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白昼长,城南路的路灯七点钟才一一亮起,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城南区反而愈加热闹,年轻人的夜生活才将将开始,附近的居民在饭后也会去滨海栈道走一走消消食。
健身馆二楼,办公室里,陈鲟站在落地窗后,低头看着底下,苏新七从健身馆正门出来,她走了段路,突然站定,转过身擡头往二楼看,陈鲟一动不动,表情也没变,冷冷淡淡的。
办公室的窗玻璃镀过膜,外面看不到里面,罗粤走过去,低头往底下示意了眼,“你暴露了,她在馆里找你呢。”
“谁?”
“少装了,你进门就拉着我东躲西藏的,玩躲猫猫呢,我不信你没认出她。”罗粤瞥他,“我还以为你在国家队这几年已经心静如水了,怕碰上她你还来大屿干嘛?”
陈鲟面无表情,“下半年在这训练。”
“少来,你这几年大多时间都在澳洲的俱乐部训练,也就集训的时候会去总局待上一段时间,今年训练基地搬到大屿来,你突然就愿意回来了,别人可能觉得你想念祖国母亲的怀抱,我可不信。”
陈鲟乜他,“爱信不信。”
罗粤被陈鲟这么怼也不恼,一手搭上他的肩,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藏不住了,她刚问了顾问我的名字,然后就办卡了,你猜,她还记不记得我?”
陈鲟推开他的手,“你是不是太闲了,健身馆新开业不用忙?”
罗粤耸了下肩,“你这个投资人都在这,我可不得伺候着。”
“别把我的钱赔光了。”
“怕什么,赔了你就多拿几个冠军。”玩笑话说罢,罗粤正色道:“说真的,你这次能休息多久?”
“十天。”
“老沈还算有点良心,锦标赛结束知道给你几天假,不然谁受得了。”
老沈是陈鲟的主教练,他把陈鲟从市队选上省队,之后又陪着他去了国家队,专门负责他的训练事宜,陈鲟在澳洲的时候他也跟着,其实每次比赛结束老沈都会给他放假,不过以前他都不休息,赛后也照常训练,这次赛后回国,老沈让他休息半个月,陈鲟没拒绝,回家住了几天,提前来了大屿。
罗粤看着陈鲟说:“我让舒苑来馆里当游泳教练,她答应了,大概明天会到,还有几个省队的老朋友,听说你在大屿,也想来看看你,怎么样,明晚你把时间空出来,一起吃个饭叙叙旧?”
“再说吧。”
“啧,就这么定了。”罗粤擡了下下巴,“你晚上没什么事吧,去池子里比划比划?”
“你比不过我。”陈鲟一点也不谦虚。
“那是。”罗粤坦然,冲陈鲟挤了下眼睛,“你练的‘童子功’,谁比得过你?”
陈鲟斜乜他,“滚。”
罗粤贱兮兮地一笑,“我女朋友一会儿来,见见?”
他似乎知道陈鲟会说什么,立刻补了句,“新的,你还没见过。”
陈鲟不欲搭理他,看了下时间,戴上手上的鸭舌帽,转过身往门外去,“走了。”
“欸,你这就走了?不下水了?”
“人太多。”陈鲟几天没下水,今天来健身馆本是想下去游两圈的,现在却是没了心情。
健身馆前是个小广场,现在这个点全国上下无论哪里,凡是有个空地就会被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占领,这也算是中国特色。
陈鲟从健身馆出来,他压低帽子,寻常人一样从从容容地走着,夜色掩护下没有人认出他是前几天占领头条的双冠王。
大屿的游泳训练基地在湾泊区,基地有宿舍,陈鲟来大屿之前,罗粤帮他租了个房子,就在湾泊区,他不训练的时候住那。
陈鲟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嫌城南路这边容易堵车,来的时候就把车停在了商贸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商贸离健身馆有个三百米的直线距离,他不赶时间,就在滨海栈道上走了走。
夜色下的海洋深邃得神秘,岸上的人间灯火照不透深海,陈鲟把手肘撑在栏杆上,眯着眼望着远海,目力所及之处有几艘邮轮在缓缓航行。
这里的海与澳洲的不同,陈鲟忽然想起自从十八岁后,他已经有几年没在国内的海里游过泳了。
夜色稠浓,栈道上人来人往,小地摊越来越多。
陈鲟没在栈道上逗留太久,他继续往前走,过了个红绿灯就是商贸,大楼里灯光太亮,他怕被认出来,没进楼里搭乘电梯,绕道去了停车场的地下出口,往下走进了停车场。
地下停车场灯光晦暗,偌大的地方没有人声,有点像香港警匪剧的场景,似乎下一秒匪徒就会出现。
陈鲟找到了自己的车,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车前,忽然开口说:“还要跟下去吗?”
