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沙岛供电线路故障,整座岛遁入黑暗,在暗夜中恍如一座无人的孤岛。外头风雨萧条,堤外海浪滔天,不断地冲撞着堤坝,大有向港内进犯之势,雨势浩大,往往这种时候,岛上家家闭户,谁人不出。
苏新七从柜子里拿出两根蜡烛,陈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甩了甩,试了几次才打着火。
点了蜡烛,房子里总算亮堂了些,苏新七把蜡烛立在柜面上,转过头看向陈鲟,正要说话,他却先一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他说。
苏新七抿了下唇,她今天冲动了,出门前完全忘了和母亲报备,等到了海堤,想打个电话回家时才发现自己没带手机。
她接过陈鲟的手机,手机屏幕上还凝着水珠,表明主人是在风雨中穿行而来的,她按亮屏幕,陈鲟正要开口告诉她密码,下一秒就看到她对着屏幕点了几下,解锁了。
他挑了下眉,勾勾唇。
苏新七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苏新七很内疚,她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让她不用担心,也不要冒雨来找她,等雨停了她就回去。
父亲的事苏新七难过,但她知道母亲肯定也不好受,她隐忍着情绪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母亲似乎也怕她想多,故作乐观,反过来又安慰她,但声音里的哽咽声却骗不过她的耳朵。
苏新七眼眶一热,怕母亲察觉,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把眼底的湿意逼退,擡起头把手机递还给陈鲟,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陈鲟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了,裤脚还往地上滴水,他把外套脱了丢到边上,抓住T恤衣摆正想脱下时,忽想到什么,看向苏新七。
苏新七别开眼说:“你脱吧,都湿了。”
她转过身,走到立柜那蹲下,打开下面的柜门,在里面翻找了下,抱出一张叠好的毯子,二叔以前出海时偶尔会在海堤上歇歇,所以房子里备着一些日常用品和被褥。
苏新七把毯子抖搂开,回过身递过去,“洗干净的。”
陈鲟裸着上身,接过毯子后一掀,直接罩在了苏新七头上,“先顾你自己。”
苏新七快到海堤时雨才下大,她只淋了一小阵的雨,头发和外套虽然湿了,但穿在里面的衣服还好,不像陈鲟,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她想他一定在雨里淋了许久。
她把毯子从脑袋上扒拉开,看他一眼,转身拿了根蜡烛,又去柜子里翻了翻,找到了一条裤子和衬衫,海边潮湿,房子里的衣物难免有些霉味,她披着毯子,把衣服抖搂了几下,回过身走向陈鲟。
“二叔的衣服,你将就一下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会感冒。”
陈鲟没推拒,接过衬衫当着苏新七的面穿上,他随意扣上几颗扣子,接过裤子,一手放在自己的裤腰上,擡眼看向她。
苏新七一臊,移开视线,走到窗边,背对着陈鲟,面壁思过一样。
陈鲟笑笑,迅速换了裤子,把湿衣服扔到床板上,“转过来。”
苏新七犹豫了下,转过身,看到陈鲟穿妥当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下。他的身高和二叔差不多,衣裤的长度倒是合适,二叔胖些,他的衣服穿在陈鲟身上稍显宽松,但看上去并不松垮邋遢,反而有种休闲随性的感觉,老一辈的旧式衬衫他穿出了另一种味道,一点也不土气。
“冷吗?”陈鲟出声问。
苏新七回神,摇了摇头。
陈鲟走过去,扯起毯子的一角帮她擦了擦头发,又裹紧她,“歇一下,等雨停了送你回去。”
苏新七仰头看他,情绪微妙。
天气这么恶劣,一般人都不会往外蹿,他惘然不顾危险跑来找她,从刚才到现在却什么都没问,既没指责也没安慰,好像她在暴雨天一个人跑来海堤并不是什么大事。
苏新七抿了下唇,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猜的。”陈鲟挑眉,“我的运气还不错。”
苏新七眸光一动,唇瓣一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是说:“我还不想回去。”
陈鲟见她情绪不佳,想来是还在担心,亲人失联,这种情况口头上的安慰是苍白无用的,他也不想让她勉强自己,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好意故作乐观强颜欢笑。
“好。”陈鲟颔首,“我陪你。”
苏新七很感激他,什么也没问没说,也不质疑她做的事,说实在的,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和人沟通。
外头风声雨声浪声似万马嘶鸣,雨水被风裹挟着不断地拍打着门板和窗户,好像随时都会砸开门窗,登堂而入。
