贱吧。”陈鲟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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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新七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那辆宾利消失在路口处,她回过神,思及陈鲟刚才的话,苦笑了下,他说不需要她赎罪,她想以前的事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释然了。
但不管他原谅与否,苏新七都已做好了决定,以前她做错了事,伤害了他,这回她不能让他再受到二次伤害。
苏新七拿出手机,找到了吴笠的电话,电话刚一拨通,吴笠叹口气就说:“我就知道你会找我。”
“决定好了吗?”吴笠问。
“嗯。”苏新七表情决然。
“那你来电视台找我吧。”
苏新七拦了辆车直接去了广播大楼,下了车后见吴笠等在门口,她走过去,笑着说了句:“吴记者,你的独家来了。”
吴笠看着她,表情有些心疼,“真的决定好了,以前的事一旦公开,你的工作生活都会受到影响,严重的话……你可能没办法再从事法律相关的工作了。”
“我知道。”苏新七的表情很淡然。
“那你……”
苏新七淡淡一笑,很释然:“本来五年前就该澄清的,都是托您和沈教练的福,我还过了五年轻松日子。”
吴笠听到这心里不太好受,五年前她和老沈不想小姑娘因为陈鲟耽误了人生,所以尽力为她和陈鲟各自争取了个机会,可现在想想,倒不如那时候就把事情公布开来,那样陈鲟现在也不会遭受到质疑,以他目前的知名度,事情一旦反转,苏新七将会遭到舆论怎样的吞噬是可以预见的。
吴笠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只剩幽幽的一口气,“走吧。”
苏新七在广播大楼里做了个专访,吴笠是采访人,专访时间不长,很多话五年前的她已经说过了,这回她只需要再次陈述一遍,放低姿态表明态度即可。
从广播大楼出来,手机震动了几下,苏新七请的调查员给她发了几张照片,是冯赟和他前妻今晚碰面的时候拍的,她今天故意给冯赟泄露了些自己掌握的消息,目的除了试探外,就是为了刺激他,让他感到不安。
她的确去找过冯赟以前的同事,不管是领导还是同侪对他的评价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她能收集到的可用信息并不多,更别说能定罪的证据。
冯赟伪装得很好,要想找到他的破绽难度不小,苏新七于是决定转变策略,不再费尽心思去调查,而是想方设法让他主动暴露。她今天找上门,装作胸有成竹般透露些擦边的模棱两可的信息,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去猜疑,去揣测。
王峥曾经给她分析过罪犯的心理,你越严守着证据,他反而越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因为他知道你手上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否则他早就被逮捕,但如果你向他透露一些可用的信息,他反而会去猜你到底掌握了多少,还能顺藤摸瓜查到多少,如果他心里有鬼,就会有所行动,只要他有动作就容易露出马脚,一些决定性的证据往往就是在这时候找到的。
苏新七今天放了个烟雾弹,果不其然,冯赟今晚就有了动作。
虽如此,她的心情却并不豁然,今晚过后,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进行调查,还有没有资格再用法律将冯赟绳之以法,还能不能替祉舟讨回一个公道。
苏新七仰头望了眼天空,城市灯火璀璨,遮掩了星辰的光芒,夜幕一片漆黑,一颗星子也无,她忽然有些想念沙岛,想念在美人山观赏星空的时光。
苏新七打了车回到住处,今天焦虑了一天,晚上接受完采访后她像是卸下了长久以来的包袱,整个人异常地轻松,她去浴室放水泡了个澡,彻底地放松了下身心。
泡完澡从浴室出来,孟芜等在外面,苏新七擡眼见她看着自己,表情有些复杂,一脸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她不需费心去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施施然笑了下说:“报道出来了?”
孟芜沉重地点了下脑袋,“上头条了。”
苏新七了然地点点头,情绪没有浮动,“那就好。”
孟芜见她这样,不知道要不要说些安慰的话,但现在这一切她似乎乐见其成,她咬了下唇,最后说了句俏皮话,“你没怎么变,十八岁的时候也很漂亮。”
苏新七明白她的心意,回以一笑,“谢谢。”
她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看了眼,几十通的未接来电并未吓到她,她点开查看了下,有好几个陌生来电,甚至各大报社都给她发了采访邀约的短信,她心态平和,一一无视了。
苏新七先给王峥回了个电话,电话才一接通,王峥就忍不住斥责道:“你做决定前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
苏新七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律所带来了负面影响,她抿了下唇,诚挚道:“对不起,王律,我会主动离职,将影响降到最低。”
王峥沉吟片刻,冷静地开口道:“你那个时候还未成年,也还不是律师,事情发酵到现在,虽然影响恶劣,但谈不上违反律师法,法律尚且不溯及过往,司法局没办法吊销你的执业证,最多是停执处罚。”
他顿了下说:“你先休息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说。”
苏新七咬了下唇,深吸了口气,说:“谢谢你,王律。”
挂断电话,苏新七看着手机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进社交软件看了眼,采访报道一出,她的照片已经传遍全网,个人信息也被泄露,今天加诸在陈鲟身上的事在她身上重演了一遍,那些羞辱的话语布满屏幕,她原以为自己能够忍受,看到那些刺眼的字词时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公众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如果能帮到陈鲟,她甘愿成为一个靶子。
苏新七的手机一直有陌生电话打进来,她接通了一个,对方开口即是谩骂,她默默地听着,等对方骂累了才开口道声歉。
随着隐私被挖被传播,一晚上她的手机在不断地震动着,她没有关机,也没有拉黑,就只是麻木地盯着,好像自己承受得越多,陈鲟就能背负的越少。
电量一点点耗尽,苏新七起身去拿充电器,微信电话忽然响起,她瞥了眼,来电的人是父亲,她怔了下,忽想到今晚的事闹这么大,她忘了提前给家里人打个预防针,此时他们应该很着急才是。
苏新七调整情绪,清清嗓子,接通电话后平静地喊了声:“爸爸。”
苏父默了一秒,什么也没问,只是说:“我今天晚上就开船去大屿,你来码头,爸爸带你回家。”
苏新七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这一秒破功,她眨了眨眼,忍住泪意,哽咽了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