他的声音显得停车场愈加空旷,空气寂静了几秒。
苏新七知道自己暴露了,她躲在一根立柱后面,屏息抿唇十分紧张,几秒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声音有些颤抖,“你想见到我吗?”
陈鲟循声望过去,盯着那根柱子,“跟踪我的人不少,你不出来,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苏新七抿了下嘴,睁开眼说:“你知道。”
陈鲟冷笑。
过了会儿,苏新七听到车开锁的声音,她以为他要走了,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从柱子后面缓缓走出来。
陈鲟靠着车身,手上拿着车钥匙把玩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根柱子,直至后面的人走出来。
苏新七擡眼触上他目光的那刻,心脏一揪,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光阴,于她而言,分别恍如昨日,他在她的心里没有淡去,反而随着四季更叠愈发刻骨铭心,她原以为再次见到他,她会懊悔、痛心、自愧,但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只看他一眼,思念顿时如潮水将她湮没。
苏新七眼眶微热,她不敢走近,看着他心里竟十分忐忑,说话的语气也透着慌张无措,“……好久不见。”
陈鲟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苏新七攥着一手的汗,她可以在法庭上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却在他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只是……”苏新七一顿,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她想见他,这个念头可以让她跨越山海,让她丢下一切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白天跨到黑夜,可以让她放下律师的操守,尾随着他一路走到这,却不能给她足够的勇气,让她把想念宣之于口。
她害怕他会厌恶反感,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祈求的姿态。
“想和你说声祝贺,你成功了。”苏新七深吸一口气,敛起情绪,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纠缠,惹他更为生厌,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故作坦然道:“你不用刻意躲着我,健身馆我不会再去了,我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以后……祝你一切顺利。”
苏新七说到这,鼻尖一酸,好像现在是迟到五年的道别,今晚之后,天涯海角,他们再无瓜葛,此刻她甚至后悔今晚跟着他来到这,如果他们没有碰面,或许她还能抱着一丝愚不可及的奢想,自欺欺人。
她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他一眼,最后转过身,轻轻说了声,“再见。”
“你这么肯定我还记得你是谁?”
苏新七走了两步,忽然听到陈鲟的声音,她顿住脚,低下头,掩去眼底的落寞,“眼神不会骗人的。”
陈鲟神色清冷的,眼神幽暗,他语带嘲讽,冷笑了声说:“你以为你是天女下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对你恋恋不忘?”
苏新七晃了下神,心口一阵酸楚,她握了握垂在身旁的双手,咬了下唇,片刻后才说:“你当然记得我……恨一个人有时候比爱刻骨。”
她语气轻嘲,轻飘飘的,陈鲟听着却觉得刺耳。
“既然知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苏新七嚅了嚅唇,心里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只剩下最苍白无力的词汇。
“对不起。”
陈鲟沉下声,“你说过了。”
苏新七忆起那年,一阵恍惚。
当年他洗清嫌疑,被释放后第一时间就离了岛,她从祉舟的葬礼离开,追去码头时轮渡船已经起航,她只能在岸上追着船,哭着朝他道歉,后来她去了大陆,他不想见她,再后来他就出了国,她知道自己彻底伤害了他。
“我以为你没听到。”苏新七喉间涩然。
“有差别吗?”