苏新七转身,把窗户的插销往上一拔,才将将把窗户推开一道缝,一阵强劲的海风就灌进屋内,密雨斜劈,窗扇差点脱手,幸好陈鲟眼疾手快,上手拉住窗框,窗玻璃才没被震碎。
苏新七往窗外看了看,夜色漆黑,海面浊浪滔滔,奔涌的海水像是黑色的岩浆,欲要吞噬一切。
海上没有一点星火,看不到归航的船只。
苏新七满眼失望,陈鲟阖上窗户,把风雨格挡在外面,他回头,见她神情有些恍惚,想了想还是说:“再等等。”
苏新七沉默地点头。
雨一直没停下,苏新七坐在床板上,眼睛一直盯着窗户,精神高度集中,怕漏听了船鸣声,她隔段时间就去窗边看看,有时候耳边出现幻听,似乎捕捉到了船鸣声,起身一看,海上连只船影都没有。
等待的时间最熬人,明明一只蜡烛还没燃尽,她却觉得好似在地狱中被折磨了一整晚。
苏新七的脸在反复的开窗关窗中渐渐没了血色,陈鲟见她时刻紧张,有点风吹草动就如觳觫的猫一样惊跳,他担心她失望积攒多了更会胡思乱想。
蜡烛将要燃到底时,苏新七又想起身开窗,陈鲟先一步把她按下。
“坐着。”陈鲟低头看着她,放缓语气安抚道:“雨还没停,浪这么大,你爸爸的船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趴锚避风,说不定等雨停了就回来了。”
苏新七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此时此刻她的心态完全滑向了消极的另一端,她揪着毯子,指甲盖发白,“万一、万一……怎么办……”
她看着陈鲟,眼圈一红,十分无措的样子。
陈鲟第一回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模样,整个人失去了平时的冷静,陷入到了一种无序混乱的情绪当中,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正处于崩溃边缘。
他想也没想,往前一步,轻轻把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没多久,他察觉到她在细细颤抖。
苏新七靠在陈鲟身上,她极力地想要遏制住自己,可有了依靠,精神一松懈,绝望的情绪如玉山倾颓,顿时将她覆灭。
陈鲟站定不动,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发泄情绪。
哭了一场,苏新七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后知后觉有些难为情,陈鲟没拿这事调侃,他摸了下她的脑袋,说:“你休息一下,我帮你看着船。”
苏新七点了下头。
情绪起伏大过于剧烈人就很容易疲累,暴雨一直下到半夜不止,港口始终没船回来,苏新七上半夜还强打着精神,到了后半夜就撑不住,靠在陈鲟身上睡着了。
陈鲟帮苏新七把毯子掖好,又帮她把散落的头发理好,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她睡得不是很安稳,像在做噩梦。
房子里的蜡烛早已燃尽,室内一片昏暗,陈鲟怕惊醒她,就和一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他也没打算睡觉,恪守着承诺,要替她看着船。
时间在风雨声中流逝,陈鲟眼看着窗外从一片漆黑到微微泛白,清晨时分,外面风雨声消歇,只剩下浪声似交响乐最后一章般锲而不舍地奏着,忽的,一声船鸣刺开浪声传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定定神再去听,几秒后又听到了一声厚重的船鸣声。
陈鲟大为惊喜,伸手轻轻推了下苏新七,“有船回来了。”
苏新七皱皱眉头,听清陈鲟说的话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立刻就清醒了,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船鸣。
她双眼发亮,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往远处眺望,果不其然,有三艘渔船朝岛上驶来。
苏新七眯了眯眼,隔了段距离她不太敢确认,陈鲟拿上她的外套,又拉上她的手,“走,去码头。”
下了楼,陈鲟让她把外套穿上,他扶起车,坐上试了试,新车性能好,淋了一夜的雨还能打着火。
他拿袖子擦了擦后座,“上来。”
苏新七没犹豫,跨坐上车,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陈鲟愣了下,当下也没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坐稳了。”
天光蒙蒙亮,环海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陈鲟一路飙车,引擎声在海岛上空萦绕不息。
苏新七把脑袋埋在陈鲟后背上,昨晚下过暴雨,今晨海风料峭,但她却不觉得冷,陈鲟帮她挡住了迎面的冷风,她第一回知道原来他的背这么宽阔,和父亲一样能给人安全感。
从海堤到码头,陈鲟骑着车一刻未歇,不到半小时就把人送到了码头。
天还没亮透,码头上零零散散地站了人,渔民家属雨停后就来了码头,苏母和苏小姨也在其中。
苏新七从车上下来,归来的船虽未靠岸,但距离已经不远了,她能够辨别出船体的差别,在看到中间那艘熟悉的渔船时,她没忍住红了眼。
“是我爸爸的船。”
苏新七转过头,眼里含泪,一脸虚惊一场的欣喜。
陈鲟实打实地松口气,在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如果归来的渔船不是苏家的,她该有多绝望,谢天谢地,他不用再看到她无助的眼神。
渔船靠了岸,苏新七踮起脚尖,看到了从机舱里走出来的父亲,而前方,母亲已经和小姨抱在了一起。
苏新七看向陈鲟,陈鲟微擡下巴示意道:“去吧。”
船上的渔民陆陆续续下了船,码头上时不时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苏新七走到母亲身边时,她已经哭得泪眼婆娑。
苏父让船上的人先下了船,他自己殿后,才下船,苏新七就跑过去一把抱住他,苏母在苏小姨的搀扶下走过去,苏父生死场里走一遭,再次见到妻女也是百感交集,不由眼底一红,搂紧女儿。
“我回来了。”苏父说。
苏母哽咽,实实在在地看到人站在眼前才放了心,“回来就好。”
一家三口团聚,苏新七在父亲怀里哭了一场,苏父百般安慰才把她劝住。
苏新七缓过神来,担心了一晚的事总算有了个好结果,她揉揉眼睛,转过头眼睛四下搜寻,到处也没看到陈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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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新七和父母一起回了家,他们才到家没多久,李家的人就到了,李父李母见苏父平安回来也是欣慰,大人们聚在一起说话,聊昨晚的暴雨和海上的状况。苏父想起昨晚的险境也是后怕,说要不是林家船偷网使绊子,他也不至于耽误返航的时间,话一出,几个大人就愤慨地痛斥林家人没道德。
苏新七换了套衣服下楼,看到李祉舟立刻招呼了声。
李父看到苏新七,立刻问:“小七,你昨晚跑哪去了,把你妈妈急的。”
“是啊,祉舟担心你出事,和你李叔把海港跑了一遍都没找到你。”李母说。
苏新七看向李祉舟,“昨晚去找我了?”
李祉舟沉默片刻,反问:“你去哪了?”
“我在海堤上。”
李祉舟经提醒才记起海堤上的房子,那里的确是一个绝佳视点,他早应该想到的,明明他更了解她,可陈鲟却找到了她。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李祉舟摇了下头,“你没事就好。”
苏新七看着他,眼神犹豫,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李祉舟捕捉到了她为难的神色,眼神一黯,说:“陈鲟已经回去了。”
苏新七耳廓一热,眼神微闪,被戳破了心思她有些不自在,尤其在李祉舟面前。
“祉舟,你苏叔叔才下船,我们回去,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苏父喊道。
李祉舟看着苏新七,“我先走了。”
苏新七送他们离开,眼看着李祉舟上了车,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阵子他整个人消沉了许多,虽然他们仍像之前那样相处,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最近都不爱笑了。
苏父劫后归来,苏母带了果品去妈祖庙还愿,经过昨晚这么一遭,苏新七身心皆疲,正好今天周日,她洗完澡后打算补个觉,躺在床上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陈鲟。
他昨晚陪她熬了一整夜,她后半夜好歹还睡了会儿,他是整宿都没休息,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和她一样在补觉。
苏新七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拿过手机想联系他,忽然记起她并没有他的号码,他给过,但她没存。
她把手机一丢,摸了摸枕下,拿出一个紫色的海螺,泄气地趴在床上看着,心里有些懊悔。
苏新七睡得很沉,中午时苏母上来喊她吃饭,见她睡得好好的都没忍心叫醒她。
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钟,苏新七悠悠转醒时觉得神清气爽,她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翻了个身正想赖会儿床,忽听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摩托车轰鸣声。
苏新七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她掀被下床,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就看到陈鲟骑着机车从她家门前驶过,没过多久引擎声消失了。
她想了想,关上窗,先去洗漱了一番,尔后回房间换衣服,挑衣服的时候她居然苦恼了下,经过一番思索,还是选了平常穿的衣服。
苏新七收拾妥当,快步下楼,和母亲说了声后就离开了家,她往灯塔方向跑了段距离,很轻易就看到了陈鲟。
他坐在车上,一脚撑地,手上点着支烟,看到苏新七后把烟一掐,“可算出来了。”
“你等我?”