苏新七摇了下头,她没指望一个道歉就能把伤害抹去,但她此前一直抱着一个无耻妄想,她以为他没听到她的道歉,所以才会毫无留恋地离开,但现在,她该清醒了。
有辆车从车库里驶出,车灯从他们身上划过,很快四下又归于昏暗。
苏新七回过神,她逼退眼底的潮意,暗自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后转过身,语气郑重道:“当年的事,我欠你一个面对面的道歉。”
她眨了下眼,鼓起勇气擡眼与陈鲟对视,由衷地说道:“那时候我没有选择相信你……对不起。”
陈鲟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眼底情绪不明,没什么表情,既无怒容也并不释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新七,双眼似灯塔的探照灯,欲要看进她的心里。
半晌,他动了下身,打开车门坐进车里,驶离车库。
苏新七看着他的脸从身边一晃而过,好像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到达的最近的距离了,以后山长水远相见陌路,只剩她还留在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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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鲟一路飙车,从滨海区回到湾泊区,他直接去了训练基地,下了车径自往训练池去,晚上基地里还有人在训练,他们都以为陈鲟在休假,甫一见到他还有些惊讶。
“鲟哥,你怎么来了?”泳池里有人问。
陈鲟没回答,戴上泳镜一头扎进水里,猛地游开。
一众人有些懵,纷纷看向岸上的老沈,老沈摆摆手,脸上表情嫌弃,埋汰道:“别管他,单身,休了假精力无处发泄,让他游。”
所有人哄笑,很快就散开各自训练去了。
陈鲟似是不知疲倦,在水里接连游了十几个来回才上岸,他披上浴巾,往池边上的长椅上一坐,摘下泳帽,擦了擦头发。
老沈走过去,掐着表看了眼,低头瞧着他说:“还不错,下次报个1500试试?”
“行。”陈鲟拿了瓶水,拧开盖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半。
“再练练?”
陈鲟瞥他,“出尔反尔?”
“我看你好像也不怎么需要休息,今天游得比平时训练还猛,你比赛要有这劲头,早把世界纪录破了,就零点零几秒的差距。”
陈鲟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下水游了番他感觉好受多了,发泄完了,他也不在训练池多待,洗了澡换上衣服就回了运动员宿舍。
训练基地的宿舍一寝两人,空间不大,摆着两张床,中间就剩一条两米不到的过道。
陈鲟和林成义住一个宿舍,林成义是个老将,比陈鲟大五岁,是队里的老大哥,陈鲟刚进国家队那会儿多受他的照顾,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陈鲟回到宿舍的时候,林成义正躺在床上看漫画,见陈鲟回来他并不惊讶,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啊。”
陈鲟摘下帽子,“嗯。”
“刚去游泳了?”
陈鲟随意薅了下湿发,回道:“游了两圈。”
林成义放下漫画,坐起身问:“你休假怎么还回队里?”
“事情办完了。”
“啧,你才比完赛,多休息一阵子不好啊。”
陈鲟说:“在队里一样能休息。”
“世界冠军的自我素养。”林成义朝他竖起大拇指,忽又说:“刚小郭给我发信息,知道老沈说你什么吗?”
陈鲟正在换衣服,心不在焉的,“嗯?”
“说你单身,精力没处发泄,只能来训练。”林成义嘿嘿笑着,“你说他损不损。”
“呵。”陈鲟浑不在意。
“我说小鲟,队里不反对谈恋爱,你都23了,世界冠军也到手了,可以找个对象了。”林成义做出一副长辈模样,谆谆劝导道:“看你平时除了训练就是训练,在国外也是,比赛虽然重要,你也得享受生活啊。”
“你不会是不喜欢姑娘吧?”林成义说完又自我否认了,“不对啊,你刚进队的时候有喜欢的姑娘啊,那姑娘还挺漂亮的。”
陈鲟皱眉,“你怎么知道?”
林成义挠了下头,“有次和你借泳镜,在你柜子里看到的……你那时候不总偷摸看她照片么,以为我没看见啊。”
陈鲟坐在床边,垂眼沉默。
林成义神经大条,没察觉他的异常,接着说:“你刚进队那两年练得那叫一个猛,起早贪黑的,有她的原因吧?”
陈鲟没否认。
林成义继续说:“我还脑补了下,以为你们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家里反对你们在一起,你为了证明自己,所以才埋头苦练。”
“不过看这两年,你和她也没在一起。”林成义似有遗憾,喟叹一声无心地问:“那姑娘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陈鲟愈发沉默,良久才哑声说:“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