“不然呢?”
他擡首示意,“上车。”
苏新七没犹豫,坐上后座,她垂眼看着他的腰,迟疑了下,最后伸出双手,攥住了他外套的两侧。
陈鲟挑眉一笑,直接把她的手往前拉了下,按在自己腰腹上,“抱紧了。”
苏新七脸颊微热,到底没收回手。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今晨云销雨霁,虽无阳光,但乌云散去,天空透亮了许多,强风过境,海面又恢复了平静。
陈鲟带着苏新七兜了兜风,最后在路边停了车,带她去了情人礁附近的“野沙滩”,沙岛除了比较出名的大浴场外,还有大大小小许多沙滩,去的人不多,但景色也不差。
大暴雨后,沙滩上的泥沙都是松软的,傍晚退潮,赶赶海还能捡到不少美味。
“你爸还好吗?”陈鲟问。
苏新七点头:“嗯,没受伤,现在在家休息。”
陈鲟颔首,“那就好。”
他捡了块石子,扔进海里,“白天睡觉了?”
“嗯。”苏新七回道:“你来之前才醒。”
“我来之前?”陈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来好几回了,你妈都快认得我了。”
苏新七一愣,“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鲟噙着笑,“你没给我号码啊。”
苏新七理亏,轻咳了下说:“我不信你没有。”
陈鲟挑眉,“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
苏新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她别开眼,把头发勾到耳后,没开口拒绝。
海风袅袅,潮涨潮退,他们并肩走着,保持着心知肚明的默契和暧昧。
正走着,陈鲟忽的把苏新七一拦,弯下腰像在找什么,她有些莫名,低头去看,看到沙里露着的两只小眼睛,立刻就明白了。
“别——”
苏新七还没来得及阻止,陈鲟的右手就被钳住了,他骂了句脏,正要把那只小东西甩开,下一秒就听苏新七说:“别甩。”
苏新七拉着陈鲟的手快步走到海边,拉着他蹲下,把他被钳住的手泡进水里,又屈起手指敲了敲青蟹的壳,等了会儿,那只青蟹松开了钳子。
“这是青蟹,你不能从正面抓它,它可狡猾了。”
陈鲟身子一动,伸出另一只手,苏新七拦下他,“干嘛?”
“抓回去炖了。”
“这只是公蟹,不好吃的。”
陈鲟的大拇指被钳出了一道口子,血水顺着手指往下流,苏新七轻皱了下眉,握着他的手腕,凑过去轻轻吹了吹。
“伤口好像挺深的,海水不干净,等下去卫生院消个毒吧。”
苏新七垂眼看着陈鲟的伤口,良久没听到回答,不由擡眼,一下就撞进了他灼灼的瞳仁里。
这场景莫名熟悉,但情状分明不同,苏新七看着陈鲟越来越近的脸,心头一悸,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能动弹。
浪声由远及近,苏新七余光看到一叠浪往岸上涌来,动了下身想把陈鲟拉走,她才要起身,陈鲟反手一拉,迅速凑上去,在她唇上啄了下。
一击得逞,他后退几分,垂眼看着她略带惊慌讶然的眼睛,眸光微沉,声音微哑,“这次还让你躲开我就是个傻子。”
一浪水拍上岸,陈鲟和苏新七没及时躲开,裤腿都被海水浸湿了。
苏新七心口发烫,想到他们此时的狼狈模样,觉得十分滑稽,她没忍住笑了,眼底盛满了璀璨的笑意,比星光更甚。
“你就是个傻子。”她笑着说。